袁省梅
老妖精(四題)
袁省梅
鄰居們都說五章是老妖精了。
人們認為五章節(jié)儉了一輩子,不吭不哈了一輩子,一個人拉扯個女兒白白灰灰樸素了一輩子,老了老了,來了個老來俏,整天打扮得跟個老妖精一樣,一天是紅襖白褲紅皮鞋,一天又是綠襖灰褲白皮鞋,跟動畫片里的人一樣,紅紅綠綠的奪目。況且,她還戴了副太陽鏡,還在胳膊彎里掛了個小包手腕上挎了個錄音機。手掌大小的錄音機,嗚哩哇啦的,一會兒是蒲劇,一會兒是豫劇,一會兒又是黃梅戲,熱鬧,喜興,繁華盛世般。
五章聽鄰居這樣說她時,就嗤嗤地笑,笑得臉上的墨鏡都一抖一抖地要掉了,才說,年輕時沒錢穿,現(xiàn)在我就要把紅穿了綠穿了,我就是要當(dāng)個老妖精。說完,扔下一巷嘁嘁喳喳的閑話,提著她的小包和錄音機,高跟鞋敲著白亮的陽光,剛剛剛,走了。
五章去街上了。
街上的戲園子,平日里沒有演出時,是小市場,賣蔬菜水果的,賣肉賣魚的,還有一家賣衣服的,扯了一根繩子,掛滿了花花綠綠的衣服,日頭下空落落地飄。五章坐在槐樹下,聽著蒲劇《鍘美案》,“千里迢迢乞討京都上,一雙兒女受盡了奔波與風(fēng)霜……”她的眼睛就迷了起來,眼風(fēng)飄處,就在一處賣豬肉的攤上磕絆住了。
肉攤上,鮮紅的豬肉蓋在綠的紗下,整齊,呆板,蠢呆呆的。賣肉的男人黑紅的臉上滿是油汗,斜睨了樹下的五章一眼,紫紅的臉變成了紫黑,手上趕蠅子的布條子颼颼地擺得風(fēng)快。肉攤邊是個賣熟肉攤子,攤子后的女人是男人老婆,也是一張黑紅的糙臉,眼睛倒大,嗓門也大,說話跟機關(guān)槍一樣,噠噠噠,也快速,也洪亮,喊五章再大點聲,說好聽。男人眼睛倏地瞥一下樹下的五章,呵斥女人少說話。
五章看見了男人那一瞥,微微一笑,把音調(diào)得亮閃閃的,“實指望夫妻骨肉同歡唱,誰知他把前情忘……”
一出《鍘美案》聽完,太陽就挑到了戲臺子的檐角上了,五章要回去了?;厝r,五章總要到熟肉攤上買一塊肉,豬頭肉或者是豬肝豬耳朵什么的。
賣熟肉的女人歡喜地笑著,秤頭高高地給她稱了,問她切不?調(diào)不?問完,就說看你多享福,穿得干凈吃得好,哪里涼快往哪里坐。話里滿是羨慕了。五章呵呵笑,不說話,看那女人噌噌地切好肉,呼嚕摟到盆里,點了麻油醬油,撒了鹽,滴了醋,噼噼啪啪地又是攪拌又是晃盆子。末了,她才說,多放點香菜,我就好吃個香菜。女人說好咧,手上就捏了一撮香菜,扔到盆里。
五章付了錢,提著要走時,賣熟肉的女人勸她買點生肉,說下午了,還剩一塊好肉,便宜賣。男人哼著叫女人少說話,說賣不了扔了。五章瞥一眼生肉攤,聳聳鼻子,呵呵笑說,愛扔不扔吧,我可懶得弄。說完,目不斜視地走了。氣得賣熟肉的女人跳腳罵男人。
有一天,五章到了戲園子,坐在樹下,開了錄音機,還是《鍘美案》,咿咿呀呀聲中,沒看見賣肉的攤子,旁邊賣熟肉的攤子也空著。空的水泥臺子上全是白花花的亮光,閃得五章的眼睛生疼。五章竟有些急,玫紅的衫子黑濕了一大團,一問才知道,賣肉的男人回去的路上,出了車禍,女人壓在車底死了。五章竟有些愣怔,擰身往回走,腳步緩緩的,白的高跟鞋遲遲疑疑的,心事沉沉的樣子。錄音機也齊刷刷地閘了聲。知了吱吱的聲音鋪天蓋地。小市場的人都覺得一天一地的靜和空,才發(fā)現(xiàn)是沒了五章錄音機的聲音。
這個老妖精,咋不放戲聽了呢?
你不知道,賣肉的男的是她前夫?聽說當(dāng)年倆人合不來,就離了。她帶著女兒過,女兒有出息,掙大錢,她的日子好過了,天天來市場,我看就是成心給那賣肉的看哩。
整整一個夏天,人們都沒有在市場看到五章。直到夏盡了,秋風(fēng)起來了,人們才看見了五章??伤掖颐γΦ?,趕路般,買了東西,就沒了影子。人們望著那個灰土土的五章,都說那是五章那個老妖精嗎?
人們都不相信那個紅襖白褲童話般鮮艷艷的五章怎么會如此模樣:看不清是灰的還是白的衫子,一條黑褲子皺巴巴的,幾天沒洗似的,而且,臉上的墨鏡沒了,手腕上的小包和錄音機也不見了。
讓人們更想不到的是白露過后的一天,賣肉的男人又開著三輪車蹦蹦蹦地來到了市場,啪,卸下一扇豬肉,啪,又卸下一扇。一個小個子女人抱著一筐的熟肉,吭哧吭哧地擺到了案板上。女人從筐子上升起臉時,人們看見,是五章。
確實是五章。
五章皮球般在肉攤后走來走去,一會兒給男人遞個毛巾,一會兒又遞個水瓶子。
人們都納悶,他倆怎么在一起了呢?
他倆咋不能在一起呢?
五章的錄音機又唱了起來,《蘇三起解》《三娘教子》……
市場熱鬧了。
老岳站在梯子上摘蘋果時,一抬眼,看見公路邊走著一個女人,頭發(fā)在風(fēng)里一飄一飄的,走著走著就哧溜溜從公路下到了果林,在他的果樹園里繞著走。那女人徑直走到老岳的小房子前,停下了。
老岳站在梯子上喊,干啥哩?
女人四處找看,看見了樹上的老岳,說,找人。
老岳說,我?
女人搖搖頭。
老岳看著樹下瘦弱弱的女人,風(fēng)中的蘆葦般,一張干凈的臉上,也憂郁,也悵惘,他的心像被蜇了一下疼,就有些愣怔。老岳其實還很年輕,不過是個子矮墩,面相老粗。闊大的額頭上三道深的皺紋,刻下的樣。眼睛小,篾子劃開似的。嘴巴倒大。一張嘴,嘴角能扯到耳邊。二十八歲?也許已經(jīng)三十多了。沒人知道老岳的年齡,可都知道老岳娶不下媳婦。人丑,是一個理由,家窮,才是最大的障礙。
女人喊老岳大哥,說找武平。
老岳從梯子上下來,粗的短腿舞動得風(fēng)快,一竄一竄地跳到女人面前,摘下一個紅蘋果叫女人吃,說,你若找果子吃我這有的是,你找人,這園里除了我,沒第二個了。
女人嘴角扯了扯,說,聽說來果園打工的人多哩。
老岳大嘴一下咧到了耳根,呵呵說,眼下不多,熟了,好多園子都雇人。
女人問他見過一個叫武平的人沒?羊凹嶺人,瘦,高,左眼皮上有塊疤,銅錢大,小時跌在鏊子上燙下的。
老岳心說沒見過,自己就五畝果樹,從沒雇過人,可他不舍得讓女人走,就說見過,說在我這果園子干活的老五跟你說的人有幾分相像,左眼皮上也是有塊疤,叫老五。
是武平。老岳看見女人的眉眼一下就花般舒展開了,他也開心地搓著手,轉(zhuǎn)身摘了一懷蘋果,塞給女人,說,老五昨天說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紅富士熟了,就回來。
女人眼里倏地盈滿了淚,抓著個蘋果就咔嚓咔嚓吃開了,一口趕著一口,急促,兇猛,跟人賭氣般。吃著果子,眼淚卻撲簌簌流了兩行。吃完了,抹把臉,才說,他心真硬啊,說好的出來就回家,開春等到秋了,也不見他個影子。老岳這才知道那個叫武平的,三年前跟人打架把人家一條腿打斷了,關(guān)進了“四堵墻”。老岳看女人哭得傷心,說老五真是你的武平的話,你留下來給我摘果子,一邊也等他,反正我還要雇人。
女人嘆息了一聲,又拿了個果子,咔嚓咔嚓吃。
每天,女人都要到紅富士的樹下看,問老岳,什么時候能熟呢?跟著老岳摘蘋果,有時會突然停下來,呆呆地看樹上的蘋果。老岳眨巴著小眼睛,裝作沒看見。有一天女人爬上梯子,按下枝條,扯著脖子,仰著頭,四處張望。紅的青的果子在陽光下,一閃一閃地耀眼。風(fēng)吹過,馨香呼啦啦地飄來,霧般繞著女人。老岳在樹下看著掩在樹葉中的女人那張干凈的臉,心說她怎么就相信我了呢?這樣想時,他的臉就撲哧燒開了,就不敢看女人了??墒桥藦奶葑由舷聛?,就喚他老岳哥,說要是武平回來了,我們就在你這果園住下吧,多好的地方,我喜歡呢。
老岳仰看著女人呆呆的樣子,心,莫名地疼開了。他想給她說清楚,可他的嘴膠粘了般,動不開。還是不舍得。老岳舞著他的短腿,一直走到果園的深處,抱著果樹,嗚嗚地哭。艷紅的蘋果噼噼啪啪砸落一地。
時間的腿再短,也經(jīng)不起風(fēng)的牽扯。幾股風(fēng)刮過,紅富士熟了。果香濃郁,蜂般嚶嚶嗡嗡,在果園子到處繞。
女人呵呵笑,熟了?
老岳說,熟了。
女人說,武平要來了。
老岳的眼里飄出一線凄惶。
老岳家的紅富士摘完了,武平也沒來。武平當(dāng)然不會來。武平在哪兒呢?老岳不知道啊。
女人問老岳怎么回事?說他是不是不喜歡我了?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不會,肯定不會。老岳扁扁嘴,心呼嗵呼嗵亂跳,諾諾著,我,騙你了,我從沒見過你的武平??墒撬穆曇魟偝隽松ぷ?,就被捂在了嘴里。他不想讓女人傷心。
第二天,果園沒有女人,樹上也不見女人。梯子在樹上落寞地靠著。老岳一竄一竄地登上去,看見女人在公路上走得風(fēng)快。老岳想給女人說等等他,他跟她一起找她的武平,找到了,他會狠狠地揍那家伙一頓問他為啥把這么好的女人扔下不管?可是,他剛哎了一聲,梯子就歪了,啪的一聲,老岳像摔爛的蘋果貼在地上。
老駱駝在街上賣蘋果。老駱駝五十多歲了,也許六十了,臉上黑的紫的皺紋層層疊疊,看不出年齡,后背上馱著好大一個包,人都喚他“老駱駝”。
老駱駝的蘋果好吃,價格也比別家的低一毛兩毛,買的人就多。老駱駝?wù)f,我就圖個熱鬧。他見不得顧客亂翻蘋果,一有人上下亂翻,他就忙著擋,說,都是好的,哪個,都好。人還要翻騰,老駱駝的臉上就有些硬了,說,貨賣一張皮,您慢點。話說得不重,但意思到了,有了情感的色彩,他對蘋果的愛惜都在話里了??刹皇?,自己果園的。
晌午,蘋果沒賣完,顧客又少,老駱駝就把蘋果收攏到一起,空出一塊水泥臺,躺上去休息。哪能躺下去呢?背上的那坨肉墊著。頭不能放平,高高地翹著,左腿搭在右腿上也高高地蹺著。可他睡得深沉,呼呼的,是莊稼人的累覺。
老駱駝中午不回去吃。老伴死了多年了,他一個人在果園里住?;厝?,也是清鍋冷灶,喝口水,也得自己點把火。人都說他的日子艱難。老駱駝卻不這么認為,他說,白日里能見著日頭,黑夜下能見著月爺,好著呢。
緊挨老駱駝擺攤的老劉飛了他一眼,說,恐怕你那好在那面館吧。話說得輕,也巧,是曖昧了。
老駱駝?wù)f,那面館的面好吃,吃了多少次了,還是愛吃。
老劉努著嘴,我看不光是愛個面吧。
老駱駝吭吭笑,在老劉頭上抓摸一把,摔著兩手,昂著頭,去面館了。
面館是勝勝媽開的,雖說都是家常小菜,老駱駝?wù)f,干凈,可口。熱熱乎乎的一大碗面,也不貴,也好吃。吃完嘴一抹,舒坦了。
面館離蘋果攤不遠,走不了幾步,就到了。一進門,勝勝媽就叫他不要吃扯面了,說吃餃子吧,今個二月二。
老駱駝看勝勝媽高興,他也高興地說,要親的是小子,要吃的是餃子。還有什么好吃的呢?老駱駝心里想著勝勝媽的好,吭吭地笑得輕一聲重一聲。心事洇開了。
早已過了中午吃飯時間,店里沒有別的顧客。陽光走進來,也清靜,也溫暖。老駱駝靠著廚房門,看勝勝媽煮餃子,說,真快,這日子,都二月二了。勝勝媽煮好餃子,端過來,叫他趁熱吃,說你愛吃的蘿卜餡。
老駱駝聽著,心就拎了一下,說,多虧她還記著??伤麤]有說。說什么呢?他一個駝背,只能在果園里忙著,掙下幾個錢,也都顧了兒子,能給她什么呢?勝勝爸也沒了好多年了。有一次,老駱駝勸她有了合適的,還是嫁了,老了,也是個伴。勝勝媽長嘆一聲,說,就為找個伴,啥不能做伴?勝勝媽說,你到底咋想的?年輕時由不了你我,眼下黃土都到了脖子,你老婆也沒了,還由不了你?
想起勝勝媽的話,老駱駝一口餃子吃得太猛了,嗆得咳了半天。
勝勝媽端來面湯時,老駱駝咳得直抹眼睛。勝勝媽輕輕地放下碗,默默地坐在老駱駝的對面。
好半天,老駱駝才說,開春了,果園也要忙了。這幾個月,怕是沒有工夫來街上了。老駱駝沒說面館也沒有工夫來了,勝勝媽又哪能聽不出來?勝勝媽說,忙,也得顧著自己,吃飯按點,不要有一頓沒一頓的,老了,憑的是飯。干活時不要爬高下低的,有娃和媳婦,讓他們做。
正說著話,老劉來了。老劉也要了一盤餃子。老駱駝不喜歡老劉,倒不是嫌老劉嘴碎,是因了老劉的老婆去年也沒了,老駱駝聽說老劉已經(jīng)打發(fā)媒人找勝勝媽提說婚姻了。老駱駝?wù)f,他憑啥?我倆從小一塊長大。
老劉吃完了,還不走。老駱駝催老劉,說,街上人多了。
老劉不理老駱駝,自顧跟勝勝媽長了短了地說個沒完。
后來,想起這天發(fā)生的事,老駱駝就把牙咬得咯吱響。他是可恨自己沒有力量,也沒有膽量?
那天,老劉還在跟勝勝媽扯閑話時,來了幾個客人,那幾個人一進來,就要酒點菜,吆五喝六。不是嫌菜上得慢,就是說菜的味道不對,又說酒是假的。
明擺著,是鬧事的。老駱駝早聽勝勝媽說旁邊的一個面館跟她爭顧客,這幾個人莫不是那家找人故意鬧事的?果然鬧開了。有個人砰地摔了酒瓶子菜盤子,又指著勝勝媽大罵是假酒。老駱駝掏摸著手機要報警時,老劉站了起來。老劉沖了過去。老劉揪住一個人的領(lǐng)子,哪個是假酒?你給老子說,我看哪個敢在這里撒野。老劉把那幾個人趕跑了。老劉勸勝勝媽不要擔(dān)心,說有事你就喊我一聲。
老駱駝也想過去跟勝勝媽說點什么,可他沒過去。他恨自己剛才怎么不像老劉那樣沖出去呢?
春過了,夏也過了,蘋果又成熟了。老駱駝到街上來賣蘋果,卻再沒去面館吃面??蠢蟿⒃诿骛^里出來進去地忙,老駱駝把一塊餅子嚼得又快又狠。
奶奶總是這樣夸我:柳葉眉,雙眼皮,一雙酒窩親死人。奶奶說,我的眉九最親了,以后一定要找個好婆家。
我不叫奶奶說這個。
奶奶說,你大了。
我說你再說我就找五兒耍去。
奶奶不讓我跟五兒耍。奶奶跟五兒媽媽因為一顆雞蛋吵過架。麥秸堆上不知哪個母雞下了顆蛋,奶奶說是我家母雞下的,五兒媽說是她家的。到底是誰家的呢?兩家的母雞都在麥秸堆旁邊臥著??晌蚁矚g跟五兒玩。五兒會上樹,還敢到果園偷蘋果。生產(chǎn)隊的果園,門口有兩條大黑狗。沒有看果園的丟丟允許,誰能進得去呢?五兒敢翻墻進去。關(guān)鍵是,五兒爸爸給生產(chǎn)隊賣粉條,他家有輛自行車,黑色,偌大,看上去很結(jié)實的樣子。我想騎自行車。那時,巷里有自行車的人家很少。五兒喜歡跟我玩。我一叫他,他就來了。我叫他推自行車,他就跑回去看自行車在不。若在,他就會推來讓我騎。等他爸急得在巷口喊他把車子推回來,我們才回去。
我真的跑去找五兒了。
五兒說,耍啥呢?
我叫他推自行車去。
他說,我爸在家。
我一下就噘起了嘴,不就是個破車子嘛?不推拉倒。擰身我就走了,還沒走到巷頭,身后就響起了叮鈴鈴的聲音。五兒斜跨在車子上,兩腿剪東西般咯噔咯噔地騎。
車子不是他爸的那輛,我問他是誰的?
他翻我一個白眼,說你管騎就是了。
我們把車子推到村子外的一條小土路上。小路窄,也不平,車子跑在上面,疙瘩瘩疙瘩瘩害病似的亂抖。五兒把車子讓給我,叫我騎。我說你得給我扶著。五兒就呲著他的大牙歡喜地抓住車架,催我騎。我坐在車座上,一抬腳,車子就歪了。嚇得我不停地喚他。五兒在車后笑得嘎嘎的,說,沒事眉九,抬頭,挺胸,看前頭。我照著他說的,抬頭、挺胸、看前頭,車子果然聽話了許多。五兒夸我騎得好。我說你不能放手。五兒說我不放。我說你一下也不能放。五兒說我一下也不放。我騎著騎著,覺得手臂放松了,手也放松了,全身,好像都放松了,是輕松了。我坐在車子上,聽風(fēng)在耳邊絲絲地唱,一會兒急,一會兒緩。玉米棵子野花野草歡呼著跳著往后跑,嗖嗖地。落日掛在我的眼前,又圓又大,紅艷艷地看著我。
我騎累了,五兒說,我?guī)惆伞?/p>
我坐在車后座上,可五兒一蹬,車頭就中風(fēng)了般亂晃,好容易按住了,他又不會從前面上車。五兒說,你坐前面吧。
我就坐到了車子的橫梁上。五兒的腳一點地,車子一抖,就跑了起來。
五兒說,眉九你頭低點,我都看不見路了。
我趕緊把背貓了下來,把脖子縮了又縮。
風(fēng)呼呼地在耳邊拉起了琴,錚錚響。蟋蟀蛐蛐扯著嗓子追著我們,有意思極了。下坡時,五兒放開了車把,車子呼呼地歡騰著,往前沖。
我噢噢地尖叫著,歡笑著。
五兒哦哦地嚷著,歡笑著。
車子是下到半坡也許是坡底時倒了。我不知道,我只記得黑綠的玉米擠成了一團,蟋蟀知了的聲音細小得如一根發(fā)絲,在遙遠的地方唱。路邊的榆樹呼呼啦啦地往坡頂跑……我覺得我和五兒要飛了起來,那種感覺有點暈眩,也有點興奮。五兒的下巴碰在我的頭上,熱烘烘的。他的鼻子挨著我的頭,也是熱烘烘的。他吭吭吭的聲音,一下緊湊了,一下又啞默了。我回頭看他時,我的鼻子就撞到了他的嘴上。他耷下眼睛看著我。我覺得他的嘴唇又濕潤,又溫暖。車子,就是在這時候倒了。
我和五兒爬起來時,他看著我,我看著他,突然,都有點不好意思。
第二天我去找五兒時,五兒媽正在家打五兒,她罵五兒不學(xué)好,竟敢偷車子了。原來昨天五兒給我騎的車子是他從地瓜家偷偷推出來的。我不敢看五兒一眼,嚇得跑回家,躲在炕角嗚嗚地哭了起來。過了沒幾天,五兒就被他爸送到嶺上放羊去了。他媽說,吃點苦頭,看他還學(xué)壞不。
整整一個暑假,我都沒有騎自行車。奶奶不讓我騎。那天回去以后,奶奶把我臭罵了一頓,叫我洗干凈,換上干凈衣服,可是,第二天早上,我的干凈的褲子上卻有一團紅紅的血跡。我嚇壞了。我身上沒有破,怎么會有血呢?
奶奶說,不許騎車子了,你都來月信了,大姑娘了呢。
奶奶洗著我的褲子,沒有罵我,似乎是,還挺開心,拉著腔調(diào)的話跟唱一樣。
奶奶說,前巷的陳疤子提親咧,他大兒,你愿意不?早早定了親,你有了婆家,我就放心了,也對得起你死去的爸媽了。
我不愿意。我不認識啥陳疤子李疤子的兒子。我在想五兒。五兒用車子帶著我,他的鼻子貼著我的頭,他的胸脯挨著我的背,他呼出的氣噴在我的耳朵上,很癢。我坐在桐樹下,看奶奶把那團血跡揉搓得淡了,淡了,沒了。一點也看不見了。我突然想哭。我就真的流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