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錄
《西部》:本期“西部中國小說聯(lián)展”很巧合,可以說是新老“三棵樹”的組合。陳繼明是“老三棵樹”的代表,而漠月則是“新三棵樹”之一。寧夏的荒涼和干燥,讓生活在那里的人們喜歡和渴望綠色,因而對樹有著一種近于圖騰的崇拜。寧夏文學的這種充滿生命力和命運感的命名已被中國文壇廣泛認可并傳為佳話。兩位如何看待這種命名和界定?
陳繼明:“三棵樹”是李敬澤先生的命名,當時我和石舒清都在《人民文學》發(fā)表了一些小說,是李敬澤從自然來稿中發(fā)現(xiàn)的,不久,他寫了一篇熱情洋溢的推介文章,名叫《兩棵樹,在遠方》,發(fā)表在《文藝報》,讓我們兩個有了最早的榮譽。后來又有了金甌,如果沒記錯,金甌的小說是我推薦給李敬澤的。三人成眾,于是就有了《人民文學》、《小說選刊》、《朔方》等刊物共同推出的“寧夏三棵樹作品研討會”。這個命名,提升了我們?nèi)撕蛯幭奈膶W的聲譽,但是,我們也不知不覺“被描述”了。外界對我們的認識和期待,有“一廂情愿”的成分。人們一說起“寧夏三棵樹”,就有一種固定的視域。比如,貧困、鄉(xiāng)村、地域、詩性、溫暖、苦難、堅守,等等。后來我離開寧夏,去了廣東珠海,也許是一種逃離。我更愿意讓自己的創(chuàng)作成為單純的個人創(chuàng)作。個人性,是小說寫作的精神源頭,但愿這個說法潛在地回答了你的問題。
漠月:我的拙作和陳繼明的大作在《西部》同期發(fā)表,也許是某種機緣吧?;蛟S應(yīng)該這樣說,是作為作者的我們與《西部》的緣分。同時,
我也有些忐忑,因為陳繼明的中、短篇小說都很厲害,這是大家公認的?!恫己褪找魴C》寫出來后,我放了很長時間,也很認真地修改了幾次,但是拿不定主意投給哪家文學期刊,因為這部中篇小說是我迄今為止感覺寫得最不像小說的小說。恰恰是《西部》的“尋找多元文化背景下的文學表達……”吸引了我,眼前一亮,很親切,很感動。我立刻給沈葦老師發(fā)了一條短信,簡短地談了自己的想法。其實,我和沈葦老師并沒有見過面,他的《新疆詞典》我卻認真地讀了,受益匪淺。《布和收音機》被青睞,對我是一個很大的安慰。一定要向《西部》的各位老師表示感謝。
以樹的意象命名作家,尤其是西部作家,的確充滿了命運感,甚至有一種宿命的東西在里面,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干旱、困頓、孤獨、寂靜、掙扎這樣的詞匯。細心咂摸,這樣的命名倒也無可挑剔。說實話,我是不認可將自己列入寧夏“新三棵樹”的,主要是自己名不副實,缺乏成就感,有心理壓力。這不是謙虛,更不是偽飾。陳繼明曾經(jīng)說過,寧夏的作家中,漠月的謙虛是真正的謙虛。這句話他可能已經(jīng)忘記了,我卻記住了,并以此警示自己。單就作品的數(shù)量而言,我遠遠落后于“新三棵樹”中的季棟梁和張學東。在寫作方面,我是慢手中的慢手。因為忙于刊物的具體業(yè)務(wù),前幾年甚至停筆了,重新拾起筆是近幾年的事情,就感到手生了。編輯當習慣了,腦子里裝的全都是別人的東西。好在短篇小說《暖》發(fā)表后,不期然地獲得《十月》文學獎,讓我多少有了點信心,覺得還能夠繼續(xù)寫下去。近期的《十月》、《山花》和《清明》分別發(fā)表了我的中短篇小說《老狐》、《西部駝娃》、《風過無痕》和《小說二題》,也算是對自己、對還在關(guān)心我的讀者和評論家有一個交代。經(jīng)歷了這樣一個過程,使我深切地體會到了,寫作就像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沒有任何捷徑可走。
還是簡要地說說寧夏的文學景況吧。1990年代,是寧夏文學的勃興時期,由寂靜而芬芳,并于新世紀之初形成了寧夏青年作家群,被譽為中國文壇一道亮麗的風景線,《文藝報》因此在頭版頭條顯著位置多次給予深度報道,引起社會各界關(guān)注。作為寧夏“三棵樹”之代表的陳繼明和石舒清,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對這樣一個文學群體起到了引領(lǐng)和激勵作用。往后的事實也充分證明,他倆是名副其實的,至今保持著旺盛的創(chuàng)作生命力,新作、佳作不斷。尤其陳繼明,在創(chuàng)作數(shù)量上更勝一籌;石舒清則偏于內(nèi)斂,將大量時間用于讀書和思考,多有心得。這是其一。其二,不能不說《朔方》。作為寧夏唯一的省級文學期刊,創(chuàng)刊于1959年的《朔方》之于寧夏文學的繁榮發(fā)展功不可沒。包括張賢亮先生在內(nèi),寧夏的老中青幾代作家都有在《朔方》上習練文學翅膀,逐漸引起重視,然后走向全國的不凡經(jīng)歷。陳繼明在《朔方》當過多年的編輯,同時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他是一個很優(yōu)秀的作家,也是一個非常稱職的文學編輯,眼光犀利,游刃有余,經(jīng)他發(fā)現(xiàn)和扶持起來的寧夏青年作家真是不少。人各有志,陳繼明往南而去,定居珠海,是他自己的選擇。我倒是有點擔心他一副西北人的腸胃能不能適應(yīng)南方的生猛海鮮??磥硎俏叶鄳]了,他在海邊生活得有滋有味,精神頭兒十足,小說寫得風生水起。前些天我還向他約稿,他很痛快地回饋了《電影即書寫》,很跨界的,新穎獨到。
《西部》:樹是扎根在土地里的,寫作同樣需要一種“扎根意識”。美國詩人弗羅斯特說:“人的個性的一半是地域性?!本褪钦f,地域性對人的個性的形成和塑造是至關(guān)重要的。你們
如何理解文學與地域的關(guān)系?又怎么認識自己寫作中的西部特性?
陳繼明:我對地域性一直持回避態(tài)度,要么是沒想清楚,要么是,我近乎本能地認為,地域性是一個自然而然的問題,不需要特別強調(diào),就像我們無法選擇皮膚和方言。我一直無法說服自己,在小說里特別使用“花兒”、“秦腔”、“隴西道情”這些民間資源。我也從來沒有在意過寫作中的“西部特性”。
漠月:在最近的閱讀中,看到美國文學評論家萊昂內(nèi)爾·特里林所說:“文學是最充分、最翔實地考慮多樣性、可能性、復雜性和困難的人類活動?!倍凑章运_的觀點,文學既是現(xiàn)實的,也是虛構(gòu)的,文學存在的價值就是將現(xiàn)實變成非現(xiàn)實——我以為,這其實就是對黑格爾“存在的即是合理的,合理的是必須改變的”這個哲學命題的文學詮釋,有異曲同工之妙。事實上,在我們當前所處的多元文化背景和不同語境下的文學表達,應(yīng)該具備這樣的特性,即對經(jīng)驗的明睿處理、對生活細部的有效捕捉,以及對時代特點的準確把握,所有這些,對作家都是一種嚴峻的考量。其中,文學與地域的關(guān)系也很重要,就像樹和土地的關(guān)系一樣,什么樣的土地生長什么樣的樹。把我們大西北的沙棗樹移植到海南島,我估計它活不了?;蛘哒f,站在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我非常同意石舒清的觀點:寫作就是寫自己,寫自己的經(jīng)驗和認識,寫自己的性情和主張。那么,自己的經(jīng)驗和認識最初從哪里來?必定與自己生活的地域密切相關(guān),也就是所謂的“家園意識”。我發(fā)表的一百余萬字的中短篇小說,全部是以大西北牧區(qū)生活為題材的。具體地說,就是賀蘭山以西的內(nèi)蒙古阿拉善大高原,二十七萬平方公里,人口不足二十萬,盛產(chǎn)民間歌手和酒鬼。這里有草原、大漠、戈壁、牛羊、駱駝,有牧羊或者牧駝的男人女人,包括老人和孩子。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為什么總是繞不開它們呢?我把這種現(xiàn)象歸結(jié)為自己童年和少年時期經(jīng)歷的、日久沉淀而形成的“無意識積累”,這種積累被深深地打上了地域的烙印而如影隨形,一旦被激活了,就成為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我是地地道道的漢族,故鄉(xiāng)在甘肅的河西走廊,就因為打小和蒙古族牧人雜居生活,耳濡目染,結(jié)果連長相都改變了。凡是與我初遇的人,他們的第一反應(yīng)竟然高度契合,一致認定我是蒙古族。因為這個善意的誤會,我得多費口舌解釋一陣子。后來,我見到作家紅柯時,也如出一轍地認為他是新疆人,不是維吾爾就是哈薩克。其實,紅柯也是地地道道的漢族,從陜西到新疆生活了十年,就將自己的相貌徹底改變了。想想啊,地域的力量有多么強大。
其實,我在寫作中對小說的西部特性沒有刻意思考過,要說這是一個存在的事實,比較而言,恐怕也是題材方面的異同,也許還有氣質(zhì)的原因。評論家將我的小說歸于鄉(xiāng)土小說,對此我是認可的。從本質(zhì)上講,牧區(qū)和農(nóng)村沒有區(qū)別。牧人也好,農(nóng)民也罷,除去物質(zhì)的具象的(自然也包括地域的)差別,精神的抽象的異同似乎并不存在。一個牧人對草原的神往,如同一個農(nóng)民對土地的刻骨銘心,這種人與大自然之間的樸素情感,使得他們生活的意義顯得單純了。他們崇尚自然,敬畏生命,心地善良。相形之下,城市的表情是多么的復雜和冷漠,心理是多么的勢利和狹隘,這是鄉(xiāng)村永遠無法讀懂的,能夠融入其中就更難了。成吉思汗曾經(jīng)訓示他的子孫不可居于城市,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尤其是當下,我們城鎮(zhèn)化推進的速度越來越快了,包括牧區(qū)也在大量地搬遷移民,將他們集中安置在城鎮(zhèn)的樓盤里。就像歌曲里唱
的那樣,過去的牧人是“站在草原望北京”,至少也可以“抬頭望見北斗星”什么的,現(xiàn)在搬遷進城的牧人,站在樓上望什么?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城鎮(zhèn),早已經(jīng)被所謂的工商業(yè)文明折騰得烏煙瘴氣了。將這個話題繼續(xù)引申,必定會出現(xiàn)不可回避的精神層面的問題,那就不容小覷了。我的小說中,“靜”的成分大概多了些,人物之間、人與物之間少有激烈的沖突、角逐和對峙,但是我也想既觸及尖銳的現(xiàn)實問題,又不乏誠懇的內(nèi)心追問——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牧區(qū))生活秩序和道德倫理正在經(jīng)受前所未有的考驗,它怎樣才能夠承擔起無盡的鄉(xiāng)愁?通俗地說,我們從扎根的地方出發(fā),我們將自己的根留在了一個個村莊(牧區(qū)),我們卻再也回不去了,這使得我們注定流離,終生懷有鄉(xiāng)愁。那么,城鄉(xiāng)二元結(jié)構(gòu)的最終被打破,難道勢必就是這樣一種結(jié)局?從這個層面上講,小說不僅只是擁有文學意義,同時還應(yīng)該具備很重要的社會學、民俗學價值。由此可見,眼界決定視界,視界決定境界,文學創(chuàng)作亦是這樣。
《西部》:陳繼明的《蓄胡禮》是只有四千五百字的精致短篇,卻張力巨大,讀來有錐心之感;漠月的《布和收音機》是三萬字的中篇,氣息綿延,藏不住一個時代的憂悒和隱痛。兩位多年來致力于小說題材、手法的開拓,成績突出,令人矚目,在中短篇小說尤其是短篇小說的寫作上都傾注了很大心力。這一寫作經(jīng)歷,給你們帶來了哪些收獲?它是長篇小說寫作的必要準備嗎?如何看待當下中國中短篇小說寫作的現(xiàn)狀?
陳繼明:我認為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只能用長篇本身的創(chuàng)作來準備。短篇和中篇也一樣,只能單獨進行訓練和學習。因為,長度以非同尋常的方式改變了它們各自的性質(zhì)。正如打乒乓球,專業(yè)選手和業(yè)余選手是大不一樣的,專業(yè)和業(yè)余的區(qū)別,通常表現(xiàn)在觸球的一瞬間,對旋轉(zhuǎn)、角度、力量的細微感覺和微妙處理上,正是細微和微妙的程度分出了選手的高下。乒乓球由小球改為大球后,要重新進行訓練。一局由二十一分制改為十一分制之后,比賽的進程和結(jié)果也被大大改變。我覺得,訓練比天才重要,訓練可以催生天才,馴化天才,造就天才。一個作家,有沒有充分的訓練,是不是一個好學生,一眼就能看得出來。一部作品改過十遍八遍,甚至二三十遍,修改本身就是訓練。海明威的《老人與?!犯牧怂氖疟?,赫拉巴爾的《過于喧囂的孤獨》寫了二十年。天才是假象,出手不凡也是假象。說到中國當下的短篇小說,我總體上持樂觀態(tài)度,我們時不時能見到一些好作品。但是,沒有任何一位中國作家配得上“短篇大師”這個稱號。中篇小說,好的一部分可以歸入短篇小說,差的一部分,通常是看不到敘事素養(yǎng)的。中篇小說可能是最容易藏拙和遮丑的一種文體。
漠月:陳繼明的短篇小說很精彩,耐讀,虛與實融合得恰到好處?!端贩健肪途幇l(fā)過他的多篇優(yōu)秀小說,譬如《月光下的幾十個白瓶子》、《在毛烏素沙漠南緣》、《蝴蝶》等,且被多次轉(zhuǎn)載并獲獎。給予我的啟發(fā)是,越是內(nèi)在、有深度的文學作品,它外在的表達形式越是簡潔、樸素。正因為這樣,它的藝術(shù)魅力往往不是一下子就能夠被認識的。至于拙作《布和收音機》,我真的不好多說什么,作者往往對自己的作品是困惑大于清醒,有一種無奈的宿命感。懷舊、追憶,更重要的是憂悒和隱痛,經(jīng)過編輯這樣一指點,我好像恍然大悟了。為什么呢?拙作名為小說,紀實性卻很強,像是“非虛構(gòu)”什么的。不過,之于我也應(yīng)該是一種寫作的嘗試吧。但
是,我對短篇小說情有獨鐘。目前,我還沒有寫長篇小說的打算,原因很簡單,一是儲備不夠,二是能力有限。
那么,針對當下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請允許我以多年從事小說編輯的角度,表達一下自己的想法:即便是當下多元文化背景和不同語境下的文學表達,現(xiàn)實主義依然是寬廣無邊的,它無疑是一條更為健康、積極、向上、雋永的創(chuàng)作道路。我們非常有必要重讀古今中外的文學經(jīng)典,向它們致敬,向它們學習。甚至,我們的小說創(chuàng)作還有必要退回到常識中來,也就是退回到所謂的故事中來,用文學的方式講好一個個西部故事、中國故事。
《西部》:漠月在《朔方》擔任常務(wù)副主編,陳繼明雖于多年前移居珠海,年輕時也曾在《朔方》擔任過文學編輯。多年來,純文學期刊生存非常艱難,尤其是省級文學期刊,一方面擔負一個地區(qū)的文學繁榮之責,一方面又面臨經(jīng)費、稿源、網(wǎng)絡(luò)文學的興起等多重壓力。作為熟悉文學期刊前世今生的作家和編輯家,你們?nèi)绾慰创兾膶W期刊的存在與未來?
陳繼明:純文學的地位,曾經(jīng)讓我們迷惑。我們以為,一切都可以推向市場,醫(yī)療、教育都可以市場化,純文學也可以市場化。好在最近這段時間,大家似乎明白過來了,有些東西是需要花錢的,是掙不了錢的。有些東西,事關(guān)理想和信仰。正如電影,叫座并不是評價電影的唯一標準。小成本電影是一種理想,一種信仰。小成本電影,并不是降而求其次,并不是因為沒錢而只能如此。伍迪·艾倫是不會拍“大片”的,阿巴斯也不可能拍“大片”。有幾年,中國導演都去拍大片,是中國電影界集體幼稚的表現(xiàn)。中國的文學刊物曾經(jīng)紛紛改刊,想辦法去掙錢,毫無疑問,也是幼稚的表現(xiàn)。
漠月:關(guān)于純文學期刊的生存之狀,千言萬語,一個“難”字當頭。面臨經(jīng)費、稿源、網(wǎng)絡(luò)文學的興起,包括新媒體對傳統(tǒng)閱讀習慣形成的巨大沖擊等壓力是一方面。尤其是在寧夏這樣一個不沿邊不靠海、人口少、經(jīng)濟發(fā)展滯后、文化事業(yè)不發(fā)達的內(nèi)陸省區(qū),純文學期刊的生存和發(fā)展會有很多制約因素。在這樣的狀態(tài)中,純文學期刊還要一手托起作者、一手托起讀者,不動腦筋不下工夫真不行。最近我們正在考慮采取與當?shù)亟逃?、工會等部門聯(lián)合發(fā)行的方式,將《朔方》基本覆蓋到全區(qū)所有大中小學校的圖書館和閱覽室、職工書屋,讓其更有效地發(fā)揮文化公益性作用。要實現(xiàn)這一愿望,難度還是很大的。前提條件是財政撥款、政府買單,而不是走市場之路。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是受了“倡導全民閱讀,建設(shè)書香社會”的啟發(fā)。純文學期刊或許能夠在全民閱讀時代到來之際,獲得新的生存和發(fā)展空間。畢竟,純文學期刊秉持的是“出人才、出作品”的宗旨,擔負著文學薪火相傳的責任和使命。豐富的作者和作品資源,文學作品的原創(chuàng)性和文學的審美傳統(tǒng),是純文學期刊的優(yōu)勢所在,無可替代。這樣思考,我們或許會對純文學期刊的未來有欣慰之感。當然,要辦好一份文學刊物,編輯的道德和良心、智慧和見識也非常重要,對作品既要入眼,更要入心;和作者真情交友,平起平坐。
《西部》:新時期以來的寧夏文學中,小說無疑是“亮點”和“強項”,老中青三代都有代表性作家。形成這一良好局面,除了個人原因,是否與一個地區(qū)的文學氛圍有關(guān)?譬如一種文學“傳幫帶”的影響?,F(xiàn)在,更年輕的一代已開始成長了嗎?
陳繼明:一個作家的成就,可能代表了一伙朋友的水平。文學氛圍一定是有價值的。我記憶中,寧夏的文學氛圍是不錯的。不過,現(xiàn)在我在珠海,差不多就是我一個人在寫作,這種情況也不錯。如果只有一個人,你的創(chuàng)作,就代表了你孤獨的水平。
漠月:新時期以來的寧夏文學,代表性作家當然首推張賢亮先生,他的《靈與肉》、《邢老漢和狗的故事》、《肖爾布拉克》、《普賢寺》堪稱新時期文學短篇小說的經(jīng)典之作。接下來,就是寧夏“三棵樹”、郭文斌、季棟梁、張學東、火會亮,以及回族青年作家李進祥、馬金蓮等。這樣一個良好文學局面和氛圍的形成,無疑與以張賢亮先生為代表的老一輩作家的帶動、引領(lǐng)和鼓勵密切相關(guān)。張賢亮先生并沒有手把手地教過寧夏的作者怎樣寫小說,可是他的文學氣場非常強,產(chǎn)生的文學影響具有很大的彌漫性。那么,身在其中的寧夏作者,怎么可能不受到濡染呢?從某種意義上講,對寧夏作者而言,這就是最大的文學機緣。
《西部》:是的,一說到寧夏,就不由地會讓人想起去年去世的張賢亮先生。先生已逝,卻始終是扎根在寧夏大地上的一棵常綠之樹,活在人們的心中。請說說張賢亮先生吧,也作為本刊對先生的致敬和緬懷。
陳繼明:張賢亮先生寫《習慣死亡》的時候,走路緩慢,面無表情,我們在樓梯里碰著,也不見得打招呼。張賢亮曾經(jīng)邀我去洗腳,我撒謊逃走,我不想和他成為朋友,只愿意做他的學生。我以為張賢亮對我不甚了解,前兩天碰著張賢亮身邊的一個人,那人說,張賢亮曾經(jīng)向他詳細介紹過我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情況。我聽了很感動,我后悔,他在世的時候,我太膽小。我并不是一個好學生。
漠月:先生已逝,音容猶在;賢哉斯人,亮哉斯文?!端贩健肪庉嫴吭瓉碓谖穆?lián)三樓,恰好與張賢亮先生的辦公室相鄰。先生還沒有卸任寧夏文聯(lián)主席的時候,我們時不時地能夠看見先生邁著平穩(wěn)的步履挺拔地上下樓梯,有時候,先生興之所至,到編輯部走一走,和我們這些晚輩說說話,講一兩句笑話。凡是《朔方》舉辦的文學活動,先生每請必到,一番高蹈深邃的即席講話,讓聽者有茅塞頓開之感。先生得獲平反后,曾經(jīng)在《寧夏文藝》(《朔方》的前身)當過一段時間編輯。當了文聯(lián)主席后,提出將《寧夏文藝》改為《西部文學》,由于種種原因,未能如愿。這也從一個側(cè)面說明,先生對“西部文學”這個概念是認可的,并且很早就提出來了?!端贩健穭?chuàng)刊五十周年,編輯部請先生題詞,先生笑容可掬,大筆一揮,似是信手拈來:“?!端贩健吩嚼显铰斆?。”無疑,這是大師的風趣、幽默和智慧,用看似調(diào)侃的語言,表達了對《朔方》的深情祝愿。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中,我反而覺得先生突然變年輕了,甚至像個可愛的老小孩子似的。這也使我觸景生情地想起先生在他的散文《父子篇》里說過的一句話:“人生最大的快樂,莫過于重新體驗到兒童的快樂?!倍遥壬€說過:“我的中國夢,就是能夠返璞歸真?!敝灰私庀壬^往的令人難以想象的苦難經(jīng)歷,就能理解這兩句看似簡單的話里飽含著怎樣的人生滄桑。我的書柜里,擺放著先生簽名送我的十本書,包括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一套七本《張賢亮作品精粹》。他在每一本的扉頁上都很認真地簽了名,絕不敷衍了事。兩年前,《朔方》編輯部搬到了六樓。經(jīng)過裝修后,走廊潔白的墻壁上掛著一幅放大了的先生與寧夏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培訓班學員的合影照片,時間是2013年8月20日。照片上,先生氣宇
軒昂地坐在學員們中間,臉上是平和的微笑。當時,我們并不知道先生已經(jīng)罹患癌癥。一年之后,先生駕鶴西去。上下班經(jīng)過走廊的時候,我總是忍不住要多看一看這幅照片,心情頗為復雜糾結(jié)。我總覺得先生走得太早了,像先生這樣對中國當代文學有著無可替代的巨大貢獻的大師,應(yīng)該多活十年、二十年才是。單就小說人物而言,先生就已經(jīng)為當代文學貢獻了一系列栩栩如生、光彩奪目的形象,如許靈均、李秀芝、章永璘、馬纓花、魏天貴、海喜喜等。“雪夜孤燈讀奇書”(賢亮先生語),至少也應(yīng)該讓先生寫完自傳,再給世人留下一筆可資借鑒的精神和文化財富才好。先生倒是說過:“我的人生經(jīng)歷其實就是一部厚重的小說,我至此足矣?!逼鋵?,先生的小說一如他的長詩《大風歌》,也是一曲慷慨蒼涼的壯歌。他的作品就是為歷史作證的。
為深切表達對先生的崇敬和緬懷之情,《朔方》2014年11期以追思、懷念、側(cè)記、訪談、評論、重讀、附錄等幾個板塊,精選先生一生大量珍貴照片、生平和創(chuàng)作年表、經(jīng)典作品和語錄,以及文壇大家、親朋好友情真意切的文章,隆重推出“張賢亮紀念專號”(珍藏本)。亦如莫言先生所說:“對這樣一位悟透人生的作家,活著時不需要恭維,死后也不需要花圈。最好的悼念是重讀一下他的作品?!?/p>
欄目責編:孫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