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只跟森林站一起

原嘉唯

遼西北地區(qū)的三北防護林，林場與荒漠界線清晰，一邊郁郁蔥蔥，一邊黃沙迷漫，這條線就像棋盤上的楚河漢界，哪一方想推進一步，都要付出極大代價。沙與林博弈中，攔住風沙的不僅是林，還有林里的人。

只剩他一個人

1987年，李東魁從部隊復員后來到彰武縣章古臺林場，看護8500畝面積的森林。這片森林地處科爾沁沙地南緣，是三北防護林的一部分，也是阻擊風沙南侵的一道重要屏障，李東魁在這片林場，一守，便是28年。

其實，李東魁陪伴林場的時間，遠遠超過28年，因為這片林場是他出生與成長的地方。

李東魁的父親是木匠，1958年林場成立之初就在這工作。父親的工作地點離家只有10分鐘路程，林場一直是李東魁小時候的游樂場，“只要不上學，就會來林場，去山上瘋跑。”在李東魁的記憶里，那時的樹非常少，遠遠望去山是灰色的，腳下是白色的沙土。每逢春天大風刮起，沙石便會彌漫在空氣里，讓人看不清眼前的路。

“小時候就覺得風沙很大，人出去一趟，吹得滿頭滿臉的沙子，莊稼長得也不好?！崩顤|魁說，“后來情況逐漸好轉，長大了才知道，是種樹的緣故，那是前輩建起的防風固沙林。”

17歲畢業(yè)時恰逢林場招臨時工，主要工作是栽種樟子松樹苗，李東魁便加入到防風固沙的隊伍中，一干就是兩年?！爱敃r勁頭兒可足了，天天就是干活，也不知道累，小樹苗種的時候還沒有炕頭兒高呢，到現在都30年了，樹都老了。”李東魁說。

種了兩年樹以后，李東魁去部隊當兵3年復員后，他沒有選擇去縣里工作，而是回到了林場。他覺得，他應該回到生他養(yǎng)他的地方，回到這片熟悉的土地。這一次，他成為了一名正式護林員。

李東魁看護的區(qū)域接近林場中部，出入不便，為了更好地看護林場，他需要住在林子里，當時還有另外3個人與他一起進山護林。

初次看到自己即將入住的房子，著實讓這4人嚇了一跳，“搖搖欲墜”可以說是最貼切的形容詞：漆黑的墻壁；仿佛一推就散的房門；窗框看起來倒是相對規(guī)整，但是窗戶上的玻璃殘缺不全；屋頂用稻草覆蓋，連一片瓦都沒有。夜里問題更嚴重，沒有電！呼嘯的山風吹打著脆弱的門板，狼嚎聲與不知名野獸的叫聲不時傳入耳中，讓躺在炕上的李東魁4人輾轉難眠。

簡單的休整后，他們開始了護林的工作，4個人劃分了各自負責的區(qū)域，每天早上拿起水壺，背上裝有簡單吃食、斧頭、鉗子、鐵絲的背包，走進這片茫茫林海。不到一年的時間，就有人打起了退堂鼓。

“大家都覺得條件太艱苦了，都想走?！崩顤|魁說。護林員一年365天都工作，沒有休息日可言，更不用提朝9晚5了。從林場內居住的房屋，步行到有人煙的地方，至少需要一個小時，他們相當于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冬天是火災多發(fā)期，要更加重視巡山，數九寒天，一走就是一天，渴了沒有一口熱水喝，餓了沒有一口熱飯吃。

因為忍受不了惡劣的工作環(huán)境，其余3個人陸陸續(xù)續(xù)地以各種理由離開了，之后也曾有幾位新人加入，但都沒有堅持住?！拔乙蚕胱邅碇崩顤|魁說，“也后悔過，可什么工作都得有人做不是？哪有不付出辛苦的工作呢？”

就剩下他一人了，最讓李東魁難以適應的是無人與他說話，吶喊過后，回應他的也只是回聲。這讓他養(yǎng)成了寫日記的習慣，將一天走過的路、出門的時間等等記錄下來，就當和自己說話了。

一段時間后，轉機出現了。

以往由4個人分擔的工作，全部落在了李東魁一人身上，林場為他提供了一匹馬。這可讓他高興壞了，立刻在房子的旁邊搭了一個簡易的馬棚?！翱伤阌泻臀易霭榈牧恕！崩顤|魁的第一匹馬是產自內蒙古的走馬，走路穩(wěn)當，性情溫和，陪伴了他整整10年。

“為你的馬起名字了嗎？”

“不是我就是它，哪里用名字。”李東魁如此回答。

至此，李東魁照顧的對象，除了山林，還有這匹馬。他給它梳理鬃毛，喂草料，巡山時和馬說說話。

在多年的護林工作中，李東魁受了不少委屈。

護林員的工作是預防山火，維護小樹的生長，阻止附近村民隨意放養(yǎng)牲畜，保持林場邊緣的護欄完整。附近村民時常將自家的牛、羊等牲畜放進林子里吃草，李東魁制止的次數多了，難免會引來嘲諷——“李四兒，這林子是你家的吧，看得這么仔細，至于么？”以及村民不理智的行為——家里唯一一口吃水用的井，不知道被誰給堵死了。李東魁只好又打了一口井?！耙餐ξ?，但是沒有辦法。”

相對于李東魁的寡言，他的妻子王玉華倒是開朗許多，說說笑笑。

李東魁當護林員后，經人介紹，與家在阿爾鄉(xiāng)，在鄉(xiāng)里經營一家小商店的王玉華相識并結婚?；楹蟮拇蟛糠謺r間里，李東魁依舊待在山上，這讓王玉華心里憋了一口氣?！澳菚r候啥活兒都得我自己來，照顧孩子，伺候老人，我還得工作，他是半點兒指望不上?！蓖跤袢A回憶說。讓她時常念叨的一件事，便是孩子出生時丈夫沒在身邊。

那時農村的醫(yī)療條件有限，沒有預產期的計算，也沒有產房，只是找來一位有經驗的婦人在家里幫忙接生。也許是當時的人們對女人生產的重視程度普遍不高，李東魁沒有經?；丶?，依舊住在山上，直到一天半夜，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李四兒，趕緊的，你媳婦要生了！”李東魁翻身坐起，胡亂套上衣服，牽起馬就向山下趕去。趕到家時，正好趕上女兒出生。

妻子來陪他了

日子越過越久，王玉華對丈夫的不滿也越積越多。從結婚到孩子出生，王玉華就沒有上山看過丈夫，并總是讓他換個工作。

1995年，王玉華用自行車馱著女兒，一路顛簸來到山上。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丈夫居住的房子，讓她既生氣又心疼。“哎呀，那房子破的，冬天除了炕上有些溫度，茶缸里的水會凍成冰。到了夏天，長蟲（蛇的意思）會到處亂竄，做飯的時候突然就能掉到灶臺上，晚上還鉆被窩，可嚇死我了……”王玉華說。雖然厭惡山林里艱苦的生活，但對丈夫的牽掛和思念，又總是把王玉華牽到這座破房子里。

一天，天已經黑透了，李東魁卻遲遲沒有到家，以往在天黑前是肯定會到家的。王玉華怕林子里有狼，一個人也不敢出門尋找，只能坐在炕上苦等。另一頭的李東魁卻怎么也走不出林子了，以往熟悉的路似乎都變了，他總是原地打轉。

接近夜里12點，李東魁終于推開了家門，王玉華也長舒了一口氣。

這件事情之后，王玉華覺得，不能讓丈夫繼續(xù)在這樣破舊的房子里住了，必須要修整一下房屋，她打算向林場申請，讓林場幫忙修房子。這個想法讓李東魁制止了。自從林場由國有轉為自主經營，效益就一直不好，工資已經有10多年沒有發(fā)了。為給工人發(fā)工資，林場將周邊的部分土地讓工人耕種，耕種所得就算工資了。李東魁知道林場的難處，所以多年來也沒有提出修房子。他自己家生活十分拮據，父親身體不好，要經常吃藥，孩子在長身體，讀書、吃飯?zhí)幪幮枰X，每個月根本沒有余錢。

王玉華發(fā)了話，“把家里房子賣了，用賣房的錢在山上蓋一個新房子，我搬過來和你一起住”。妻子的舉動讓李東魁十分感動，也讓他非常高興，終于“到家就有熱飯吃了”。

夫妻倆在舊房子的旁邊蓋起了兩間磚瓦房，又在房后開墾出了一片菜地，王玉華又養(yǎng)些雞。這時李東魁的生活，在女主人的操持下，方才像了點樣子。

前幾年，電力公司要在附近鋪電網，在林場的協(xié)調下，李東魁的家里終于有了電，喝水也不再需要手動壓水，可以用水泵抽水了，家里也添置了第一件電器——電視機。去年，李東魁榮升為外公，女兒和女婿的生活穩(wěn)定，不需要他操心。自從有了手機，他與親人的溝通方便了。女兒自從做了母親，也開始體諒父母的難處，“女兒總給我掛電話，可惦記著我了。”說到女兒時，李東魁的聲音似乎大了一些。

現在夫妻二人絕大多數的時間都是在山里，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用王玉華的話講，人多了，反而不適應。至于以后的打算，兩個人都說，“家在這里，房子在這里，就繼續(xù)守著唄。況且，守護好這片林子，就是給子孫后代造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