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榮斌
我那個擺攤的兄弟
■陸榮斌
我永遠忘不了弟弟坐在開往異鄉(xiāng)的大巴車上那黯然的神情。我想,彼時彼刻,站在屯子的公路邊上目送弟弟遠去的父親肯定和我一樣,內(nèi)心充滿著無奈,也許還會有一絲隱隱的擔憂,擔憂弟弟是否會埋怨我們沒能讓他復(fù)讀。當?shù)艿芨赣H提起想再復(fù)讀一年的想法時,一口氣供我們兄妹三人讀完中?;蚋咧械母赣H似乎已身心俱疲,他無力地搖了搖頭,向弟弟陳述了家里的困境。對于家里,甚至對于自己當時并不是很理想的高考成績,弟弟是清楚的。他沉默了,同時打消了復(fù)讀的念頭,決定去深圳打工。
臨行前,他把畫板、畫筆等一系列練習畫畫的用具裝進了他的行囊。他還在讀高中的時候就是個藝術(shù)生,專習畫畫,只是因為高考時的文化分沒上錄取分數(shù)線,便與他向往的藝術(shù)院校失之交臂。如今,他即將遠行,去異鄉(xiāng)的工廠,在那些枯燥乏味的流水線上把自己站成或坐成某個產(chǎn)業(yè)鏈上的一環(huán)。我深知,那不是他想要的。同時我也知道,他的夢想不在異鄉(xiāng)的工廠里,因為他已把夢想隨身帶上。他說,有時間,還得繼續(xù)著練習畫畫。在他的心中,那個畫家夢依然還在。
在深圳打工的日子,他每天下班回來,不管有多累,都堅持著練習寫生、素描。每一次在電話里,他都會跟我說,他最近畫了多少張畫,最近又去逛了藝術(shù)村,想要成為一個靠畫畫謀生的人真是不容易呢。他似乎對自己的未來有了一個清醒的認識,卻又似乎彷徨而又迷惘。他在一個工廠里的時間一般不會超過一年,從這個工廠跳槽到那個工廠,又從那個工廠跳槽到另一個工廠,總是覺得所做的工作工資低。我就對他說,能守才能成佛,你老是這樣跳來跳去的,人家看不出你的好,怎么給你提工資?他很不屑,好像完全志不在此。
果然,他又辭職了。這一回不是從一個工廠跳槽到另一個工廠,而是從異鄉(xiāng)回到了家鄉(xiāng),開始在縣城的駕校里學(xué)習汽車駕駛。他說,他可不想老是在工廠里打工。在工廠里打工能打多久,最多也就能干到三十來歲,等年紀一過,你去廠里,誰還要你?倒不如學(xué)一門技術(shù),去幫人家開車,等哪天自己有錢了,就自己買上一部車搞運輸。學(xué)好汽車駕駛技術(shù)后,弟弟曾在縣城找開車的活兒,最后都因為他還沒有駕駛經(jīng)驗而告終。無奈之下,弟弟只好又重返深圳的工廠里打工。生活還是一如從前,打卡、上班、打卡、下班,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依然不變的,就是他仍然在自己租來的屋子里涂涂畫畫。那些不可知的未來,在他涂涂抹抹的時光里變得越發(fā)清晰而明顯。有一次,他在電話里興奮地
告訴我說,不用上夜班的晚上,他背著自己的畫夾子去到大街上畫畫,沒想到竟有人愿意讓他畫像。他說,雖然畫得不是很惟妙惟肖,但畢竟也是有些神似的,為此,人家還給他二十塊錢一張畫呢。
二十塊錢,那是弟弟畫的肖像畫的價值。這對許多人來說是微不足道的,卻足以有巨大的動力鼓舞著他一次次地走上大街去歷練自己,同時也使他去發(fā)現(xiàn)新的商機。每一次出去擺攤畫畫回來,他都興奮地告訴我那一晚又有幾個人愿意讓他畫像了。我似乎聽出,在他那活潑的語調(diào)里,潛藏著多少對擺攤生活的信心。正如他在自己的QQ簽名里寫的那樣:擺,是一種態(tài)度,擺擺也快樂。弟弟告訴我,并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在下班后去擺攤。在他去的那條街上,有很多擺攤的人,賣什么的都有。他去擺攤的次數(shù)多了,也就漸漸地和一些擺攤的人熟識了。漸漸地,他的眼界似乎更加開闊了,不再滿足于只為別人畫肖像素描。也許他有自知之明,沒有受過專門的訓(xùn)練就去擺攤給人畫肖像,恐怕?lián)尾涣硕嗑?。于是乎,他便同時擺賣其他的小物件。
如果說,弟弟在深圳打工之余去擺地攤只是出于一種消遣的心態(tài)抑或是嘗試的心態(tài),那么,當他再一次辭工回家并堅稱不再外出打工后,在他的心里,也許已明確要在家鄉(xiāng)的縣城繼續(xù)他“擺擺也快樂”的擺攤生活。那時,他的兒子差不多一歲了,他不想兒子像村里的許多孩子那樣成為留守兒童。他想著,在縣城里即使擺攤擺不下去,也要做其他的小本生意。
弟弟在縣城開始他的擺攤生活是在一個中秋節(jié)的下午。那天下午,我們?nèi)胰司墼谝黄鹪缭绲爻赃^了晚飯后,弟弟說,他要去街頭擺地攤了。當?shù)艿芸嬷哪夷业穆眯邪?,兩手各提著一張釣魚人常坐的折疊凳和一張不大的折疊桌走出門去的時候,我們家里所有的人對他的擺攤也許都沒持樂觀的態(tài)度。我們都在私下里說,隨他去,如果堅持不下去,他會回頭。很多事情都這樣,只有試過了才知道是否可行。
節(jié)日的縣城,人頭攢動,弟弟把他的折疊桌椅擺放在人流最多的街角。這一次,他沒有擺攤畫畫,而是在桌上擺放著些小玩意兒,并在桌子的一角放置著一塊寫有“米上刻字”幾個大字的臺簽。我站在他的身邊,看他一絲不茍地用特制的圓珠筆在一粒粒飽滿的糯米上寫下顧客要求書寫的名字、祝福語等之類的簡單的字詞及短語,然后把寫好字的糯米塞進晶瑩透亮的玻璃水晶掛件的孔里,注射進幾滴防腐的藥水,再擰上螺釘,系好線條交到顧客手中。顧客就把這“米上刻字”的小飾物或掛在手機上,或掛在手腕上,或掛在脖頸上,滿心歡喜。在我看他忙碌的當兒,他一個接一個地做著,我的心里也就多多少少有了一些慰藉。或許,在這小小的縣城,弟弟的擺攤生活是可以繼續(xù)下去的。
弟弟說,那個晚上,讓他挖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使他有了將擺攤進行到底的決心和信心。次日清晨,弟弟又挎著他鼓囊囊的旅行包,一手拎著折疊凳,一手提著折疊桌走出門去。黃昏時分,他又像一個從地里荷鋤歸來的老農(nóng),帶著他的行頭走進家門。幾乎是他每一次進家后,我都會問,怎么樣,今天生意可好?他總說,還好!在我看來,這是多么含混不清的說法,而我的心里,卻因為這含混不清多了一份擔心。我說,還好就行,如果實在不行,就下深圳打工去,村里的人們還不是都在外面打工。他似乎是為了安慰我,當我問的次數(shù)多了,他就說,夠生活費,比起在廠里,這可自在多了。
漸漸地,他的折疊桌上擺放的已不只限于“米上刻字”這些小物件。隨著智能手機的逐漸面世,他開始慢慢地做起手機貼膜的活兒,幫人下載歌曲,同時還賣些手機套、充電器、數(shù)據(jù)線之類的手機配件。他的攤面也由原來的不足一米見方的折疊桌換成了較為寬敞的人力三輪車,車上放置一個扁平的大木箱子,里面全是他的貨品,攤開來恰好能鋪展在三輪車上。他的擺攤時間也隨之相應(yīng)地延長到夜晚十點甚至十一點,午飯和晚飯不回家吃已漸成常事。母親每天都得送飯去給他,有時送到那里還不一定就能馬上吃,因為那時恰巧有顧客光臨,他就先招呼顧客??墒浅35?,他招呼完這個顧客,另一個顧客又走上前來。那些盛放在飯盒里的熱乎乎的飯菜,就一次次地在他的忙碌中變涼變冷,而那個曾經(jīng)美麗的畫家夢,也許已在忙碌的卻也可以看得見未來的擺攤?cè)兆永铮瑵u漸地被他淡忘,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更真實可感、更容易實現(xiàn)的小康夢。
有一天,弟弟突然跟我說他要買房。我覺得不可
思議。因為我知道,就我的能力根本不可能幫他,何況父親在他外出打工的第二年就因病去世了,母親更是不可能指望。他決意要買,說他已有一半的錢交首付款了,剩下的一半首付款先借親戚朋友的。至此我才知道,弟弟早出晚歸地上街擺攤,是積攢了一些錢的。可我還是擔心他每月近兩千塊錢的房貸按揭,他卻信心滿滿地告訴我,只要一家人都好好的,到哪里不能掙到兩千塊錢交按揭。再說了,只要擺攤生活還可以繼續(xù)下去,不出一年,就可以把借親戚朋友交首付款的錢還清。和當初弟弟決定回來擺地攤時一樣,在他決定買房這個問題上,我在提醒的同時也不能阻攔他的決定。弟弟已是二十幾歲的人了,對于自己,對于生活,他應(yīng)該是有一個清醒的認識的。
就在弟弟買房的那個夏天,縣城的街頭,弟弟的身邊,悄然出現(xiàn)了與他一樣做手機貼膜和賣手機配件的擺攤的人,他們似乎也嗅到了這其中的無限商機。開始先是一個,然后是兩個,到后來竟發(fā)展到了七個。他們在縣城最繁華的街頭一溜兒擺開他們的攤點,這勢必會引起城管的注意。每次城管們默默地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他們便知趣地走開。等城管走遠了,他們又回到原來的地點擺放。弟弟漸漸地覺出這其中的不易,他知道老是這樣擺攤下去已不是辦法,他開始尋思著一個新的出路。他想著,或許可以買部微型小車,每天去趕鄉(xiāng)下的街圩,做點別的小本生意。
一個偶然的機緣,弟弟得知縣城里準備開張的一家大型商場鋪面招租,有一片約略四五平方米的沿街鋪面很適合他繼續(xù)經(jīng)營他的手機配件和手機貼膜,而且租金也是他可以承受的。弟弟果斷地把那片鋪面租了下來,訂下了三年的合約。也許是出于對自己生意興隆的美好祈盼,他把自己那一小片店面美其名曰“旺角手機配件店”。
如今,弟弟再也不用推著人力三輪車上街去擺攤了。因為城鄉(xiāng)風貌改造,那幾個曾經(jīng)和弟弟一樣在街頭擺攤的人也已不再上街擺攤,弟弟的“旺角手機配件店”正如他所祈盼的那樣,呈現(xiàn)出一股欣欣向榮的氣象。他躊躇滿志地說,再過幾年,我積累了一定的資本后,一定買部客車從事運輸業(yè)??粗趧跇銓嵉牡艿苄坌牟匾?guī)劃著自己的未來,回想起他這幾年來的辛勤付出,我相信他的這個愿望的實現(xiàn)不會漫漫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