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培
倪瓚墓
龐培
一
倪瓚墓前有一挖土的老頭,穿一身舊的20年前的海軍裝,腳蹬解放鞋。我因為剛從芙蓉山頭的亂石崗上,翻山過來,四處尋覓云林先生的墳冢而不得,就隔著一叢荊棘和這老頭攀談起來 (邊說話邊試著跨越那些荊棘)。
“這位師傅,我想打聽——一個古代倪先生的墳,你知道在哪里?”
“姓啥?”
“倪——倪瓚!”
“泥?……”他停下手里的鋤頭,偎在胸前,茫然地瞪視著我。他有一雙北方蒙古人似的小眼睛,土黃色而很和善的臉,留著上古式子的小胡須。他定下神來看人時下巴略略上翹,因此整個頭部的形狀,像一只扁平的螳螂俯伏在樹椏樹頂上。
“這山里……”他頓了頓腳上的爛泥,改口說:“這芙蓉山上上下下那么多墳,你要尋一個姓泥的墳,倒也——”
“這是叫芙蓉山吧?”我打斷他的茫然。
“對的,芙蓉山!”
我看看四下里無人,憤憤地說:“這個山也差不多全沒了,全挖空的了……”
他竟然很憨厚地搖搖頭,不同意我的激憤,用一種沒有的聲音,但富于表情的面部語言說:“沒……沒有——”
那老頭站在他剛掘開一半的黃土堆后,儼然一幅古代山水畫里精神矍爍的老者形象,只是,因為常年的鄉(xiāng)間勞作而顯得身架子枯萎黯淡,欠缺了古代畫幅中點綴于山水竹石間的一兩人物身上那股飄逸氣;服裝,也自然是現(xiàn)代式樣。我不知道如若云林先生再世,畫人物到山水中,是否要把他一堆黃土邊上那雙解放牌跑鞋的樣子畫出來。
老頭臉還有另一副神情——在偏僻的荒村野店里兀然一身,灌 (喝)了一輩子黃酒而又不常跟人搭腔的表情。這會兒,他滿懷同情,看著我,因為不能夠幫助我而流露出很是稚氣的悵惘遺憾。
“你是……來上泥先生墳?”
我點點頭?!熬褪遣恢侥睦锶フ摇揭踩诳盏袅恕D隳??”——我突然問。
一剎那,他放下偎在鋤頭柄上的手,換了個姿式,用很安然,但仍顯出了鄉(xiāng)間的忸怩的聲音,低下頭說:
“我也是,來挖個墳……”
山野的靜謐里時聞龐大吊臂的挖土機聲音,在原地打轉(zhuǎn),輾轉(zhuǎn)半天,卻沒有近旁油菜籽田里飛來的一只蜜蜂的 “嗡嗡”聲音來得明麗耀亮。我騎腳踏車從江陰轉(zhuǎn)道鄉(xiāng)間,到芙蓉山一路上,已見各處的養(yǎng)蜂人在道口、馬路邊、堤壩上把一只只積木形的蜂箱蓋子掀開——不過是昨天、大前天,一兩天里,剛剛掀開。
但原野各處,滿目綻開的菜籽花,那花骨朵朵耀眼的速度,還是比小蜜蜂們胖嘟嘟的翅膀來得更為迅捷——幾乎跟浩蕩的春風同步!只兩三天功夫,太陽就跌到田野的新鮮裙子的海洋里了;太陽的臉上被映染上很多絲綢緞子的光亮——油亮的菜籽花水旺旺一片,正在鄉(xiāng)野各地的麥田、青菜萵苣田、野墳場和河塘邊,風卷殘云般四處蔓延。
二
倪瓚的墓是在無錫的北邊、江陰的南面;在兩地交界處一個名叫東北塘 (現(xiàn)屬錫山市)的鄉(xiāng)下。我從江陰的馬鎮(zhèn)鄉(xiāng)開始,踩腳踏車一路尋訪,先后經(jīng)堰橋、長安鎮(zhèn)而至芙蓉山下。倪瓚的墓在芙蓉山腳,我是聽江陰祝塘鄉(xiāng)的李中林說及。我一聽說后,就幾乎一刻未停,只隔了一夜就往南面的鄉(xiāng)間趕。前一夜落雨,我動身的一日,則是雨后初晴,氣象澄明。
江陰的祝塘鄉(xiāng),傳說就是 《水滸傳》里的祝家莊。如今祝塘的街上仍有一條小巷名叫“景陽崗”,這是題外話。施耐庵老先生曾有數(shù)年時間躲避戰(zhàn)亂而在江陰祝塘一大姓人家隱居,這個說法,也大部分為后代人認可。據(jù)說 《水滸》一書有半部是在江陰寫出,這里只是順便插話。
李中林先生,現(xiàn)在祝塘中學教書,已有三十三年,為人師表,一生操勞,是我在江陰鄉(xiāng)間多年來惟一覓得的良師益友。家中藏書13000余冊;早年曾去部隊當兵,歸鄉(xiāng)后參加挖河泥、抗洪及鄉(xiāng)間學校代課。每談及各地鄉(xiāng)賢生平事跡,則聲若洪鐘,慷慨激昂。
江陰地方上,南有無錫東林黨,北有抗倭史跡和黃山炮臺,東有明末忠烈舉全城百姓抗清81天的悲壯史實,西鄉(xiāng)尤有季札墓,繆荃孫、楊名時故居,真所謂 “晴川歷歷芳草樹”,而 “青山處處埋忠骨”了。我在祝塘和中林先生多次晤面,感觸頗深。前一日,我講到我在江陰境內(nèi)的斗山游歷,李先生立即兩眼放光,大聲提示我,“你再往前走20里,有一芙蓉山,山不高,卻是元代大畫家倪瓚先生的長眠之地。”我一聽說,心頭不禁大驚!
前不久,我還僻居家中,讀美國方聞先生的中國繪畫史著作:《心印》①。里面寫到倪瓚的篇幅文字,歷歷在目 (“云林先生瞳色綠?!雹冢?。以前只曉得這名有 “潔癖”的古代畫家是無錫縣人,想不到他的墓地,離我平時的居家這么近!于是只隔一夜,天氣好,就不假思索地跨上我那輛外出尋訪的破腳踏車。
季節(jié)是在寒食節(jié)的前一天,沿途各處鄉(xiāng)間的野墳場上已見新填上去的土和墳帽子。新插的柳枝。五顏六色祭祀用的小彩旗——天氣本身卻要比墳堆上的彩色紙旗更絢麗耀眼,燦爛的陽光在田間矗立的松柏四周閃亮;在喜孜孜的麥田深處,油亮的菜葉子邊上催開了一年一度江南的村落上空蔚然壯觀的油菜籽花。仿佛為了慶賀這自然界的盛典,天上的鳥雀,田地的野花也一路尾隨,紛紛擠到一垅垅無邊無涯的油菜花后面軋鬧猛。各式各樣的鳥兒,都飛到這春天的柳蔭和電線桿上來,張望一陣,又“忽刺”一聲振翅飛去,仿佛大氣各處,嵌滿了各種型號的梳妝用鏡子,鳥兒的注意儀表和不停打扮,在這一兩天油菜花開的耀眼亮光里,已頻繁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我一路停下車,向村子里的老農(nóng)、老太太和副食店門口的姑娘打聽去芙蓉山怎么走,但我卻發(fā)覺自己不斷訝異著、驚喜著,心思靜不下來。喜鵲、白頭翁、燕子、百靈鳥紛紛落在離我?guī)撞铰愤h的田埂上;各處的菜籽花兒那么炫目、新鮮。而到了上午10時,田埂草地上的露水,還是那么豐厚濕潤,宛如多情的戀人的嘴唇,使我在這樣的對季節(jié)的歡喜之余,又平添上一層無言的感動。
再說回到倪瓚墓前那老頭,把挖土的鋤頭在腳底下松一松,指著他身邊那一座寺廟的大院墻說?!澳沁呌幸粋€……名字叫泥英的人,就那邊——”
三
我后來才知道,這一帶很多鄉(xiāng)民,都把倪瓚的名字讀作 “泥英”。讀這一名字時,老頭臉上有一種十分恬淡、親切的表情,仿佛他提及的墓主名字,是他兒時的一名小伙伴,或同一家庭的親戚。
“泥英?”我偏過頭。“……你說哪里?”
因為他用手指的地方,我只看見一座巍峨高聳的寺廟。
那寺廟叫 “芙蓉禪寺”,有新修的 “大雄寶殿”和 “長生殿”兩部分。廟的整個地基面積寬闊、氣勢很大。原址肯定更加輝煌,大概后來被毀了,近兩年則剛重建。
我離開老頭挖的墳坑,往山腳外的空地上退去。我只約略退出五六十米,就看到了當時實際上已經(jīng)在我身邊的畫家的墓園。
一圈庭園風格的、平實的圍墻,沿芙蓉禪寺的一側(cè)和山下的樹林蜿蜒向上,砌成一個林木蔥蘢、氣氛靜穆的墓園。園中約十步路進身的墓道、臺階、碑銘和半圓形墳墓。站在墓園外的空地上看,竟一覽無余,盡收眼底,宛如晴天霹雷,山洪噴瀉——一瀉千里……
我簡直被眼前的一幕驚呆得暈暈乎乎。我說不出我的心情是感恩、幸福還是悲戚!我本以為這山也和江南其他鄉(xiāng)間的很多山麓、荒岡野嶺一樣,遭了 “現(xiàn)代化農(nóng)村建設(shè)”的殃禍,被推土機挖沒了,挖空了。倪瓚的墳和尸骨,大概也如很多逝世鄉(xiāng)民的野墳場下場無異,早已零落成泥,不知所終。我想不到這樣好的墓園竟真的保全下來,而且弄得這么齊整、幽雅、體面、古樸!一整個古代田園的氣息就這樣撲面而來,藉著一名江南大畫家馥郁芬芳的心跳;藉著他生前的那種枯索、荒寒的畫筆;那 “不知有漢,無論魏晉”③的高士風度。我當時毫無準備的心情,失魂落魄的樣子,就像家中忽然來了一位令我仰慕多年的貴賓——而自己還披著上衣,汲著拖鞋,坐在床沿上。
——我被漫山遍野絢爛的野花,撞了個滿懷。
首先,我不能夠就這樣子莽撞地走進去。我必須先扣上衣裳的鈕扣,把鞋子換好,洗個臉 (鏡子是來不及照了……)。把隔夜的手腳和睡眼惺松的模樣弄弄干凈妥貼,然后,我發(fā)覺我在墓園的大門外面做深呼吸。我想到了我的兩只手是空的,于是返轉(zhuǎn)身,到田埂山坡上去尋些像樣點的花草。幸虧今天來得及時!清明節(jié)還不到——我心里想。
我定了定神。
我就這樣跟生逢亂世的大畫家在僻靜的山野晤面了。
倪瓚在著名的 “元四大家”中的地位,有點像早期印象派中的塞尚。無論做人的品格以及其繪畫作品的獨特方式、對后世的影響,都跟那名居住在??怂规?zhèn)上的法國人十分酷肖。倪瓚墓前的芙蓉山,也等同于塞尚故鄉(xiāng)小鎮(zhèn)上后來以畫家的同名作品聞名的圣維克多山。兩者都是供其主人不斷臨摹學習的對象,他們都有同一觀點:偉大故鄉(xiāng)生活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同一繪畫的基本母題:創(chuàng)世的奧妙。兩位畫家在世時的生活方式也很相似,在大自然懷抱中度過了多年不問世事,冥想式的隱居生活。
這兩座山,一個在歐洲,一個在遙遠的亞洲,相距萬里,卻通過自然奇幻的造化、藝術(shù)的靈感,而在各自的民族歷史之間唇齒相依,心心相印——我不知道歐洲的那座芙蓉山是否已被地方鄉(xiāng)鎮(zhèn)的挖土機采挖掉了大部分;我只看到,亞洲的圣維克多山,已陡具空洞的山殼殼,在不到20年時間里,僅剩下了一副被挖得面目全非的山林的表層……
現(xiàn)在的游人再來到倪瓚墓前,來到芙蓉山下,那山的樣子,就好比一只肉的主體已被啃吃凈盡的蘋果——只剩下了一圈四周耷拉下來、松松垮垮的蘋果皮了……
沒有這只蘋果,我們怎么有石頭砌房造屋!——工人們說。
我是一路啃掉了數(shù)不清的蘋果來的,豈在乎眼前這區(qū)區(qū)的一小只?——嵌到巖石縫里的那些炸藥兇巴巴在說……
四
倪瓚墓的面積,是一般江南人家兩三個天井的大小。墓園大門口原有兩扇漆成暗紅色的原木柵欄,現(xiàn)僅剩左邊的一扇,故墓園大門看上去始終半開半掩。大門進去,地面為豎砌的青磚地,鋪成菱形圖樣。墓道兩側(cè),是一長排女貞樹籬墻隔開的種植松柏花草的園圃。左右分別種植九棵共18棵松柏,以每行3棵的行距依次往前排列。但墓臺的右首已有兩棵松柏枯死,只剩下枯木的樹樁。莊嚴肅穆的墓臺兩側(cè),種著畫家生前嗜好的江南的竹子。墓園深處輕風搖曳,蜜蜂的 “嗡營”聲在這個季節(jié)環(huán)繞耳畔,氣氛十分恬淡。從地上的印跡看,一年四季前往謁拜的人也寥寥無幾。而從地面上升到墓臺有三層儉樸式樣的臺階,登上臺階,一塊年代并不太久的青石墓碑聳立眼前,上書:
“元高士倪瓚之墓”。
七個蒼勁大字——沒有任何其他的碑銘文字,沒有日期,沒有碑文落款。
我繞著墳冢走了一圈。圓肚形水泥砌成的墓冢上端草色已泛青,閑花野草,點綴其上。旁邊的竹林則顯得有些矮小稀落,似乎難以形成尋常鄉(xiāng)間竹林風聲的規(guī)模。但青翠的竹頭葉子卻一片片沐浴在暖熱的春陽下面,相互輕擦撫摩,依然是一派故人還鄉(xiāng)途中使人眼熱的古樸景致。
著名的 “元四大家”中,另有一家我去過的墓地,是在常熟虞山腳下的畫家黃公望的。那同樣是一次令人終生難忘的對一顆古代心靈的朝謁。那墓地有一股跟整個大小逶迤的虞山相稱的偉岸氣質(zhì)。墓道的臺階層數(shù)、長短規(guī)模,也要比倪瓚的多而大出數(shù)倍,使得虞山腳下的那顆心靈,有一種沉吟良久的男低音氣質(zhì),顯得格外博大精深、古樸莊嚴。所不同的是,黃公望先生的墓沒見圍墻,整個墓臺直接跟周圍山麓郊野融匯成一體。站在那上面四處遠望,周圍層林盡染的鄉(xiāng)野風景,仿佛仍握在畫家持筆的手中,仍是一幅無限永恒的中國江南田園的漫長畫卷;一幅悠遠的男耕女織圖。這大概也是畫家在九泉之下愿意看到的、始終凝望到的罷。站在黃公望墓的虞山腳下,你能自始至終,冥冥之中感覺到空氣里有一雙畫家凝視著的眼眸,那么誠摯、和善地凝視在這天地之間。踏上此條墓道的每一名游人——都能感覺到那一雙神秘眼睛的凝眸。倪瓚的墓呢?看的成份也同樣幽僻曠達,或者更隱秘挑剔些,但除此之外,嗅覺和聽覺的成份則增多了。
頂空固相微萃?。℉S-SPME)裝置、DVB/CAR/PDMS(50/30 μm)、固相微萃取纖維頭和SPME采樣瓶,美國Supelco公司;氣相色譜-質(zhì)譜聯(lián)用儀(GC-MS)型號7890B-5977A,美國Agilent公司;Milli-Q超純水系統(tǒng),美國Millipore公司。
墓園的氣息——在建筑上的體現(xiàn)——相比黃公望,似乎更強調(diào)了畫家生前所居幽迥絕塵的清悶閣那江南 “小橋流水人家”的鄉(xiāng)野背景。它一方面溶于鄉(xiāng)間田野;一方面又以圍墻和醒目的門楣式樣獨立于其中。因為所倚靠的芙蓉山山體并不巍峨,墓園又筑在山腳小坡上,故云林先生的墓,有一種似在山中又不在山中的超然飄逸之氣。在建筑上,則強調(diào)了門楣、圍墻、墓臺三位一體。在墓園之外,它強調(diào)了鄉(xiāng)村、我 (倪瓚)兩者的關(guān)聯(lián),它比黃公望的墓看上去要更舒適,更像一座私人憩息的庭園,一個秘密的夢境——又與其主人一生悠游其間的江南農(nóng)村緊密相連,猶如孩童緊緊依偎在母親的懷抱……
“三十六陡春水,
白頭相見江南?!?/p>
——王安石詩
死后葬在這里,他能清晰地感覺到中國鄉(xiāng)村的心跳,聽到江南歷朝歷代風土人情,秋天的碧樹落英,春季的鶯飛草長;或鳥雀啁啾,或月落烏啼……他離他生前泛舟太湖之畔,泊岸于荒村野郊的那只小船并不遙遠。仿佛遠遠的山腳底下,公路旁,村子里 (山下一村名“王巷”)吹拂而來的和暖春風,仍飽含有畫家生前的墨意詩情,他的 “逸筆草草,不求形似”(倪瓚語)。他仍聽到鄉(xiāng)間手藝人的籮筐聲在深巷的墻邊上輕擦而過;聽到吹笛人在遙遠晚風里的一縷唇音!……誰家出殯的氣息在粉白的土墻上留下太陽光的烘熱。春風吹來,在碑石表面銘刻的姓氏筆劃上停了一?!?/p>
整座墓園,可用 “閑寂”兩字來形容:閑寂的后面,卻又深藏著雅致。我抱了僥幸一試的心情,從田埂上采來一束米黃的雛菊,又到別的田里拔了象征性的兩棵菜籽花,拿來放到了這名藝術(shù)家的墓前??梢哉f,那天下午,我在墓園周圍能夠找到的花,全找來了,田間還有一種風中顫巍巍的藍色小花,因為其莖桿太過短小,我便放棄了采擷的念頭。我敢說,從未有人拔了油菜花,作為獻祭的鮮花放在任何形式的死者墓臺上,在大畫家倪瓚這里,我則開了先河。他不會歡喜我的主意。他那舉世聞名的鼻子,一定不能習慣我手里頭那束太過樸素的花。此刻,他臉上或許將有嗔怪鄙夷的表情——想象至此,我不禁微微一笑,在那清寂、荒涼的墓園臺階上坐下來,點了根煙。
“產(chǎn)于荊蠻,
寄于云林,
青白其眼,
金玉其音。
十日畫水五日石而安排滴露。
三步回頭五步坐而消磨寸陰。
背漆園野馬之塵埃,
向姑射神人之冰雪。
執(zhí)玉拂揮,于以觀其詳雅,
盥手不悅,曷足論其盛潔。
意匠摩詰,
神交海岳,
達生傲睨,
玩世諧謔。
人將比之愛佩紫羅囊之謝玄,
吾獨以為超出金馬門之方朔也。
——張 雨:《云林逸事》
五
我離開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穿舊軍裝的老頭仍在墓園旁邊的山腳挖土。挖出來的山土,看上去比田岸頭里挖出來的顏色要紅,深重許多?!澳悄嘤⒌膲灴匆娏税?,泥英的墳?”我朝他點點頭??磥砀浇粠У泥l(xiāng)下很少有人知道倪瓚的畫名了。先前我也問過那老頭。問的時候,說了 “畫畫的、大畫家”之類的話,可是他無動于衷。我也曾爬到高約五六十米的芙蓉山頭,在尚未完全被夷為平地的山脊頭上朝下面看。不知為什么,在這一大片荒涼凄慘、被人們活生生地一鏟鏟用機器吞噬掉的山麓各處,我都看到倪瓚本人近乎于猙獰鬼厲的畫筆墨跡。那犬牙交錯,仿佛遭鯊魚牙齒咬了幾口,咬碎了的山體和山脈竟像極了畫家生前苦心旨意了一輩子的中國古代山水畫——那里面的寫意的瘦石、山巖、西風古道……整個芙蓉山的中間主體,都被基本上挖空了;被炸藥炸開之后留下一個巨大的深坑,宛如渺無人跡的山谷,谷底下這里那里又積起一層層鐵銹紅的黃水,像是地底棺材里滲出的血、腐水。人們興師動眾,花了十多年的時間來這山地上挖開這么大一個坑,似乎是要給復活的叢林恐龍、或其他巨無霸怪獸預備下一個生育孵蛋的窩巢。從那可怕的山頭下來,我再一次地眺望倪瓚墓園、右邊的寺院、山野上一個個碑石錯落的野墳,并向挖土的老頭喃喃地道著別。我聽見圍墻另一側(cè)的禪寺里飄來陣陣風鈴聲,更為這春日的暮晚平添了幾份幽冥的清寂蕭瑟。
“群必求同,求同必相叫,相叫必于荒天古木,此畫中所謂意也?!保◥聊咸镎Z)
斑駁的夕陽此時照射過來,透過幾叢青竹葉子,在墓臺四周投下一團團細碎的光影。油菜田里的仿佛剛出爐、熔化了的金箔似的光閃,也漸漸黯淡下去。這樣的油菜花,墓園大門口空地邊上,就有十分艷麗的一大垅,盛開著,搖曳著,迎風招展。
這墓園有內(nèi)外兩景,我也許忘了說大門口的門楣式樣。那是一個矗立著的、十分儉仆鄉(xiāng)氣的磚砌門樓。沒有其他的磚飾,惟門楣處用顯眼的白石灰粉刷過,并在上面用墨筆題寫了墓園主人的姓名。
這樣一來,如果不看院內(nèi),先看外面,從公路上沿小路,或者貼芙蓉禪寺圍墻腳跟蜿蜒前行,來到墓園的正門,首先映入人們眼簾的就是這肅穆墓園的樣子和門楣上幾個黑體大字:“元高士倪瓚墓”——以舊式的排字法從左至右排成:
“墓瓚倪士高元”
字要比里面的墓碑上少了一個。字體的書法也稍有出入。門楣書法更顯圓潤古樸,而又不脫飄逸氣象。門楣右上首一行小字的落款為:
“廿一世裔孫倪小迂敬書”。
夕陽的光斑。
大門右側(cè)的圍墻上分別鑲嵌兩塊石碑,一塊是 “無錫縣人民政府,1984年10月立”;另一塊則是 “江蘇省人民政府立”的,后者年代較晚,但碑石較為講究。
在無錫縣立的碑上,有一個有趣的文字說明:“時代:元”
仿佛,倪瓚墓碑和門楣上首書的漢字 “元”字,不足以說明藝術(shù)家生平年代似的,只有到了縣人民政府不久前刻寫的碑上,藝術(shù)家生活的年代才得以真正被認可,且其中的 “年”被偷換成了 “時”——時代。
一個多么時髦新鮮的說法??!
墓園的門樓、書法、庭園式樣,與周圍荒山野嶺相映襯,顯得格外儉樸莊重,流露出一份小小的抒情次序;一種不太顯眼的古色古香——略帶挑剔的憂傷,大度而荒涼的韻味……
那書法,那刻寫在褪了色的白石灰粉底子上的一行墨跡——我頻頻回過頭去觀賞——驀然覺得——大概也就是倪瓚先生靈魂的筆法了……一種寫意的個性,一種深諳江南之美的悲涼命運的洞見之體現(xiàn)了——
遠遠地屹立在那山腳下面。一個遺世獨立的聲音的墓穴。
六
“風雨蕭條歌慨慷,
忽思往事已微茫。
山人酒勸花間月,
秦女箏彈陌上桑。
燈影半窗千里夢,
泥途一日九回腸。
此生傳舍無非寓,
漫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p>
——倪瓚 《風雨》④
① 《心印》李維琨譯,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10月第1版。
② 《清閟閣全集》卷八,第400頁。
③陶淵明:《桃花源記》。
④ 《清閟閣全集》卷五,第239頁。
2001年秋
責任編輯/麥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