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野 夫
一
許多年來,我游蕩在江城密集的人群中,在車站碼頭一切公眾場所,試圖尋找一張記憶中的美麗面孔。我一直留心著熙熙攘攘的人流,巴望著會在某個黃昏出現(xiàn)奇跡——讓我邂逅她在一個細雨的深巷。
我并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尋訪她,即使找到了又準(zhǔn)備說什么。但卻依舊固執(zhí)地期待著,她像幾十年前的那個夜晚那樣天使般出現(xiàn)。在這個上千萬人口的都市中,華姐,你到底隱匿在哪一個角落?你對這種徒勞的尋覓是在竊笑或是偷泣?那座遙遠的礦山,以及那段遙遠的歲月,可曾令你不忍回顧而淡忘?
一切似乎都已經(jīng)渺不可追了,只剩下我的記憶還如此深刻而繾綣。一個在少年時代擦身而過的女人,也許足以影響你一生的心性;但于她而言,或者只是雁過寒潭,早已忘懷曾經(jīng)的投影……
二
應(yīng)該是1972年前后的冬日,那時的利川特別寒冷。雪后的齊岳山煤礦像一幅木刻作品,黑白對比的色塊,顯出特別的凝重和緊張。
父親被押往大溝煤礦游斗去了,我不敢獨自踏進我們父子寄居的那間陰濕的平房。因為在礦工們的傳說中,那是一間鬼屋——數(shù)年前曾有一個女人在其中自縊,以至于至今還能在某些呼嘯之夜,隱約聽到她的嗚咽和撲騰。
全礦有間烤火房,燒著兩堆直徑一米多的煤火,供下班后的工人取暖以及燒水。夜深了,北風(fēng)仿佛一個哮喘的老人,寒流正穿透稀疏的瓦皮和壁縫,繚繞在空空蕩蕩的房內(nèi)。
圍火而設(shè)的木椅東倒西歪,一副酒闌燈灺后的頹廢之態(tài)。姐姐穿舊而改縫的棉襖,在我瘦骨支棱的身上,像一個獨臂人的空袖;只能憑借一根線繩,才能扎住那無孔不入的寒風(fēng)。
我躺在面火的長條椅上,面頰烤紅而背心透涼,瑟瑟蜷縮成一個典型的乞兒。人將散盡,工人們粗魯?shù)耐嫘Γ瑵u漸在踏雪的足音里消逝。少年的我,獨處在寒熱帶的夾縫中輾轉(zhuǎn)難眠,像一個烙餅正翻來覆去地接受焙烤。
聽見有人進屋,打龍頭放熱水,忽然一聲驚問,溫柔而親切——“啊,你怎么能睡在這里,掉進火里怎么辦?”
我聽出來是她——華姐,前兩年招工進礦的武漢知青,現(xiàn)在是礦山唯一的廣播員。她從我冷漠的眼里已經(jīng)讀懂了原因,一笑拉起我的手說:“你爸臨走時托我管你的,走,到我那去吧!”
我被這個好心的女人騙走的那年,十歲。
三
我曾經(jīng)在一個醉意踉蹌的夜晚,尾隨一個酷似華姐的女人,穿越這個城市的某個幽長隧道。那是八十年代后期的一個感傷的秋天,落葉飄飛如一部攪碎的樂譜,空間充滿了散亂的音符。
稀疏的昏黃路燈將她仍然窈窕的身影,投放在我的面前,我就在她的陰影下走過了一串串水漬。在隧道的出口,一個長發(fā)的藝丐正在吹奏一把小號,秋風(fēng)擴散了其嘹亮的憂傷。他似乎已為那些吝于施舍的看客,吹過了無數(shù)個疲憊的白日。而那一刻,我明顯感覺,他才是真正為自己在演奏。
整個隧洞吹成了他巨大的音箱,他吹奏的是一首曾經(jīng)流行的知青歌曲,他好像為上個年代的苦澀回憶和控訴找到了共鳴。我倏然止步,一段段熟悉的歌詞膨脹在腦?!杭玖骼说娜藲w來……
如果是華姐,她肯定會重新想起這失落的歌謠,肯定會止步小駐,甚或凝佇在這一時空里。然而,我絕望地目送著那個背影,旁若無人地走向燈火叢中。
同樣的寒夜,這個接近返城知青的樂聲,又再次將我拉回到少年時那個夜晚……
華姐將我拾回到她的廣播室,如同收養(yǎng)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她就住在廣播室那個狹小的單間里,一張床,一個播音臺,還有一個放著打字機的桌子。我怯生生地打量著這間整潔甚至透著雪花膏和香皂氣味的房子,手足無措地像一個在學(xué)校罰站的兒童。
她放下腳盆,倒進剛打來的開水,再混合冷水,調(diào)試好溫度讓我洗澡。十歲的男孩,早有男女大防之恥感。我猶猶豫豫磨蹭在盆邊,竟有如臨深淵般的畏懼,羞怯地不肯褪去最后的遮掩。她似乎看出了我那點小小心思,含笑著背轉(zhuǎn)身去伏案打字。我踏著她那噼里啪啦的老式鉛字打字機的節(jié)奏,迅疾地投身水中,洗凈滿身的塵灰。
像是要趁她不備,我趕緊起身擦拭,手忙腳亂地穿上短褲。她轉(zhuǎn)身過來笑看我的慌張,又拿起毛巾為我擦干背后的水珠。然后她像母親一樣,指著那張唯一的床說:快上去,你先睡,我還要工作。
在她暖融融的床上,我像一只歸巢的倦鳥一般,很快恬然入夢。
四
她那時大約也就十八九歲,初中畢業(yè)便從遙遠的省城,下放到這偏僻的山區(qū)。幾年山里的農(nóng)業(yè)生活,已磨盡了一個少女應(yīng)有的稚氣。也許是因為她漂亮、靈敏,且會說普通話,礦上沒叫她下井鍛煉,便調(diào)到機關(guān)當(dāng)廣播員兼打字員了。
每天早中晚,她甜美的聲音便回蕩在這片山溝里。工人們都很喜歡她,即便是最粗野的男人,也盡量不在她在場的時候,亂開任何下流惡俗的玩笑。除開心儀那份美麗之外,也因她沒有城里人的驕傲。永遠的平易親切,還常常為一些家屬和孩子幫忙。
我很喜歡看她播音或打字時的樣子。一架老式打字機,在她靈巧的手中像一架鋼琴,發(fā)出悅耳的節(jié)奏。她讓我?guī)退谧直P上查找一些難字,還時常要我去修改一下那些工人們投來的潦草的廣播稿。她看我編輯后的稿子,時常點評哪里好,哪里還需要怎樣修改。似乎我對文學(xué)和編輯的興趣,正來自于那個荒寒年代她的最初指點。
每天三餐,她從食堂里打來的寡淡飯菜,都要在那只煤油爐上加工一下,摻一點油水和豆豉之類,變得美味可口。晴朗的黃昏,她則牽起我到屋后的山上去漫步,聽她漫不經(jīng)心地講一些城市的故事,或哼一些知青歌曲或蘇聯(lián)歌曲。對山里孩子來說,這也許是最早的文藝啟蒙。完全遙不可及的都市,竟能勾起我對遠方最初的沖動。
簡單貧乏的礦區(qū)生活,一旦摻入一個聰明女人的苦心經(jīng)營,便轉(zhuǎn)化為一種相依為命的樂趣了。我似乎深信了這一切都是我父親的委托,甚至偶爾淡忘了父親,以及那間我白天都不愿進去的鬼屋。
某個午后,在剛剛經(jīng)歷了一次與幾個礦工孩子的打斗之后——因為他們故意對我侮辱我父親的名字,那個時代的運動特點已傳染到孩子們身上——她聞聲趕來,輕輕地訓(xùn)斥了那群孩子一句“你們也有父母!”
我故作的堅強頓時如決堤的江河,淚水潸潸地漏進了她濕軟的指縫。夜里,她為我縫補撕爛的衣衫,細語叮嚀“你是一個有教養(yǎng)的孩子,不要去惹那些潑皮。要學(xué)會蔑視所有的侮辱!”
五
也許因為家庭磨難,抑或因為很早就讀成人書籍,我算是一個心理早熟的孩子。在我短暫寄居其處的一些夜晚,我總是局促不安地仰臥在床上,紋絲不動,強制著自己催眠,然而終于開始難已入夢了。
幾乎每夜我都自覺地先睡,她常??磿蚓幟碌缴钜?,看我入睡才梳洗后上床。在她眼中,我只是一個孩子,她似乎在品味和實踐著她的天生母性,因而沒有什么太多的避諱?;蛘哒f我還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小弟弟,我們有著親切的神緣,自覺地遵守著自然的忌禁。
記得某夜月光,山谷的積雪折射進凜冽的清輝。遠遠地傳來礦車卸煤的翻斗聲,咣當(dāng)咣當(dāng)如夜半的鐘鼓。她關(guān)上電燈,借月光而褪衣洗漱。我被嘩嘩的水聲攪得神情迷亂,盡力閉緊我的眼睛。
在此之前,我對異性的曖昧戀情僅僅來自鄰家女孩。在那一刻,我突然被這種水聲所誘惑,每一滴水珠濺起的回響,在那靜夜都有如海潮倒灌似的轟鳴。我聽得見撲騰的心跳,并為此緊張和汗顏。越是想逃避這種襲擊,越感到魂不守舍無能為力。
終于,我絕望地聽命于眼睛,讓它自行啟開一道縫,仿佛只是被微風(fēng)掀起的書頁。不敢掉頭,在余光中我似乎瞥見了從海底緩緩升起的維納斯,驚異惶恐地看見水珠,在如夢如詩的月色中皎潔閃亮,又如無聲喧嘩的滿身銀飾……
我害怕某則寓言再現(xiàn),而使自己變成一只癩蛤蟆,只好再次鎖緊了雙目。一種深深的內(nèi)疚感,卻從此驅(qū)之不散,華姐,這個圣潔的女人,使我有了人生的第一次失眠。
六
華姐那時其實已經(jīng)談了朋友,是掘進隊的金哥。金哥也是下鄉(xiāng)知青,樸實憨厚,長得端正規(guī)矩,是礦工中的才子。金哥常來,愛屋及烏,總給我?guī)б恍┚戮虺龅母鞣N化石當(dāng)玩物。每當(dāng)他來,我便懂事地借故外出玩耍,他們便會心一笑,叮囑幾句。
金哥也是老高中生,會講故事,也愛唱歌,華姐便總是纏著他,唱一些老歌以及新編知青歌曲。那個時代,礦上沒有什么可供娛樂的。所謂戀愛,大抵便是如此這般簡單的約會,從來沒人敢挽臂漫步。
我對金哥很有好感,這是一種奇怪的感情。他來我走時,有一點淡淡的不自在,卻并無絲毫的嫉妒。相反,我卻希望他們永遠好下去,盡管我也曾在少年輕狂而癡傻的春夢中,夢見過我娶了華姐做新娘。
春天遲遲地來到礦山時,山下芳菲已盡了。華姐帶我到山頭去挖野蔥,回來洗凈后可腌來佐飯。蔥沒挖出多少,野花卻摘了滿懷。華姐指著一處無人掃墓的野墳說“就放在這里吧,他也可以感到安慰了!”我問“這是誰???”她說“誰都需要安慰和同情,不管認(rèn)不認(rèn)識。”
未幾,父親回到礦山,感激地從她這里領(lǐng)回我。她面對早已被打倒的我的父親,依舊禮敬地尊稱礦長,并夸贊我的懂事。在那人情涼薄的時代,她對我這個小男孩,始終保持著近乎古禮的愛惜。
七
那個春節(jié)前,似乎是一封急電把華姐催回江城。臨走時她匆匆地給我?guī)讉€塑料皮日記本,滿面凄惶地說“我過些時日就回來了,你別惹禍??!”
過了半月,她回來了,滿面憔悴,眼圈青紫,神色中蓄含著某種深沉的哀傷。她不想向任何人說什么,一個人變得沉默起來。常常獨自望著連綿的山以及飄逝的云,寂然落下淚來。
暑假到了,我又來到華姐這里。父親稍微改變了一點待遇,允許到礦下去指導(dǎo)工作了,便還是委托她來照管我。這時大學(xué)招收工農(nóng)兵學(xué)員的工作又開始了,礦山的知青都蠢蠢欲動,但很快打聽到只有體院一個名額。
那時的招生,也沒什么正經(jīng)考試;主要是推薦,以及各自的家庭關(guān)系來活動比拼。大家偃旗息鼓,不久通知書到,鐘哥開始打點行裝了。鐘哥也是武漢知青,和華姐同時下放到利川。一天,鐘哥來了,說是向華姐辭行。在那之后許久,再也不見金哥來了。我不明所以,忽然聽見一些工人在流言蜚語,才意識到華姐已移情鐘哥了,我被這一事實驚得目瞪口呆。
在我所受過的幼年教育中,認(rèn)為一個女人喜新厭舊是很可惡的。況且在這場轉(zhuǎn)變中,明顯地包含了一種勢利的成分。我難以想象華姐這樣一個美麗善良的女人,會演出這活生生的一幕。
她和鐘哥又定情的消息,很快就傳遍全礦。那些感情樸素的工人們,如同我一樣難以接受。頓時,流言四起,所有惡毒的攻擊集中在她身上。而我在道義上站在金哥一面,同時在隱秘的情感世界里,我更覺得她這是對我的背叛。
圣潔的偶像被粉碎了,我的世界一片空白。我覺得她從前的一切都是假像,掩蔽了她讓人看不見的靈魂。我相信女人是魔鬼這種說法,由一種純情的敬愛,頓時變成直接的厭棄了。即便她予我深恩,幼稚的我在那一刻,竟然天生地站在了所謂道德的立場上,即刻便能忘恩負(fù)義。
她放棄了向任何人解釋的權(quán)利,沉浸在自己的孤獨里。金哥倒很明智,在醉了一回之后也保持了緘默。父親的義憤和工人們?nèi)绯鲆晦H,他冷冷地批評她不該為了回城而不要道德,再說這礦山對你不錯,何必如此呢?之后,父親把我牽走了,我似乎站在正義的一邊掉頭而去,連一聲謝字都難以啟齒,盡管心里憋著一種無法言喻的酸澀。
我看見她可憐巴巴地站在陽臺上,山風(fēng)吹鼓起她那肥大的工裝。她凄惶而不失美麗地站在那高處,像一枝隨風(fēng)搖曳的瘦竹。
八
若干年后,這一畫面成了我對往事追悼的固定坐標(biāo)。我想,在那一刻,她輕飄無主如一只斷線的紙鳶,但她的目光中一定包藏了對我的蔑視。
次年秋天,她像一個被眾人遺棄的孩子,在礦上熬過了最伶仃的一年。我們邂逅在一條石徑上,我又長大了,但對她的怨恨和鄙薄似乎并未消失。
她依然清瘦如竹,遠遠地對我親熱如故地招呼,她沒想到一個孩子的懷恨竟如此深刻。她臉上籠罩著一層少有的喜悅,她說:“我正辦調(diào)令,馬上回城了,等你長大了,來玩哇!”在她看來,我可能是唯一可以,也應(yīng)該分享她的幸福心情的人,所以抑制不住地要向我道別。
我只是冷冷地望了她一眼,仿佛在聽一件毫不相關(guān)的事一樣漠然。我缺乏足夠勇氣地咕嚨道:“我就在這里,哪里也不去!”之后側(cè)身走了。我發(fā)現(xiàn)她臉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一種深刻的痛苦表情印在我心深處。這是在所有人對她改變態(tài)度后,都未有過的一種被傷害感。她從一個她曾深深幫助過的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悲哀。
在以后的成長中,我逐漸淡忘了這個女人。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我經(jīng)歷了人生中必然遭逢的一些情感痛苦,在漸明世理之時,偶然回到了那個礦山。那些曾經(jīng)看著我長大的工人們,熱情不減地接待了我。
在酒席上,我問已經(jīng)扎根在這里的一個知青,“為什么不想法調(diào)回省城?”她曾經(jīng)是華姐的好友,她淡淡一笑,“哪有那么容易?”之后她忽然話鋒一轉(zhuǎn),說“你華姐那時為了調(diào)回去,忍受了那么多痛苦,其實有誰理解同情她的真正苦衷呢?”
當(dāng)這段漸被時間煙塵埋葬的話題重新被提起時,我立刻預(yù)感到此中必然埋藏著一個隱衷。她說那年她突然被電召回去,是因她家里出了一些事故。像她這樣的城市平民孩子,根本不可能調(diào)回去。但那個家,又非她回去支撐才行;所以她別無選擇,只好以婚姻為橋,達到回城的目的。再說,她和金哥,也只是在接觸往來,而鐘哥,其實更配得上她的美麗善良。
我如雷轟頂,被若干年前這一真像所擊中,沉積多年的感恩和愛,恍惚又突然被喚醒。而羞愧和負(fù)罪則如石在胸,令我不敢正視這個大姐的目光。那夜,我酩酊大醉,悔恨的淚洇濕了枕巾。
我終于明白人生的艱難和勉強時,終于意識到自己以怨報德,給了她最大的傷害時,她已從我的視線中消隱無跡了。我相信,她早已淡忘了一個孩子的單純錯誤,從不曾想到施恩于我,是為了求得未來的感謝。她只是出于善良本性,才對一個孤獨無援流落火邊的弟弟充滿愛心……
九
若干年后,我在武昌監(jiān)獄的寒夜里,在一個犯罪人員學(xué)習(xí)本上,潦草地寫下了上面那些文字。那時,已經(jīng)與華姐分別接近二十年。當(dāng)我在獄中檢討我的人生時,這個成長的導(dǎo)師之一,一直徘徊在我的回憶中。
一個老朋友,也是當(dāng)年利川的武漢知青,簡哥來探監(jiān)。我順便談起了那一代知青對我的影響,然后聊到了華姐。他熟知她,但是也已失聯(lián)多年。
某日,隊長忽然傳我到辦公室,指著其中坐著的兩男一女問我:你認(rèn)識他們嗎?
我以為又是外調(diào)的警察——那些年,經(jīng)常有一些外地的警察,來找我調(diào)查誰誰誰,是否和我曾經(jīng)聯(lián)系。我警惕地打量了這些來人一眼,搖頭說不認(rèn)識。
隊長笑著說你再看看,其中那個女人微笑著一直友善地看著我,另外一個男人也慈祥地強調(diào)說,你再好好看一看。
我開始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的笑顏里,有我熟悉的波光。潔凈而嫵媚,波光中隱含淚水的球狀。她的笑里藏著哭,我閃電般的搜索記憶,只有當(dāng)年的道別,似乎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苦澀。我驚呼——華姐,難道是你嗎?她的淚水再也忍不住,從那依舊美麗的臉頰上安靜地滑落。
二十年,一個當(dāng)日少年,如今已是禿首蓬面的青年囚徒。一個當(dāng)年大姐,還似當(dāng)年美麗。我直面著她的無聲垂淚,像當(dāng)年那個委屈的孩子般,再次痛哭失聲。我哽咽著說,華姐,我找了你那么多年,沒有想到,在我最不堪的時候,還是你找到了我……
十
以后,我出去了。我找到了她,找到了金哥,找到了鐘哥,找到了曾經(jīng)影響過我的很多人。我在諸多的回憶里,逐漸還原時光的拼圖。
她在一次知青聚會上,聽到了老礦長的兒子在武漢坐牢的傳言。多數(shù)人都是感嘆,只有她開始動員她的所有社會關(guān)系打聽尋找。她在一個大學(xué)工作,很多學(xué)生都在公檢法就職。她終于找到了起義門55號,在這個狹小的籠中,看見了這個曾經(jīng)短暫患難與共的弟弟。她根本不知道,我對她早有如此深重的愧疚。
以后,我在北京混成了一個書商。她的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學(xué)平面設(shè)計,她第一次委托我?guī)兔φ疹櫛逼暮⒆?。那時的孩子,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正是我認(rèn)識華姐的年齡。清純,干凈,天生的斯文里,自有一脈家法。后來,她成了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設(shè)計師,和一個母親。
我后來,又逃離了北京。我在大理南門新村的一個農(nóng)舍里,在網(wǎng)上聯(lián)系上華姐。我憋了若干年的話,終于在一次夜半酒醉之后說出,我說——華姐,感恩你,你是第一個讓我愛上的女人。盡管那時,我只是一個小男孩。甚至不懂愛,不懂這個世間原是多么差池,多么無奈。但是,你讓我最初就懂得——慈悲,是一切愛的基礎(ch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