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僧

天神遺孤

【一】

“聽說華家小姐的病情又加重了，怕是熬不過這一年嘍?！?/p>

“這都病怏怏十幾年了，怎么一下子就不行了？”

“誰知道，自從華家老爺老來得子，這大小姐的病就越來越重，有兒子了，對閨女也就不那么上心了吧。”

“呸，你凈瞎說，你看那給華家小姐治病的賞銀都十萬兩了，不上心能這么大手筆？”

“十……十萬兩？”

“不止呢，榜文上還寫了，治好了大小姐的病，不僅得銀千兩，還把小姐許配給他，要是當(dāng)上華家的上門女婿，嘖嘖……”

“哎，我剛得了個消息，有人揭了華家的榜文了！揭榜文的人，是個和尚！”

清寧縣是全國上下最繁華的地方之一，在這里，最富有的家族便是華家。

華老爺看著年輕和尚，一番客套后開口問：“大師可有把握醫(yī)好小女？”

“這要待看過小姐之后，貧僧才能判斷?！被坌莸?。

說是求醫(yī)，其實(shí)華老爺也知道，女兒可能是被什么給纏上了，讓這和尚看看也好。

于是華老爺暗嘆一聲：“七兒，帶大師去小姐那兒看看吧。”

身旁的小廝點(diǎn)頭：“大師這邊請。”

奴仆七兒帶著慧休往里面走，屋宅寬廣，里面更是曲折，四周的建筑裝飾富麗堂皇，可慧休越往里走，那陰冷的濕氣便越加深重，黑氣繚繞，和他早上在華家上空看到的顏色一樣，怕是這妖怪再過不久，就要成形了。

可一般的妖怪化形，怎么會有這么重的妖氣？還用如此張揚(yáng)的方式？實(shí)在可疑。

思索間，七兒已經(jīng)帶他到了華家小姐的閨房前，七兒輕輕敲門：“彩月姐，老爺派人過來了。”????片刻，門被打開一條小小的縫，里面充斥的藥味便沖了出來，仿佛三伏日在陽光下暴曬后的魚干味道。

彩月看著七兒問：“郎中呢？”

七兒指了指身后：“不是郎中，是大師?！?/p>

彩月抬頭一看，瞬間紅了臉，站在七兒身后的年輕和尚，身著青色袈裟，氣質(zhì)仿若謫仙，再往上看，那眉目竟如女子般秀美，卻毫不女氣，目似漆墨，唇若丹紅，真是讓人一見難忘。

彩月紅著臉打開門：“大師里面請?！?/p>

慧休抬步進(jìn)去，胸前的佛珠因他的走動而微微悠蕩，偶爾撞擊發(fā)出噠噠聲響。

女子的閨房一般不可讓人輕入，可見華家大小姐已然病入膏肓，顧不得這些禮儀。

屋內(nèi)充斥著藥味，隱隱讓人透不過氣，慧休仔細(xì)觀察四周，整個華府都被妖氣籠罩，而只有這居住于西門的華家小姐這里妖氣最少，實(shí)在奇怪。

彩月說：“小姐，給您看病的人來了。”

話音剛落，簾子里就飛出一個枕頭扔到彩月的臉上：“給我滾！我沒有病！”

彩月耐心說：“小姐，這是老爺特意為您請的大師，您就見一見吧?！彼Z氣不變，可見這華小姐暴躁性格不是一日兩日了。

尖厲的女聲再次響起：“都給我出去！”

彩月退了出來：“大師，我家小姐性情就是如此，她不愿意就改日再看吧?！?/p>

“且慢，可否讓貧僧到里面與小姐說幾句話？”

“這……”彩月有些猶疑。

“望施主看在貧僧救人心切，通融一下。”

彩月心一軟，便點(diǎn)了頭。

慧休走近床幃，那中藥的苦澀味道更濃重了些，可在這苦澀中，他似乎又聞到一絲腥甜：“華小姐，貧僧乃天禪寺游僧，路經(jīng)此地，聽聞小姐身體抱恙，特來觀望?！?/p>

簾子里沒有任何聲息。

門邊的七兒聽到慧休的話，心下一動。

就在這時，那繚繞的黑氣從窗戶的縫隙中飄進(jìn)來，本在床上悄無聲息的華小姐，突然探出一只手，那手指枯瘦如街邊枯枝，她沖慧休擲出一件黑色物件，高喊道：“哪兒來的禿驢，給我滾！”

慧休迅速避開，抓住華小姐的手腕，從細(xì)小的簾縫中，他終于看清了華小姐的面容，她容貌清麗，卻面色蒼白，身子瘦得都撐不起身上的衣物，可那雙眼睛卻在發(fā)光，她被他抓住，尖厲地叫了一聲，馬上抽回手，力道大得讓他一個從小習(xí)武的僧人都拉不住。

這一鬧，病是看不成了。

彩月送走兩人，這時，慧休從即將關(guān)上的門縫中看到華小姐的手伸出布簾，那似有若無的聲音傳至他的耳邊：“救我……”

第二日，華老爺就見慧休站在他門前，雙手合十，念了一聲法號：“華老爺，貧僧有要事相告。”

華老爺請他到客廳：“大師請講?！?/p>

慧休淡聲道：“華老爺，我昨日看過小姐，恕我直言，小姐被妖物附身！”

【二】

華老爺一聽這話勃然大怒，但很快又是一副震驚的模樣。

慧休寥寥數(shù)語，說了兩件事情，第一，華小姐被妖物附身，之所以現(xiàn)在還保持神智，應(yīng)是有外物法寶護(hù)身，第二，他今夜就可證明妖物的存在。

華老爺思考了一會兒，后面暫且不說，女兒的確一直身帶祖?zhèn)鞯纳瞎抛锨嘤衽濉?/p>

他告訴慧休，慧休知道后輕嘆，說也許還有一線生機(jī)。

再三猶豫，華老爺終是讓慧休留了下來。

夜晚，華府大廳前院。

慧休站在院子中間，抬頭望著籠罩在華府上方的妖氣，這妖氣昨日看著還是黑色，今日卻淡了許多，每淡一分，離那華家小姐的真正死期便越近。

他白日讓華老爺向寺廟求了一柱貢香，貢香是長年累月放在佛祖案臺下的存香，受人積年祭拜，自身香氣與法力都不同尋常的香，與修法者的血一同燃起，有驅(qū)妖鎮(zhèn)宅之效。

子時一到，慧休將中指點(diǎn)破，把三滴血滴入香頭后，馬上點(diǎn)燃貢香，香上的火光不同于暖色的紅光，而是透著淡淡的綠色，煙香渺渺升起，竟不會消失，似有形般漸漸往前伸，在空中朝著某一個方向漸漸飄蕩，眾人跟上前去，發(fā)現(xiàn)這煙竟往華小姐的閨房飄去，華老爺親眼所見，這回是真信了。

回到大堂，華老爺問慧休：“大師，小女可有救？”

“這一切要看華老爺，若不將事情原委托出，貧僧也是無能為力?！?/p>

華老爺長嘆一口氣：“一切要從我的小兒子出生開始說起?！?/p>

多年以來，他膝下也只得染兒一個女孩子，染兒身子雖不好，可性子活潑可愛，但自從她十歲生了一場大病后，性情就變得暴躁，去年妻子竟然懷孕，誕下麟兒后，府中的怪事就開始了。

先是照顧兒子的奶娘丫鬟紛紛發(fā)病，家中雞禽無故死亡，之后便是許多下人告訴他，在夜里看到一個長長的黑色影子，他最初不把這些放在心里，直到有一夜，丫鬟聽見兒子啼哭，推開門后竟然發(fā)現(xiàn)染兒站在床邊，死死地盯著床上的孩子，聽到丫鬟的聲音后，竟噴出一口血，暈了過去。

那夜之后，染兒一病不起，他的兒子日日昏睡，在夜間卻精神異常，對著空氣呢喃低語。

等到他覺得事情不對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

“大師，我女兒，她……她不會真的已經(jīng)……”到現(xiàn)在，他仍是不敢說出那個字。

慧休緩緩道：“這我要再見過小姐才能判斷?！?/p>

只要有一線生機(jī)，那便好，華老爺趕忙道：“那明早我便讓大師見染兒?！?/p>

【三】

鼻腔充滿異味，讓意識昏沉的華染轉(zhuǎn)醒：“什么味道這么刺鼻？”

彩月走了過去：“小姐醒了？沒有味道啊。”

華染掀開布簾，暗淡燭光照在她臉上，更顯得她蒼白色的臉異常陰沉：“你沒聞到？這味道這么大，都把我熏醒了?！彼戳搜鄄试?，“怎么就你一個，慈姑姑呢？”

彩月回：“小姐你忘了，慈姑姑身體不好，已經(jīng)出府了?！?/p>

“有這事兒嗎？我都不記得了。”華染說，“你去廚房給我拿些吃的?！?/p>

彩月應(yīng)聲離開。

見彩月關(guān)了門，華染起身將燈罩拿開，挑了挑燭心，燭光瞬間亮了起來，因此，照亮了本來黑暗的床頭角落和那里露出的一只鞋子。

“出來吧，我知道你在那，話說在前頭，劫財，我華家為了個要死的女兒，錢出不了多少，劫色，恐怕您更要失望了，現(xiàn)在的我病入膏肓，形如惡鬼，要是兄臺聰明，旁邊的梳妝臺上的飾物雖不多，但也價格不菲，您隨便拿，邊上有窗戶，您請自便吧?！?/p>

華染說完，提起精神聽著后面的動靜，過了一會兒，身后的人終于動了，方向不是朝著梳妝臺，而是漸漸走近她。

華染緊了緊藏在手心里的匕首，只待來人靠近，傷了他便逃走，彩月已經(jīng)離開，她逃走時不必有所顧忌。

身后的人逐漸走近，華染聞到一股清淡的檀香，香味似有若無，卻在鼻端纏纏繞繞，不肯散去，就在這一刻，她突然轉(zhuǎn)身，露出手上的匕首朝身后扎去，可她計劃得天衣無縫，但被來人輕松撥開動作，匕首跌落在地，一瞬間，她也看清了來人。

那人身著青色僧衣，寬肩窄腰，她一抬頭，就撞進(jìn)了那一汪深潭般的墨瞳中。

華染沒見過多少人，可她愛畫，畫人的，畫景的，她畫了幾百幾千幅，卻沒有一幅比得上面前人的美。

如此美人，竟是個和尚。

慧休放開她的手，退開一步：“阿彌陀佛，小僧失禮了?！蹦锹曇羧缢话闱逋笎偠?。

華染這才注意到，剛剛他握住了她的手腕，身子也離她極近，只待再靠近兩分，她就會癱軟在他懷里。

她厲聲問：“你是誰？到這里要做什么？”

慧休抬起看她，見華染面容憔悴，可那雙眼睛炯炯有神，看來這華小姐不僅身帶神物，恐怕心智也是比一般人要堅(jiān)強(qiáng)許多，否則不會堅(jiān)持到這時候。

華染見慧休打量自己，以為他是專門采花的淫僧，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柔聲道：“大師深夜到此，是否也要像世間男子一樣享受那男女歡好？大師若真看上小女，那我們就做一夜夫妻?！彼硐逻€有一把匕首，她就不信這和尚在床上也能如此防備。

她一句句“大師”，聲音仿佛懷春少女叫著情郎般的音調(diào)，不知怎么的，慧休覺得自己沉靜如湖的心，仿佛被投進(jìn)了一顆石子，“咚”的一聲悶響，只余那一圈圈的漣漪在湖面上擴(kuò)散。

他又退一步：“阿彌陀佛，小僧乃天禪寺僧人慧休，揭下榜文，特來府上為小姐治病?！?/p>

華染自是不信，但當(dāng)慧休說出紫青玉佩，她便信了他七八分，紫青玉佩是她家的傳家之物，輕易不對外言說，這和尚既然知道這個，大約真的是父親請來的。

確定之后，華染迅速紅了臉，她剛剛說的那些話……

真是要死了！

華染輕咳一聲：“就算治病，為何非要深夜造訪？”

慧休將一節(jié)貢香放到桌上：“深夜來此，我只想問小姐一句，你主動讓妖物入體到底是為了什么？或者說，你想得到什么？”

聽到他的問話，華染的心怦怦直跳，她抬頭，看到那漆黑如墨的雙目直直地看向她，覺得他像是看清了她所有的心思。

她第一次，開始害怕什么人。

而這個人，不過是她見了一面的和尚。

【四】

華染不敢確定他知道多少，不敢輕易開口，就在不知如何應(yīng)對他時，門外突然傳來了腳步聲。

門被打開，彩月端著盤子進(jìn)來，慧休迅速從窗戶跳出，華染甚至都沒看清他的動作。

彩月看到桌子上的貢香，問：“小姐，這是？”

華染這才注意到那和尚留下的香，嗅了嗅，發(fā)覺萎靡的精神好多了，她把貢香遞給彩月：“你去把這香插好?！?/p>

彩月未動：“小姐，這香古里古怪的，還是扔了吧?！?/p>

“我要留著?！?/p>

“……是。”

第二日，慧休從房中出來，七兒上前：“大師早上好，齋菜我都備好了。”

慧休看到在七兒身后的幾個婢女，過了一會兒才說：“進(jìn)來吧。”

吃完齋菜，慧休問七兒：“你家小姐前幾月為何在你家少爺?shù)奈葑永飼灥梗俊?/p>

“好像是有個丫鬟突然進(jìn)去嚇到小姐了?！?

“我想見見這丫鬟?！?/p>

七兒帶慧休去見了那個被驚嚇且盲了的婢女，詢問過后，無意中得知在他去之前，華染也去探望了那個婢女。

慧休看著華府上空，覺得妖氣似乎淡了些，思慮片刻，他起身去了華染的住所。

見到慧休，華染就想起他昨夜的質(zhì)問，她臉色不善：“大師有事兒？”

“昨夜的問題，華小姐還未回答小僧。”沒等華染開口掩飾，他又說，“我已詢問過那夜的婢女，她已經(jīng)所見之事告知我了?！?/p>

華染聞言拳頭緊握，仍是一語不發(fā)。

“華小姐，這華府上下性命皆在你一念之間，包括你的弟弟！”

華染思緒萬轉(zhuǎn)，卻突然笑了一聲：“你這和尚真是信口雌黃，什么妖怪，我弟弟怎么樣又關(guān)我什么事兒，你以為我很在乎他？像我這般暴戾成性的女子，最看不得人好了，你以為你知道什么！”說到最后她已有些嘶吼，卻因身體衰弱而后力不足，只是一些氣音。

這次，這和尚該走了吧。

她就是這般冷酷暴躁的女人，沒人會忍耐，沒人會在意，更沒人會……理解。

可慧休沒有離開：“華小姐這樣的人，小僧平生第一次見。”他淡淡道，“但小僧不認(rèn)為華小姐是冷漠的女子，更稱不上什么暴戾成性，真正的暴戾之人小僧見過許多，那些人不見血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小僧聽聞小姐性格急了些，但從未聽說有傷過人，更何況，如若小姐真是冷漠之人，怎么會在身體衰敗之時，去見一個誰也不在乎的小丫鬟呢？”

“所以華小姐，請不要這般辱沒了自己?！?/p>

華染極力抿著唇，低頭看著自己枯瘦的雙手，片刻后，淚珠滴滴撒到指間。

真是……太荒謬了。

她藏了那么多年的秘密，竟然在短短幾日就被一個男人看穿，不，準(zhǔn)確地說，是被一個和尚看穿了。

她淚眼婆娑，慘淡一笑：“大師真是聰慧之人。”她擦了擦臉上的淚痕，又輕聲說，“只是太過聰慧之人，會很寂寞。”她的聲音逐漸變低。

可慧休仍舊是聽到了，他低下頭，將手握成拳，最后撫上胸前的佛珠，這才讓心神穩(wěn)定。

只聽華染低嘆口氣：“那個妖怪，是個蛇妖，的確是我讓它進(jìn)入我的體內(nèi)的?！?/p>

【五】

華染自十歲那場大病，見到父母為自己日夜擔(dān)憂的樣子后，就很怕自己某一天突然暴斃身亡，她不是怕死，而是怕讓父母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于是她決定，遠(yuǎn)離自己的父母，他們對她的愛少一分，她離開時，他們的痛便少一分。

直到弟弟降生。

她對她弟弟的到來比任何人都高興，但她不能破壞自己長年建立的形象，所以她會在深夜偷偷去看自己的弟弟。

那夜，她見到了一個黑色影子，它橫在房梁上，探下長長的身子，周身帶著森寒的涼意，那是一條青黑色的巨蛇。

華染以為它要傷弟弟，用紫青玉佩傷了那蛇妖，也更激怒了它，它盤住華染弟弟的身子，威脅華染，要她答應(yīng)它的條件，否則它就會吃了全府的人，并說如果她順從，它就不會傷害府中的人。

華染只能答應(yīng)。

蛇妖正進(jìn)入她的身體打算以此養(yǎng)傷時，卻被半路突然闖入的婢女驚到，身形遁走之后，華染也昏了過去。

“可那夜之后，那個蛇妖就再沒出現(xiàn)過，它會不會已經(jīng)走了？”

慧休站起身，“得不到想要的東西，它是不會走的?！?/p>

他低下頭望向華染：“華小姐，你是信那妖物，還是信我？”

華染與他對視：“我相信事實(shí)?！?/p>

慧休輕笑：“我會親手將那妖物抓到小姐面前，屆時華小姐可再回答我這個問題。”

“你知道它在哪？”

“當(dāng)然。”慧休唇邊浮起自信而美麗的微笑，連他都沒有注意到，多年不笑的他，在她面前會不經(jīng)意地綻放笑容。

門被打開，一人進(jìn)入，手上端著藥湯。

“彩月施主。”慧休將胸前的佛珠摘下，遞到她面前，“請將佛珠戴在華小姐身上?！?/p>

彩月笑了笑：“大師先放到桌上，等我伺候我家小姐喝完藥，就將這佛珠戴上。”

“就現(xiàn)在吧。”

此刻，華染覺得有些不對。

見彩月不動，慧休瞇了眼，看了看在華染桌上貢香燃盡的香灰后問：“為何現(xiàn)在只有你一人伺候？華府連一個小廝都能驅(qū)動五六個丫鬟，怎么小姐這里只有一個丫環(huán)伺候？”

“這……”

慧休高喝：“妖孽還不現(xiàn)身！”他豁然將手中的佛珠朝彩月拋出，彩月避開，脖子一轉(zhuǎn)竟然伸出一米長，頭顱沖向華染，還好華染早提防警惕，將藏在枕下的匕首刺向?qū)Ψ?，“彩月”一個轉(zhuǎn)彎，整個身子從窗口飛出，同時那串佛珠也落到華染的頸上。

事情發(fā)生只在呼吸之間，華染還未反應(yīng)過來，就見慧休從房間角落拿出一根禪杖，緊追彩月身后，臨走前急聲道：“請小姐帶著佛珠待在房中?！?/p>

【六】

慧休追到華府后院，四周長滿了老槐樹，目光從樹間掠過，身后有木枝斷裂的輕響。

他轉(zhuǎn)身將禪杖拋出，看清來人后將禪杖定住，七兒盯著近在咫尺的金色禪杖，嚇得癱坐在地：“大……大師……”

“你在這里做什么？”

“我看到個黑影子，以為是賊，我這就走……”他站起來往回跑，突然聞到一股腥臭味道，下意識抬頭，見彩月用著人類無法做到的動作纏在樹上，她笑了，嘴角扯到腮邊，吐出黑色的分叉舌頭，動作極快地爬下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到了他的面前。

“小心！”慧休撥開七兒，彩月雙手抓住慧休的胳膊，在七兒驚恐地注視下，彩月的身子裂開，身軀里無血無肉，只剩一層薄薄的軀殼，從里面彈出一條青黑色的巨蟒，它動作極快地纏到慧休身上，頭顱揚(yáng)起，只待一個猛擊，巨齒就能插入慧休的頸間。

慧休避過巨蟒的襲擊，一掌擊向彩月的殘軀，擺脫制衡，手畫符咒打在巨蟒頭上，巨蟒頓時癱軟在地上，慧休單手執(zhí)杖，金色光芒在禪杖的頂尖聚起，擊向巨蟒。

“害人性命，殺！”

“奪舍吞魂，殺！”

“逆天違理，殺！”

慧休的每一次攻擊，都使巨蟒周身的黑氣越來越少。

七兒望向莊嚴(yán)法相的慧休，突然怪叫一聲：“救命?。　?/p>

他嗷嗷尖叫，直往外跑，就在這時，剛剛還在扭動的巨蟒趁機(jī)飛快逃走，直奔華染房間，慧休心道不好，奮起直追。

這邊七兒一邊叫，一邊跑到華老爺房中，見到華老爺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老爺，是他！是他！”

“好好說話！”

“老爺，是那個慧休！”七兒邊哭邊說。

“慧休大師怎么了？”

“是那個妖僧慧休啊！那個為了捉妖，殺了一整個村子的慧休妖僧啊老爺！”

傳言中，那妖僧慧休可是為了除妖，會將人也一并殺了的??！

聽完七兒的話后，華老爺大喝：“怎么不早說！”

“我沒想到??！”

“糟了，染兒！”華老爺急了，那個慧休第一天就說過，染兒已被妖物附體，難不成染兒已經(jīng)被他……

華老爺站起身，往外奔去。

到華染門前，就見慧休單手執(zhí)杖，法相莊嚴(yán)的臉上盡是冷意。

華老爺順著他的方向一看，瞬間瞪圓了雙眼。

只見華染攀附在假山之上，黑發(fā)披散，臉上血色盡無，而那雙眼，竟然是鮮紅色的，顯然，她已被那蛇妖附身。

她低聲笑著：“想殺我，沒那么容易，當(dāng)老子一千多年白活的嗎！”那聲音竟是一個喑啞低沉的男聲。

“你是誰？！”華老爺叫道。

“喲，不認(rèn)得我了？”她鮮紅的雙眼直視著華老爺，“是你把我請進(jìn)門的，忘了？”

“什么？”

“不是你說的，只要讓你有個兒子，讓你做什么都可以?！彼嶂X袋，“你現(xiàn)在有了兒子，這府上幾百人的性命，可都?xì)w我了。”

華老爺?shù)诘兀骸翱墒?，那只是夢啊……?/p>

【七】

一年前，華老爺做了個夢，夢中一個喑啞聲音問：“你想要個兒子？”

要，他想要。

“你愿意用所有人的性命來換嗎？”

……愿意。

不久，華夫人再次懷孕，他陷入重獲麟兒的喜悅當(dāng)中，早將那個奇怪的夢忘得一干二凈。

直到此刻，他再次聽到那個夢中的喑啞聲音，瞬間回憶起一切。

“華染”咯咯一笑：“我耗費(fèi)了數(shù)百年的功力讓你有了兒子，現(xiàn)在該你履行諾言了！。”

“不行，不行！”

“七日之后，便是你華府所有人命斷之時！”

說完這句話，華染雙眼一翻，瞬間從假山跌落下來。

慧休一個輕跳，雙手接住華染，華染柔軟的軀體倚在他的胸膛之上，淡淡的女子體香鉆入慧休的鼻息之中，讓他心跳加快幾分。

他將華染抱入房中放下，看到她的枕邊放著他的佛珠。

她帶著佛珠，怎么會被蛇妖附身呢？

慧休望向華染，她蒼白的臉上多了幾絲妖氣，他心里更是沉了幾分。

華老爺看到床上閉著雙眼的華染，想靠近又心生膽怯：“大師，我女兒怎么樣了？”

慧休問：“您與那蛇妖做了什么約定？”

華老爺將那個夢說出，慧休沉默良久，說要帶華染回寺，否則華染必死無疑。

華老爺只能答應(yīng)。

華染在誦經(jīng)聲中轉(zhuǎn)醒，她轉(zhuǎn)過頭，看到帷帳外的身影，那是慧休。

她倚靠在床頭喊：“你這和尚，大早上擾人清夢?！?/p>

話音剛落，那誦經(jīng)聲停下：“叨擾華小姐了，只是如果不這樣，恐怕華小姐又會陷入深眠。”

經(jīng)歷昨日的事，她非但不驚恐，反而像是放心了一般：“之前丫鬟說，你要帶我去天禪寺?！?/p>

“是?！?/p>

“大師，我想讓你幫我個忙?！?/p>

“請說?！?/p>

“等我死了，把我埋了吧，立個碑就好。”

慧休一怔，說：“華小姐這話為時尚早……”

“我知道你是誰?！比A染一字一句地說，“從我第二次見你就知道了，他們叫你嗜血妖僧，可我一看，不就是個年輕的和尚嘛，那些說書的就是愛夸張。”

慧休沉默良久才回：“你不怕我也許會殺了你？”

華染點(diǎn)頭：“我知道?！?/p>

他的聲音很冷：“你不怕我將其他人也一并殺了？你也知道我是嗜殺如命的妖僧。”

“我倒覺得，人言不可盡信?！彼p輕笑著，“我說過，我相信事實(shí)。你來我府上，至今從未害過任何人的性命。況且他們說的事兒，我倒是覺得另有隱情，誰會愿意平白無故地弒殺呢？如果愿意擔(dān)上這樣的名號，也要?dú)⒘四切┤耍氡厥虑橐欢▏?yán)重到了某種地步。就像如果我死了，能夠換來全府人的安危，我也心甘情愿，想必你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吧?！?/p>

她語調(diào)這般輕松，卻不知慧休聽后完全愣住了，胸口處仿若燃起烈火，讓他久久不能回神。

許久他才低聲道：“……華小姐與他人很是不同。”

他沒想到，會有人理解他。

當(dāng)年那個村子事情的嚴(yán)重超出所有人的想象，村民不僅全部染上尸毒，變成半妖，最大的隱患是藏匿在村中的僵尸王，那僵尸王如修煉成功，定然會生靈涂炭，戰(zhàn)禍四起。

他沒有時間耽擱，只能燒了全村，逼那僵尸王現(xiàn)身，激戰(zhàn)之后，他險勝僵尸王，可由此也給自身帶來殺虐的名號。

他的師父為保全他，命他四處游歷，滿五年才可回寺。

他抬頭看向華染，如今是一定要回了。

【八】

深夜，天禪寺佛堂。

裊裊升起的佛煙飄蕩在上空，年邁的老和尚轉(zhuǎn)著佛珠默念心經(jīng)。

一小和尚過來：“住持，慧休師兄回來了，那個……他還帶了個姑娘?！?/p>

“安排女施主住宿，讓慧休來見我?！?

滿身血色鞭痕的慧休倒立在水中，已有兩個時辰，私自回寺，這是第一道懲罰。

老住持緩緩走近，緩聲問：“為何回來？”

“為了救人?！?/p>

“那女施主妖氣纏身，恐不久于人世，你大可以將其除去。”

“她還保有人的神智，我不能那么做?！?/p>

“紅嶺村一事你也不曾猶豫?！?/p>

慧休頓了頓才道：“當(dāng)日之事無逆轉(zhuǎn)的情形，與華小姐之事不同?！?/p>

老住持看著自己的徒弟，嘆了一口氣：“你可知你回來會受何種懲罰？”

“弟子知道，弟子愿永守陣門，終生不出寺，永生不見人?！?/p>

看著慧休淡漠的表情，老住持暗暗嘆氣。

慧休自小長在寺中，聲望頗高，紅嶺村一事，他為了驅(qū)除僵尸王，也一同消滅了村中染上尸毒的半妖人，人口相傳，變成眾說紛紜的殺人之事。

人都道鬼神可怕，可比鬼神更可怕的，是人心。

那華府老爺，便是因?yàn)樨澙?，才招來那心懷不軌的蛇妖?/p>

本能成為下任住持的慧休，因華府之事，提前回了寺廟，將面臨最嚴(yán)厲的懲罰。

天禪寺后山封了一頭上古時期的兇野麒麟妖獸，鎮(zhèn)守的人，終生將獨(dú)居在后山之中，永世不可出寺，更難以接近外人，其寂寞痛苦絕非一般人可承受，老住持望著慧休，眼神惋惜。

慧休那剛剛被鞭笞后的傷口里，有血緩緩從身上流至臉上，血紅的液體劃過蒼白如蓮的臉頰，沒有血色的雙唇輕啟，聲音一如以往般淡漠：“弟子不悔?！?/p>

殺了那僵尸王，解救蒼生，雖背負(fù)妖僧弒殺之名，他不悔。

入華府除妖，將華染帶到天禪寺，被罰守陣門，他亦不悔。

老住持嘆息：“我知道了，我準(zhǔn)備下，兩日后與你一同下山?！?/p>

可沒料想，兩日后，僧人從山下傳來消息，說是華府上下全部暴死，華府小公子也失蹤不見了。

老住持親自去華府探查，回來將消息告訴華染。

華染無法接受這個事實(shí)，她的父親、母親，那些在她家侍候十幾年的奴仆，都死了！

這世上只剩她一個人了！

怎么可能！

老住持道：“阿彌陀佛，我去了府中，發(fā)現(xiàn)四處有妖氣，之前遣散的奴仆家中，也殘留同樣的妖氣，恐怕這妖物早將妖氣侵入到你華府中人的體內(nèi)，所以才會……”這也是華府妖氣一日日減少的原因。

華染驚愣：“所以無論怎樣，我府中的人還是會死?！?/p>

“是。”

“那我呢？如果府中的人都被侵入妖氣，我也不應(yīng)該活著。”

“你身帶紫青玉佩，自然能抵擋邪氣，而且我估算，那夜妖物要進(jìn)入你體內(nèi)時，被外人驚擾，卻把自己的內(nèi)丹留在了你的體內(nèi)?！彼匀A染帶著慧休的佛珠，卻還能被那蛇妖附身。

華染震驚地捂住自己的腹部。

“那妖物想要得道，還需找回內(nèi)丹，施主，那妖物的下一個目標(biāo)就是你。”

【九】

老主持將華染安置在后山一片竹林里的竹屋內(nèi)。

不久后，華染在水中看到自己的倒影，連她都被自己驚到。

從前的她，哪里有這般紅暈的臉色？

她的容貌仿若在一夜間綻放開，燦如春華，姣如秋月，明艷不可方物。

華染知道她體內(nèi)的妖丹在妖化她，很快她會變成一具沒有思想的妖人。

慧休再次見到華染時，也察覺到她身上的明顯變化。

華染朝他笑：“和尚，好久不見了?！?/p>

慧休雙手合十：“華小姐安好?！?/p>

“安好？我哪里會安好？我每夜不是睡不著，就是夢到我從前的親人，可就算連續(xù)三天不睡，我也毫不疲憊，我安好嗎？”

華染上前一步，輕啟紅唇：“大師，殺了我吧?！?/p>

慧休淡回：“我不殺人?！?/p>

華染轉(zhuǎn)身回了竹屋。

竹林下，青煙徐徐上升，低低的誦經(jīng)聲傳來，那聲音單調(diào)而沉悶，聽得她心煩。

突然那聲音停下：“阿彌陀佛，華小姐還不愿放下嗎？”

她自他身后的竹林中現(xiàn)身，笑了笑，面容綻放出美艷光彩，帶著妖異般的美麗。

“我是人，人在紅塵之中，怎能輕言放下?！彼?xì)白的藕臂突然纏上他的頸，朝他耳邊輕輕吐一口氣，“大師，我已經(jīng)快化成妖人，你為何還不收了我？”

慧休如蓮的面孔神色未變，一聲嘆息從唇中溢出：“因?yàn)?，你是人?！?/p>

華染輕笑說：“我是人？你看我現(xiàn)在的樣子像人嗎？”

慧休任由她附在他的背上：“華小姐，還記得那日你和我說，要在你死之后將你埋葬，再立一個碑的事情嗎？”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沉靜：“這世上只有人，才會想要被埋葬，想要擁有自己的墓碑，所以華小姐，你是人，從前是，如今是，以后也會是。”

華染漸漸從他背上移開：“對不起……”

“無事?！?/p>

“你這和尚也挺好的?！?/p>

這是近日以來，他第一次聽到華染這般輕快的語氣，不知怎的，他的心情也愉悅許多。

“我去吃飯?！比A染道。

慧休壓制住胸口處的震動：“好?！?/p>

華染起身去竹屋，走到一半她突然轉(zhuǎn)頭，朝慧休笑了笑。

那笑容沒有往日妖冶，而是淡淡的純凈，可就在下一刻，不知從哪里突然射出了一根箭羽，瞬間射中華染。

慧休一驚，執(zhí)起禪杖飛奔，上空卻落下一人。

那人笑著，正是那蛇妖：“當(dāng)日你重傷老子，今天我定殺了你這小兒！”

慧休將佛珠飛出，它附身的人形也被佛珠打裂，巨大的蛇身從人形中竄出，直奔躺在地上的華染，慧休將禪杖擲出，插入蛇尾，那蛇妖痛苦地一吼，慧休輕躍至它身旁，只見蛇妖的巨尾一閃，將他的禪杖甩飛，隨即蛇尾纏住他的腰間。

他這才明白，這蛇妖是有意示弱，為的就是將他引到它身旁。

華染痛苦地張開眼時，看到蛇妖張開血盆大口正要吃慧休，她憤怒不已，它已經(jīng)奪走她所有珍視的一切，難道還要?dú)⑺阑坌輪幔?/p>

她從腰間摸出一樣?xùn)|西，塞入口中吞下，同時，蛇妖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突然松開慧休，在地上抽搐亂滾。

慧休取回禪杖，默念咒法，擊向蛇頭：“蛇妖欺天，害命，吞魂，在此誅殺！”

“轟”的一聲，蛇妖被擊碎，碎裂的血肉散到四方.

慧休奔到華染身旁，她身下是一灘血，同時，她本艷麗的面容漸漸衰敗，恢復(fù)成他最開始見她的那般蒼白色面容。

慧休放下法杖，將她扶起，他那蓮一般的臉孔不再是云淡風(fēng)輕的樣子：“你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原來他還有這種表情，她以為他永遠(yuǎn)都是那副淡漠樣子呢。

華染抬起手，那本拴著的紫青玉佩的帶子滑落下去，她看到自己妖化后的玉潤手指恢復(fù)成從前清瘦纖細(xì)的模樣，竟然笑了：“我變回去了，對嗎？”

那上古的紫青玉佩果然能驅(qū)逐她體內(nèi)妖丹的妖力，她賭對了。

慧休將她抱起：“我?guī)闳ヒ娢規(guī)煾??！?/p>

“不要，”華染拉住他，“我不想死在那么冷的大堂上，這里的竹子這么美，就讓我待在……這兒吧?！?/p>

慧休將她放到一棵竹下，讓她依靠在他的胸膛之上，他說：“我殺了它?！?/p>

“我知道，謝謝你?！比A染眼簾一垂，問：“我的病好了吧，我現(xiàn)在是人了?！?/p>

“當(dāng)然?！?/p>

“父親貼榜文時，還和我說，要是誰能救我的命，就要我嫁給那個人呢?！彼飨聹I來，這是她第一次流淚，在遭遇滅門之災(zāi)時她都沒有流淚，卻在這時留下一行淚，“在這世上，我不是一人，對嗎？”

慧休點(diǎn)頭。

她伸手撫上慧休白凈的臉龐，露出淡笑：“我有沒有說過，認(rèn)識你真不錯……慧……休……”

她低聲念著他的名字，卻在話音落下之時手也垂下，慧休迅速抓住那只細(xì)瘦的手，將它貼在自己的臉龐之上，那掌心的余熱仍在，卻在不久后漸漸失溫。

清風(fēng)拂過，和尚懷中的年輕女子閉著雙眼，仿佛睡著一般，他握住她的手，不曾放開。

很久之后，他才開口對那個不會回答他的人說：“這是華小姐第一次叫小僧的法名。”也是最后一次。

這一生，她是他的華小姐，他也是她的小僧。

慧休將華染火葬后埋入竹林，之后他便終生居住于竹屋之內(nèi)，鎮(zhèn)守后山的陣門。

慧休手中常年握著一顆黑色玉珠，圓寂時仍雙手緊握。

天禪寺住持將慧休火化后，發(fā)現(xiàn)骨中有一顆舍利子，這顆舍利子上面纏繞著兩人的魂魄，一個是慧休，另一個卻不知是誰的。

他踏入慧休的竹屋，竹屋旁種著姹紫嫣紅的花朵，只見一青石墓碑立在花朵中央，上面寫著六個大字——慧休之妻華染。

他站在那碑前半晌，然后將舍利子埋入土內(nèi)，他覺得，慧休師父會喜歡待在這里的。

他一生的陪伴，就是最長情的愛戀。

五百年后，天禪寺被燒，妖獸麒麟出世，一路野道人從碑下掘出舍利子，其舍利子為異樣珍寶，引起術(shù)士中人爭相搶奪。

在正道人手中，它便是佛器。

在邪道人手中，它便是煞器。

眾稱這舍利子為——蓮華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