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克海
有那么幾年,我盡可能搜尋關于新疆的消息,想搞明白那塊土地上的人和事。而透過劉亮程對新疆的家常書寫,我看到了一個和想象更加接近的地方,那里氣候干燥,易于保存夢境。
和《一個人的村莊》一樣,《在新疆》仍然只是劉亮程的新疆。但這次作家把筆觸溢出了沙灣,你能看到一個作家對現(xiàn)實的觀察,并作出了自己的判斷。關于城鄉(xiāng)差別人們談得已經(jīng)夠多了,劉亮程專心摹寫大地的做法似乎也談不上有多新鮮,但透過那些明亮干凈的文字,可以嗅出,出身鄉(xiāng)野的他,并沒有因為到了城市,就對原有的一切漠不關心,他始終在關心,在為人們的處境擔憂。
我說的可不是所謂對底層人物命運的書寫,盡管看起來劉亮程寫的也是那么一些不起眼的人。那些普通的買買提,他們活得如此樸實,又如此恣意。那個理發(fā)匠,有著新疆大學法律系文憑的買買提,畢業(yè)三年都沒找到工作,就做開了剃頭生意,“只是為了不讓自己閑下來”。(《生意》)他哪兒都沒去過,守著一個理發(fā)攤,卻知道城里的許多事。“人得有件事情在手上,大事小事都行。沒錢花窮一點可以過去,沒肉吃啃干馕嘛,沒事情做這一天可咋過去?!蹦憧?,這就是他的哲學。可不是他一個人這么想,劉亮程逛萬人巴扎,集市上所見到的一切都是證明,他們似乎總能找到打發(fā)時間的東西。而時間,應該是進入劉亮程散文世界的一道門簾。在《牙子》中他寫文物販子:“能看懂老,就是看懂時間了。”“在文物販子托乎提眼里,這個地方的生活,一直就沒變過。生活本身是一個更大的文物,那些被老城人過了千百年沒有變化的生活,沒人來收藏,這樣的文物變不成錢,但更有價值?!薄皶r間在這里不走了,好多老東西都在,或者說許多東西老在了這里,那些幾千年的老東西,都能在龜茲橋頭等到。等待本身也是古老的,這里的人,一直在過著一種叫等待的生活?!?/p>
等待,應該就是當?shù)厝说囊环N普遍表情吧。因了自然條件的惡劣,人們的生活過得實在是捉襟見肘。但就是在這種隨處可見的困境中,作家仍然發(fā)現(xiàn)了哲學:人們把日子過成了一種堅忍。那個守護在克孜尕哈千佛洞的阿木提,不光得給自己找水喝,還得給洞口的兩棵榆樹澆水,而這兩棵榆樹是之前的守護者留下的。“我們養(yǎng)活了它十幾年,就跟我們的家人一樣了?!保ā兑豢诳菥蛢煽糜軜洹罚?/p>
劉亮程似乎總能在常見的事物中抖出令人震撼的現(xiàn)實。還有什么比學會過日子更重要?還有什么比把日子過得有聲有色更激動人心?
事情也似乎真像他聲稱的那樣,因為對這片土地過于熟悉,“幾乎沒有辦法說出它”。(《古爾班通古特沙漠》)但他還是以一種近乎寫意的筆觸皴染出來了。正是在他娓娓道來的敘述中,我們認識了新疆,那些點點滴滴的畫面不能說有多接近真實,至少有印象了。
讀完《在新疆》,我印象尤其深刻的是這么一句話,那是《樹的命運》的結(jié)尾:“我原想把它買下來??墒牵以跒豸斈君R沒有一塊私有地方能放得下它。這樣的巨大東西,應該只屬于遼闊大地?!比绻曷?lián)想一下,《在新疆》這本集子里的文字,也是大地的產(chǎn)物。他寫地里的一株青玉米,寫老魏家的三十多只羊,寫在別人收過的地里撿東西的孤老頭,寫庫車城,寫最后的鐵匠,寫那些小本生意人,還有塵土、黑狗、龜茲驢、大楊樹、托包克游戲,寫充滿木頭氣味的阿格村夜晚,寫兩個古幣商、偷東西的賊,也寫夏爾希里的草、古爾班通古特沙漠,甚至是沙灣縣的一百六十五條溝……他看起來是寫玉米寫羊,但因了他捕捉的意象、看取的角度,原本尋常的東西就顯得特別了,人與自然的相處、人與人的相處、人在歷史中的命運、“無邊無際的冥想”,就這么被定格了。
如果僅僅作原生態(tài)的概括,那就處理得太簡單,也太粗糙了。早在近十年前,劉亮程就以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引人關注,也有評論家專文解讀,得出的標簽就是“鄉(xiāng)村哲學”。但形而上的東西太艱深了,我還是喜歡未被總結(jié)的那些細節(jié),它們令人恍惚,讓人眩暈,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作家在故意制造一場聲勢浩大的夢境。在《向夢學習》中,劉亮程曾提及他的夢,“文字的意味向虛幻、恍惚和不可捉摸的真實飄移”,他說他時而入夢,時而醒來說夢。那種讓人恍惚的感覺顯然是作家故意營造的一種氛圍,他把新疆大地上的事物抹上了一層水汽。
然而夢境只是作家涂抹的一種幻象,我們終究得醒過來積極生活。不過怎么說呢,在經(jīng)受了現(xiàn)實的種種失落之后,偶爾翻讀劉亮程的還鄉(xiāng)之書,似乎也能在那塊人為加工過的土地上,找到疲憊生活之余的英雄夢想,做夢療傷。
(選摘自《文匯讀書周報》201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