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健
小說與小說批評
評蔡義江先生的脂硯齋、畸笏叟觀
歐陽健
主持人語:本欄目收有四篇論文。其中歐陽健一篇最可注意。二十余年前,他開始質(zhì)疑“脂硯齋”的身份以及“脂批”的價值。由于此說從根本上動搖了所謂“新紅學”,所以注定會帶來激烈的爭論。二十年過去,爭論中的意氣逐漸淡化,冷靜下來的人們發(fā)現(xiàn),你可以不同意歐陽的觀點,但不能不承認他提出的是一個重大的“真問題”,而且在不少方面確乎“別具只眼”。這里所發(fā)表的便是其一篇新作,所論除卻“堅守陣地”,還顯現(xiàn)出爭論對于矛盾的雙方都會有所啟迪——當然前提是平心靜氣。另有論還珠樓主一篇。還珠樓主長期間不能進入現(xiàn)代文學研究者的法眼,原因很多,此不具論。但近年來稍有改觀。其實,只要我們研究的“范式”不要過于僵硬,有三點是顯而易見的:(一)當時的社會反響;(二)時至今日對影視、網(wǎng)絡游戲、網(wǎng)絡小說的廣泛影響;(三)沾溉金庸非止一端,金庸作品的情節(jié)、人物、名物等存在大量的“點珠成金”現(xiàn)象。所以,對還珠的研究還有相當大的有意義的空間。
(戴紫)
蔡義江先生主張“重評”不是“脂硯齋自己的第二次評”,而是“脂硯齋對諸公已有過的評而言”,意義重大。由“重評”的基本點出發(fā),對探討脂硯齋及其在《紅樓夢》成書中作用等,將可能會有新的開拓。
重評脂硯齋諸公畸笏叟周汝昌
一
在辯論中汲取對方見解以充實自己,正是爭鳴是學術(shù)發(fā)展動力的生動體現(xiàn)。蔡義江先生在接受采訪時,主張“紅學還是要走一條正路,一條新路”,主張不要迷信權(quán)威,“不要管是誰講過的,王國維也好,毛澤東也好,俞平伯也好,都不要不分青紅皂白直接拿來。魯迅講錯的地方多了,胡適也有講錯的”(《社會科學報》2014年1月15日)。這番頗具氣魄的話語中,最有新意的是“胡適也有講錯的”。他反對紅學走“老路”,包含了胡適開辟的“新紅學”的基本觀念,如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重評”的理解,認為:
“重評”或“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都是脂硯齋對諸公已有過的評而言的,并非指他自己的第二次評。有的研究者見有“重評”、“再評”字體,就以為脂硯齋在此之前還作過“初評”,這是誤會了。脂硯齋確實不止一次閱讀書稿并加評,如己卯、庚辰本上就有“脂硯齋凡四閱評過”字樣,但書名都仍題作《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可知“重評”并非指脂硯齋自己加評的次數(shù)。
這在“新紅學”營壘,是天崩地解的劃時代大事。因為自《脂硯齋重評石頭記》1927年出現(xiàn)以來,對書題“重評”二字,都理解為“第二次評”,并據(jù)此推算“在此前后評閱的次數(shù)”,以勾畫出《紅樓夢》的成書階段:
一、初評階段:乾隆十九年甲戌(1754)前;或定為乾隆十七年壬申(1752)。
二、再評階段:乾隆十九年甲戌(1754)。
三、三評階段:或認為在乾隆二十一年丙子(1756),或認為在乾隆二十二年丁丑(1757)。
四、四評階段:乾隆二十四年己卯(1759)、二十五年庚辰(1760)。
還有五評、六評、七評之說,依據(jù)是庚辰本“壬午”(1762)、“乙酉”(1765)、“丁亥”(1767)、“戊子”(1768)、“辛卯”(1771)、“甲午”(1774)的批語。
蔡義江先生不走“老路”,主張“重評”的含義不是第二次評,而是相對于在他之前的“諸公”之評而言,意義十分重大,值得大書特書:
第一,承認“重評”不是第二次評,而是相對于在他之前的“諸公”之評而言,則主流紅學關(guān)于脂硯齋不是和小說“兩不沾惹”的人物,他不僅極為熟悉曹雪芹的家世生平、思想性格,是共同生活的“身歷者”和“經(jīng)過者”,而且直接參與了《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修改和整理定稿的工作,在相當程度上還是《紅樓夢》創(chuàng)作過程中最權(quán)威的指導者和決策者的地位等等“紅學ABC”就得改寫。
第二,如果承認“重評”的含義不是第二次評,而是相對于在他之前的“諸公”之評而言的,則主流紅學據(jù)此推算“在此前后評閱的次數(shù)”,勾畫出《紅樓夢》成書“初評階段”、“再評階段”、“三評階段”、“四評階段”,甚至“五評”、“六評”、“七評”之說,以及大量建立在此基礎上的研究《紅樓夢》成書過程的論著,就統(tǒng)統(tǒng)不能成立。
在紅學領域里,沒有絕對相同的研究者,也沒有絕對排斥的研究者;往往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就是相互切磋、對話交流的前提。蔡義江先生對“重評”的新解,與我有相近相似之處,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汲取了我的見解。我發(fā)表于《貴州大學學報》1993年第1期的《脂本“原稿面貌”辨證》,明確寫道:“所謂‘重評’,并不是脂硯齋自己的‘第二次批評’,而是針對風行于世的大量批評的再批評。”發(fā)表于《貴州大學學報》1994年第3期的《脂批性質(zhì)辨析》又寫道:“甲戌本第二回眉批已經(jīng)申明:‘諸公之批,自是諸公眼界;脂齋之批,亦有脂齋取樂處?!^‘重評石頭記’,不是什么脂硯齋自己的‘第二次’批評,而是針對‘諸公’之評的批評。”
如今,在“重評”的辨證上,分歧有所縮小,意見有所接近,終究是件好事。由“重評”不是“脂硯齋自己的第二次評”,而是“脂硯齋對諸公已有過的評而言”的基本點出發(fā),對探討脂硯齋及其在《紅樓夢》成書中作用等,將可能有新的開拓。
二
俞平伯先生說:“人人談講脂硯齋,他是何人,我們首先就不知道。”而蔡義江先生以為,脂硯齋的身份是“合作人”,他“擬與雪芹合作,由自己重新加批,使小說的正文與其批語共同傳世者”,“這是效法金圣嘆批《水滸》、《西廂》的做法”。與被稱為“家人”的畸笏叟、曹棠村,稱為“友人”的梅溪、松齋以及“可能還有未署名者”等“諸公”相比,脂硯齋稍稍處于外圍的地位;就小說批點而言,脂硯齋更居于第二序列。由于“脂硯評是寫給讀者看的”,所以“脂硯齋批語帶闡釋性、分析性的較多,如揭示人名、地名的諧音隱義,生僻字的字義、讀音、出處,文章的結(jié)構(gòu)、寫法,對人物作褒貶或暗示其未來,詩語燈謎的成讖,如此等等。這種差別完全是因為加批的目的的不同”。正因為如此,“脂硯齋也偶有語涉雪芹幼小時情況的,但那是因誤會而起的想當然的泛泛之言”,“由于他對雪芹幼年情況并不清楚,有不少誤會,因而所言也多屬不符實際的猜想”??傊诓塘x江先生筆下,脂硯齋的形象已經(jīng)脫胎換骨了。
蔡義江先生在“新路”上雖然邁出了第一步,卻沒有擺脫舊觀念的影響。表現(xiàn)之一,便是對“諸公”的界定。他以為,所謂“諸公”就是在書稿上加批語的親友,如梅溪、松齋以及可能還有未署名的,“諸公”是《紅樓夢》初評者;“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就是脂硯齋對諸公已有過的評而言的。他說:
小說的底稿初時讓一些被脂評稱之為“諸公”的親友們傳閱,并請他們將自己的意見、建議、感想隨手批寫在書稿上,以便留作作者最后修訂時參考。這可以說是一批審閱“征求意見稿”的人?!废礀|魯孔梅溪。吳恩裕考證其為孔子六十九代孫孔繼涵,但繼涵生年太晚,與批書和題書名者應有年歲不稱,疑非其人。松齋,吳世昌、吳恩裕謂是相國白潢之后白筠,有敦誠《四松堂集·潞河游記》可證,當系雪芹友人。此外,靖藏本在對“(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句所作的批語“九個字寫盡天香樓事,是不寫之寫”之后,多“常村”署名。“?!薄ⅰ疤摹笨赏?,《詩經(jīng)》中“棠棣”即作“常棣”,應即是雪芹之弟棠村。若能成立,批語也該是很早的。
不過,被蔡義江先生認定的全部“諸公”之批,只有甲戌本第十三回于“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nóng),也有個退步”下的一條朱眉:“語語見道,句句傷心,讀此一段,幾不知此身為何物矣?!升S?!庇凇叭喝ズ笾T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下的一條朱眉:“不必看完,見此二句,即欲墮淚?!废!眱蓷l批評,稀松平常,根本不是“寫給作者看的”,既不需要附和,更不值得反對,何勞脂硯齋寫上幾千條“重評”,居然匯成了一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何況所認定的“諸公”,一是梅溪,二是松齋,都無法指實為何人;可疑的靖藏本有一條“常村”的批,推測說是出于雪芹之弟棠村,充其量是三人三批,居然集合起來構(gòu)成了“作者的親友在書稿上加的批語”,是不可思議的。
周汝昌先生早已看出此說之不妥,說:
假如以為“諸公之批”即指畸笏、梅溪、松齋三人的批,那么三人的批應該即如脂硯所說“自有眼界”才是,可是,象畸笏的批,我們已引了幾條,其“眼界”實與脂硯又有何異?松齋那條批是批秦氏托夢的議論,說:
語語見道,字字傷心,讀此一段,幾不知此身為何物矣!——松齋。
這與脂硯的“眼界”又有何不同?梅溪那一條則是批“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的,說:
不必看完,見此二句,即欲墮淚!——梅溪。
這與“此句令批書人哭死!”等“眼界”又有何不同?我以為正因此種“眼界”全同,適足以說明脂硯所謂“諸公之批”并不是指這些“松齋”“畸笏”等名字,而是指一般讀者。
“諸公”既然不是在書稿上加批語的親友梅溪、松齋之類,應該是什么人呢?我在《紅樓夢學刊》1999年第4期的《關(guān)于脂批的“針對性”和鋒芒所向——脂硯齋“重評”型批語條辨》指出:“所謂‘重評’型批語,是指脂硯齋具有鮮明目標指向的批語,它們往往是針對有關(guān)《紅樓夢》的某一種意見、某一種觀點而發(fā)的,有的甚至還挾帶著濃烈的情緒化傾向?!逼饰隽恕罢l謂獨寄興于一‘情’字耶”、“若看其寫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但云為賈府敘坐位,豈不可笑”、“有得寶卿奚落,但就謂寶卿無情”、“餞花日不論其典與不典,只取其韻耳”、“所謂一人不曾放過”、“若必以此夢為兇兆”、“竟有人曰賈環(huán)如何又有好詩”等例證,得出結(jié)論道:
事實已無可爭辯地證明,存在于脂本中那些極富鋒芒的“重評”型批語,不是原創(chuàng)性的、先發(fā)型的,而是回應性的、繼發(fā)型的,是針對護花主人、太平閑人、大某山民、涂瀛和花月癡人們而后發(fā)的。為脂硯齋所“重評”的這一批紅學著作,其問世年代都是可以考定的:其中最早的當推護花主人道光十二年(1832)雙清仙館本《新評繡像紅樓夢全傳》,其次是道光二十二年(1842)涂瀛的《紅樓夢論贊》,道光二十三年(1843)花月癡人的《〈紅樓幻夢〉自序》,太平閑人的《妙復軒評石頭記》雖完成于道光三十年(1850),但直到光緒七年(1881),方由孫桐生于湖南刻印出臥云山館本,廣為流傳的三家評本《增評補像全圖金玉緣》,則在光緒十年(1884)始由上海同文書局石印。那么,合乎邏輯的答案應該是:這批“重評”型脂批,當出在道光十二年、甚至光緒十年之后。
可見,只要承認“重評”的含義不是第二次評,而是相對于在他之前的“諸公”之評而言的,就得承認脂本是后出的“漢書”,程本方是早出的“史記”;肯定“程前脂后”這一客觀存在,不是“由不懂而任意曲解,把不同人的批看成同一人而指其矛盾”,更不是“《史記》抄襲《漢書》的奇談”,不知蔡義江先生以為然否?
三
蔡義江先生已經(jīng)意識到確認“重評”真義所造成的窘境,便采用舍脂硯齋?;僳诺牟呗裕瑪嘌曰僳攀遣苎┣鄣摹凹胰恕薄V皇遣塘x江先生說過:“脂硯齋加批的目的、性質(zhì),既有別于諸公,是為將來讀者而批的,又已聲稱是‘重評’,并沒有把諸公的批包括在內(nèi),所以書只署自己名號,否則豈不掠人之美?!敝廄S既然沒有“把諸公的批包括在內(nèi)”,畸笏叟之批又怎么出現(xiàn)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抄本上?蔡義江先生解釋道:
因為雪芹自己尚未對書稿作最后修訂,故所有批語都需保留著,以供雪芹參閱;又過錄者在抄批語時,也只求多求全而不愿漏掉,所以抄成了現(xiàn)在所見到的十分龐雜難辨的樣子。原來批書人筆跡各不相同,不致相混,一經(jīng)轉(zhuǎn)抄,字體相同,除有署名者外,也分不出是誰的批了。他將脂本解釋為“過錄本”,“原來批書人筆跡各不相同,不致相混,一經(jīng)轉(zhuǎn)抄,字體相同,除有署名者外,也分不出是誰的批了”;也就是說,由于經(jīng)過后人“過錄”轉(zhuǎn)抄,就將原先批書人的不同筆跡泯滅了。此說并不符合事實。周紹良先生早就判定甲戌本是一種“蒸鍋鋪本”——“清代北京地方一種賣饅頭的鋪子,專為早市人而設,凌晨開肆,近午而歇,其余時間,則由鋪中伙計抄租小說唱本。其人略能抄錄,但又不通文理,抄書時多半依樣葫蘆,所以書中會‘開口先云’變成‘開口失云’,‘癩頭和尚’變成‘獺頭和尚’?!奔好?、庚辰本更有七八人的筆跡,有的只抄一頁,甚至只抄三行,極其草率。根本不存在“一經(jīng)轉(zhuǎn)抄,字體相同”的事情。
紅學家公認為“《紅樓夢》早期抄本”的三脂本中,甲戌本和己卯本都沒有“署名畸笏的評語”;畸笏叟的批語,只存在于最晚出的被蔡義江先生指斥為“將甲戌本的文字改壞了,違背了曹雪芹的原意”的庚辰本中。庚辰本署有“畸笏”、“畸笏老人”、“畸笏叟”之名的評語總計49條,僅分布于第十一回至第二十八回,即第二、第三兩冊。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畸笏叟的批語,不僅不與他人之批相混;同署畸笏叟的批語還有兩種形態(tài):一是墨寫的回后總批,一是朱筆寫的眉批,居然是完全不同的筆跡。
蔡義江先生“辨析和分梳”畸笏叟的批語,靠的不是筆跡,而是語氣。如斷定甲戌本第十三回回后朱批“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露,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是出于曹雪芹“長輩”畸笏叟之手;因為“最早接觸書稿的應是作者最親近的人”,他對小說有極大的處置權(quán),能“赦”此節(jié)但又“命”作者“刪去”四五頁之多。而作者不得不遵命的,推論其身份唯有畸笏叟,這是完全不能成立的。據(jù)版本學的基本常識,甲戌本卷端既已標明“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每頁版心又有“脂硯齋”字樣,則本中所有之批語(除別署他名者外),皆出脂硯齋之手。猶如《追蹤石頭——蔡義江論紅樓夢》一書,書名是“蔡義江論紅樓夢”,扉頁與版權(quán)頁均署“蔡義江著”,則全書每一章每一節(jié),都應該出于蔡義江之手,誰也不能“憑語氣”判定里面的任何一章一節(jié)是別一人所寫。
甲戌本沒有署名的批語,到庚辰本卻署上畸笏叟之名,數(shù)量達6條之多,占他署名批語49條的12.24%。如第十六回《賈元春才選鳳藻宮,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的眉批:
【甲戌眉】偏于大熱鬧處,寫大不得意之文,卻無絲毫摔強,且有許多令人笑不了,哭不嘆不了,悔不了,唯以大白酬我作者。
【庚辰眉】偏于極熱鬧處,寫出大不得意之文,卻無絲毫牽強,且有許多令人笑不了,哭不了,嘆不了,悔不了,唯以大白酬我作者。壬午季春,畸笏。
畸笏叟將“大熱鬧”改作“極熱鬧”,“寫”改作“寫出”,又在句末加上“壬午季春畸笏”六字,就攘為己有。
再如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紅樓夢通靈遇雙真》的兩條眉批:
【甲戌眉】“點頭思忖”,是量事之大小,非吝澀也。日費香油四十八斤,每月油二百五十余斤,合錢三百余串,為一小兒如何服眾?太君細心若是。
【庚辰眉】“點頭思忖”,是量事之大小,非吝澀也。壬午夏雨窗,畸笏。
【甲戌眉】嘆不得見玉兄懸崖撒手文字為恨。
【庚辰眉】嘆不能得見寶玉懸崖撒于文字為恨。丁亥夏,畸笏叟。前一條,畸笏叟將“日費香油四十八斤,每月油二百五十余斤,合錢三百余串,為一小兒如何服眾?太君細心若是”一段刪去,添上“壬午夏雨窗,畸笏”七字,就冒充自己的批語;后一條,畸笏叟將“嘆不得”改作“嘆不能得”,“玉兄”改作“寶玉”,又將“撒手”抄作“撒于”,露出了抄襲的真面。
再如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的眉批:
【甲戌眉】開生面,立新場,是書多多矣,惟此回處生更新。非顰兒斷無是佳吟,非石兄斷無是情聆,難為了作者了,故留數(shù)字以慰之。
【庚辰眉】開生面,立新場,是書不止《紅樓夢》一回,惟是回更生更新。且讀去非阿顰無是且吟,非石兄斷無是章法行文,愧殺古今小說家也。畸笏。
畸笏叟雖稍稍變化了幾字,骨子里仍是抄襲。也許有人會出來辯解說,這幾條批原本就是畸笏叟的,只因甲戌本過錄時筆跡相混,失去了署名,庚辰本是將其恢復而已。那么我們要問,甲戌本第十三回“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的批,如果像蔡義江先生所論是畸笏叟所批,為什么沒在庚辰本“恢復”?甚至還有“通回將可卿如何死故隱去,是大發(fā)慈悲心也”之批。既然已經(jīng)“隱去”,就不存在“命芹溪刪去”的事了。二者矛盾抵牾如此,證明“命芹溪刪去”的批不可能出于畸笏叟之手。
蔡義江先生從“跡象”出發(fā),把許多不是畸笏叟的批語說成是畸笏叟的,如“此回宜分二回方妥”,“此后破失,俟再補”,“暫記寶釵制謎云:‘朝罷……’”,“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對清。缺中秋詩,俟雪芹”,以及所謂回憶往事如送茶、合歡花釀酒、得金魁星、害怕嚴父,及“三十五年”、“三十年前”、“三十年之后”、“二十年”之類,如“失聲大哭”、“腸斷心摧”、“血淚盈面”、“哀哉傷哉”、“寧不痛殺”、“嘆嘆”之類,都算到畸笏叟頭上。而對署名畸笏叟的批語卻噤口不言。如最先出在第十二回《王熙鳳毒設相思局,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的三條批語:
1.在“鳳姐笑道:‘像你這樣的人能有幾個呢,十個里也挑不出一個來’”上加眉批:
勿作正面看為幸。畸笏。
2.在“其苦萬狀”上加眉批: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若個能回頭也?嘆嘆!壬午春,畸笏。
3.在“滿頭滿臉渾身皆是尿屎,冰冷打戰(zhàn)”上加眉批:
此一節(jié)可入《西廂記》批評內(nèi)“十大快”中。畸笏。
再愚鈍的讀者都看得出王熙鳳的口是心非,決不會去“作正面看”,何勞畸笏叟特為提示?“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可入《西廂記》批評內(nèi)‘十大快’中”云云,更是皮相之論。加批的目的、性質(zhì),難道不是為將來讀者而批?與脂硯齋批語又有什么區(qū)別?
對署名畸笏叟的批語,蔡義江先生還有意篡改。如《紅樓夢是怎樣寫成的》寫道:
再有一件事也看出畸笏叟對此書的熱情。第二十三回“黛玉葬花”一段,先有批說:
此圖欲畫之心久矣,誓不遇仙筆不寫,恐襲我顰卿故也?!好?。
己卯冬是脂硯齋加批的時間,可知脂硯早有心請一位高手來為“黛玉葬花”作畫,但心愿未能實現(xiàn)?;艘娕?,便將此事放在心上,也一直為此物色對象,直到七八年后,雪芹、脂硯都已在此之前相繼相世,他還為錯過一次好機會而遺憾地加批道:
丁亥春間,偶識一浙省新發(fā),其白描美人真神品物,甚合余意。奈彼因宦緣所纏,無暇,且不能久留都下,未幾,南行矣。余至今耿耿,悵然之至。恨與阿顰結(jié)一筆墨緣之難若此,嘆嘆?!『ハ?,畸笏叟。
陳慶浩兄謂“按,一般以此‘浙省新發(fā)’為余集。余集(1738-1823),字蓉裳,號秘室,浙江仁和人。‘乾隆時以白描美人著稱于世?!∪荒瓯邕M士?!倍『ツ辏?767),為余集中進士的次年,時年三十歲。
此事又見畸笏為此書增色之心,久而彌堅。
蔡義江先生引畸笏叟之批,在“偶識一浙省發(fā)”中加了一個“新”字,成了“偶識一浙省‘新發(fā)’”,便附會到新進士浙江仁和人余集頭上。“省發(fā)”乃官員委任的一種制度,《元史》卷八十三《選舉三·詮法中》云:“征東行省令譯史、宣使人等,舊考滿從本省區(qū)用,若經(jīng)省部擬發(fā),相應之人依例遷用,如不應者,雖省發(fā)亦從本省區(qū)用。”“院臺以下諸司吏員,俱從吏部發(fā)補,據(jù)曾經(jīng)省發(fā)并省判籍定典吏、令史,從吏部依次試補。”《元史》卷八十四《選舉四·考課》:“今后院臺并行省令史選充省掾者,雖理考滿,須歷三十月方許出職,仍分省發(fā)、自行踏逐者,各部令史毋得直理省掾月日。”《禪真后史》第二十二回:“劉仁軌令去綁釋放,給賞官銀五十兩,省發(fā)回籍?!睆南挛摹氨艘蚧戮壦p”看,此人確是“奏差省發(fā)”、往浙江赴任的官員。
在蔡義江先生看來,作為書稿總管的畸笏叟,就是曹雪芹的父親曹頫,雖然承認“明文是沒有的,都是種種跡象。但跡象多了,而且對這些跡象最合理的解釋,如果只有一種,那便與證據(jù)無異”,“兒子寫的東西,就跟自己的差不多,所以特別關(guān)心”。但據(jù)蔡義江先生考證,曹頫因“騷擾驛站”獲罪,被抄沒家產(chǎn)人口了,勒索的四百四十三兩二錢仍須賠出來。曹頫那時從哪里去弄這些銀子呢?家破人亡后,“兩代孀婦”及家屬,在京城崇文門蒜市口有個朝廷施舍給他們的平房住,能混口粗飯吃不餓死,就不錯了,哪有余力再為在押犯還錢?所以曹頫就不能不陷入長期被“枷號催追”的苦難處境了。數(shù)年時間內(nèi)老要受幾十斤重的木枷的重壓,一個文弱書生怕是頸椎和腰椎都會受到嚴重的傷害,他便是因此而落下了殘疾,以至許多正常人可做的事,他都做不了。試想,自稱“廢人”的曹頫,居然還有心思去請高手來為“黛玉葬花”作畫,那高額的潤筆從哪里開銷呢?
周汝昌先生評論此批,說是“要畫《葬花圖》而發(fā)偌大的感嘆”:“發(fā)心已久,夙愿難酬,幸遇良工,因緣又舛,故始有耿耿、緣難之嘆?!鼻∪甓『ィ?767),《紅樓夢》還在“圈內(nèi)人”手中,作為外人的良工肯定沒有讀過,又怎會產(chǎn)生再創(chuàng)作的沖動?又怎么能保證所畫的黛玉定會甚合己意?而恐“褻瀆”了“顰卿”的意念,不可能產(chǎn)生在《紅樓夢》尚未傳播時。查一粟《紅樓夢書錄》“圖畫”,嘉慶六年(1801)李佩金《瀟湘夜雨》所詠《題葬花圖》,是最早產(chǎn)生的葬花圖;光緒三十二年(1906)陶巽人繪《黛玉葬花圖》,則是所見最晚的葬花圖。畸笏叟說“欲畫之心久矣”,但又“誓不過仙筆不寫,恐襲(褻)我顰卿故也”,到丁亥年春,偶識一浙省發(fā),見其白描美人甚合己意。則批中所云之丁亥,肯定不會是乾隆三十二年丁亥(1767),而只能是嘉慶年間《葬花圖》盛行之后的道光七年丁亥(1827),甚至光緒十三年丁亥(1887)了。
要之,蔡義江先生在認可“重評”的含義不是第二次評,而是相對于在他之前的“諸公”之評的前提下,硬將脂硯齋與畸笏叟分家,把脂硯齋批說成是“是為將來讀者而批的”,而畸笏叟的批則是“將自己的意見、建議、感想隨手批寫在書稿上,以便留作作者最后修訂時參考”的,殊不知倒將復雜的問題簡單化了。
俞平伯先生1931年6月19日在《脂硯齋評〈石頭記〉殘本跋》中說:“其中有許多極關(guān)緊要之評,卻也有全沒相干的,翻覽即可見?!笔裁词恰皹O關(guān)緊要之評”?能“證實”胡適假設之評也。什么是“全沒相干之評”?為掩護這些“極關(guān)緊要之評”的文化垃圾也。蔡義江先生將脂硯齋拋出,為的是將占總數(shù)98%以上“全沒相干”的批都歸到脂硯齋名下,以為只要保住畸笏叟名下的十幾條“極關(guān)緊要之評”,“新紅學”的營壘便可保無虞。如他最得意的關(guān)于甲戌本一條眉批的校讀,以為應作: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晌绯?。
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每意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后,唯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咨臧嗽聹I筆。
認為兩條批語都是畸笏叟加的,只是批的時間不同,企圖以此來抿合脂批的漏洞。他不明白,胡適1921年11月寫成《〈紅樓夢〉考證》改定稿,構(gòu)建以“自敘傳”為核心的“新紅學”體系。其假設之一是說:“高序說‘聞《紅樓夢》膾炙人口者,幾廿余年?!哉f‘前八十回,藏書家抄錄傳閱,幾三十年。’從乾隆壬子上數(shù)三十年,為乾隆二十七年壬午(一七六二)?!?928年出現(xiàn)的甲戌本,以“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這條“極關(guān)緊要之評”,“證實”了關(guān)于曹雪芹的年代與《紅樓夢》的成書年代的全部假設,滿足了他的需要,遂出重價把書買下了。紅學界糾纏不休的“壬午”,實際上也源于胡適的誤判:他先是將程甲本錯說成“乾隆五十七年壬子(1792)的第一次活字排本”,繼而推算“從乾隆壬子上數(shù)三十年,為乾隆二十七年壬午(1762)”。如果他正確地說是乾隆五十六年辛亥(1791)的排印本,則上數(shù)三十年,豈不就是乾隆二十六年辛巳(1761)了?陳林先生指出:
自命“嚴謹”的胡適看來從未認識到自己和“脂批”在干支紀年的敘述問題上都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即沒有認識到“壬午除夕”是一個完全違背常理、出現(xiàn)嚴重常識性錯誤的表述。
胡適在《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一文中寫道:“壬午為乾隆二十七年,除夕當西歷一七六三年二月十二日(據(jù)陳垣《中西回史日歷》檢查)?!┣鬯烙谌晌绯Γ稳占词枪镂?,次年才是甲申。”(《胡適紅學研究資料全編》,第224、225頁)。
陳垣的《中西回史日歷》編排方式有點復雜,不夠一目了然,胡適很可能因此沒有看清楚“癸未”的干支紀年究竟從哪一天開始算起,他想當然地認為“壬午除夕”的“次日”,即乾隆二十八年的正月初一是“癸未”年的開始??墒?,干支紀年并非以正月初一為界,而是以“立春”為界。
查鄭鶴聲《近世中西史日對照表》,乾隆二十七年十二月廿二日(1763年2月4日)立春,因此“壬午除夕”實際上已是癸未年的第九天了(參見鄭鶴聲編:《近世中西史日對照表》,中華書局,1981年10月第1版,第495頁)。
正因為如此,“壬午除夕”這一敘述實際上是不能成立的,是錯誤的,正確的說法應該是“乾隆二十七年除夕”?!爸廄S”時間敘述的常識性錯誤,實際上可以表明“脂批”根本就是作偽。胡適以“脂批”判斷“雪芹死于壬午除夕”,這當然是錯上加錯。
陳林先生的觀點,如今也被馮其庸先生認同,他在專訪中說:“我現(xiàn)在的認識,認為雪芹確實死于‘壬午除夕’,因為壬午年的十二月二十二日即已立春。按舊俗,立春以后,已是來年的節(jié)氣了,也就是已入羊年的節(jié)令了?!币虼耍徽撁寂男Wx如何,都不能摔脫“壬午除夕”為迎合胡適需要造假的事實。
(歐陽健,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Comments on Cai Yijiang’s Viewpoint on Zhi Yan Zhai and Ji Hu Sou
Ouyang Jian
Mr.Cai Yijiang maintains that“reevaluation”doesn’t refer to“Zhi Yan Zhai’s second criticism for himself”,but refer to“Zhi Yan Zhai’s criticism for other scholars”.It is significant because the reevaluation explores Zhi Yan zhai and his function in the formation of A Dream Of The Red Mansions,and it is possible to have new findings.
Reevaluation;Zhi Yan Zhai;Scholars;Ji Hu Sou;Zhou Ruch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