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肖 遙
家門口的那只大貓
文_肖 遙
一看到我的身影出現(xiàn)在大門口,這只貓就跑上前來,小碎步跟著我,快到時又先我一步蹲在門口,做出一副起跑的姿勢,以備門一開就沖進去,如果門縫開得太小,就擠進去。它跟著我的時候,就像我家養(yǎng)的寵物一樣,不同的是,別家的寵物跟著主人時會亦步亦趨,而這只花貓會和我保持安全距離—或以小區(qū)成隊的車做掩護,迂回地接近,或從樹籬間忽然沖出來,直接沖到單元門口,等著進門,它竟然一點兒也不擔心我一腳把它踹飛。因為它這樣無條件的信任,我總會給它開門。
1
大約兩年前,它還是一只血氣方剛的少年貓時,因為家里鬧老鼠,我總是想引誘它來家里??墒撬Π谅?,多數(shù)時候,它凜然地蹲在墻頭,神色淡淡的,即便捕獵,也不過是娛樂活動而已。有時候我看到它蹲在花園里,一動不動,盯著不遠處的一只麻雀,忽然箭一般撲上去,雖然多半連麻雀毛都碰不到,但它身形矯健、活力四射。小區(qū)里的人經(jīng)常把吃不完的魚、肉放在它出沒的地方,它不缺吃的,它有驕傲的資本,以至于我都沒什么可以誘惑它進屋。
后來,老鼠被我用粘鼠板粘住了,但每次路過花園,我還是會叫幾聲“咪咪”,然后把吃的放在臺階上,它跑過來吃,也不介意我摸它。再后來,我就叫“咪咪進來”,它猶豫著進了單元門,聽見門在身后閉合,它驚慌地在樓道里東躲西藏。我家在一樓,我把門打開,它藏無可藏的時候,就一頭扎進我家里。我用剛炸好的雞翅招待它,它膽怯地靠近,吃一口,驚慌地看一眼四周,吃完了就在房間里四處尋找掩體,從凳子底下偷瞄整個房間,我把房門一打開,它出溜一下就鉆出去了。
以后,只要我叫它“咪咪”,它就從花園里、樹籬間、樓拐角處顛顛兒地跑過來,跟我回屋,我就把吃剩的肉拿出來招待它。我說:“看你在土里滾得臟的?!彼妥诘匕迳掀饎艃旱靥蛎⑻蜃ψ?,像能聽懂我對它的嫌棄。
有一次我在廚房洗碗,洗完出來看到它臥在沙發(fā)上,一副很愜意的樣子。雖然知道它成天在垃圾堆里鉆來鉆去,身上有細菌、寄生蟲,我還是忍了忍,沒驚動它,怕會嚇著它,以后不來玩兒了。畢竟,每天有只小動物在門口等你進門,這種感覺挺溫暖的。
但是第二次,我就有點兒不能忍了。我從書房出來,發(fā)現(xiàn)地上滾著半個肉丸子,再找貓,它怡然地臥在沙發(fā)上,跟沒事兒一樣,想必是吃飽了,否則肉丸子也不會剩下大半個。我惱火它糟蹋東西,就把它從沙發(fā)上轟下去,趕出門,心想它到底是只野獸,還是得防著些。
2
有時候我想,倘若它真和我打起架來,我還不一定能贏。有一次我買了魚放在案板上,它聞到魚腥味兒,站起來伸著脖子看,我嚇了一跳:它把自己整個兒拉長,都有我身高的一半了,何況,它還有尖利的爪子。還有一次,它吃的東西太咸,跑到衛(wèi)生間趴在浴缸邊上喝水,脖子伸得那么長,而爪子搭在滑溜溜的浴缸邊緣,看著既驚險又好笑。它的屁股撅著,我特別想把它推下浴缸,也不知是單純想跟它開個玩笑,還是想虐待它?
有時我會被自己類似的想法嚇到。它來得多了,而且一次比一次不把自己當外人。當它又一次弄臟了我的白床單,我用竹制的癢癢撓追著它滿屋子打。被我打急了,它發(fā)出惡毒的呼呼聲,像一種咒罵。我更惱火了,它沖向門口要出去,我很生氣,又追著它揍了一頓。它開始還伸著爪子反抗,后來只把背一弓,身體一縮,攤在地上,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因為它這個賤樣子,又挨了一頓打。
它是如何惹火了我呢?不管它是馴順還是野蠻,我都會很生氣。為什么它任何一個小小的行為,都能挑起我的暴行?
是我需要發(fā)泄的情緒垃圾太多嗎?客戶的挑釁、上司的壓制、合作伙伴的不配合,這些情緒,當時看似被控制住了,可是,實際上它們一點兒也沒消失,總會在合適的時機破土而出。比如,見了比我更弱小的動物我會忍不住想欺負它,也許是因為它跟我太像了:對待強者的欺負會試探性地反抗,看反抗不過,就逆來順受。而且,它那么會察言觀色,那么容易不再記仇,不再憤怒,這一切都讓我憤怒。
我以為我打了它,它不會再跟我玩兒了,但是,第二天我回來時,它又跟上來了,好像壓根兒沒有我揍過它這回事。它依舊擠到我前面,等著進門,一進門,就沖向它的碗,看里面有沒有肉。我忽然很厭倦,不想再跟它在家里嬉戲了,誰知道是誰在耍誰,既然就為了一口吃的,吃完就出去吧。
但請神容易送神難,它既然進來了就不愿再出去了,哪怕我用癢癢撓趕它,它也不出去,只在屋里東躲西藏。
我把它關(guān)在書房里。我想,就容它在家里待上一晚吧。它很有眼色,一聲也不叫,可第二天早上,它在書房里一聲接一聲地叫,我去一看,它在我給它鋪的窩里拉了一堆,我沒有打它,這次不怪它。我把它拎出門,它飛快地穿過樹籬,沖到花園,在土地上打了個滾兒,抖了抖毛,把身子抻得長長的,伸了個懶腰。那一刻,我覺得它還挺可愛的。
3
有一次,我聽到樓上一個鄰居要出門,罵了它幾句。我有點兒心虛,因為是我招惹了它。它總是蹲在樓道口等我,長此以往,鄰居們總有一天會發(fā)現(xiàn),是我把一只流浪貓放進了家門。他們會認為,你給流浪貓喂食是一回事,讓流浪貓進家門是另一回事,這標志著你也不講究,你家里能容忍跳蚤、虱子。你讓成天在垃圾堆里鉆來鉆去的野獸進門,你的家和垃圾堆也差不離了吧?
于是,我很害怕讓鄰居們看到我把它領(lǐng)進家門。但是,我還是做不到像其他鄰居那樣踹它一腳,我只能趁它沒發(fā)現(xiàn)我時溜進家門。想來好笑,我進自家的門,倒像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一樣。
我也真的沒精力招惹它了,盡管它毛茸茸的、圓頭圓腦、表情無辜、眼睛明亮,但是它一進家門,我就感覺好像憑空多出了很多事,三頭六臂也應付不來。一不留神,它在沙發(fā)上刺啦刺啦地磨爪子;一眼不見,它就躥上窗臺,在我剛剛洗好的被罩上留下了臟爪印。反正,不管你在做什么,都不能專心去做了,你得隨時留心它在干什么,得把櫥柜、碗柜、食品柜都關(guān)嚴實,把案板上的魚藏到冰箱里去。
躲著它也不是辦法,它眼睛比我尖得多—在我還沒發(fā)現(xiàn)它之前,它就看到我了。不管我換了發(fā)型還是衣服,它都能準確地認出我;不管它是在捉鳥還是在和別的貓玩耍,它都會放下一切向我跑來。它從高高的墻頭跳下來,從遠遠的路盡頭奔過來,從鐵柵欄后邊鉆出來,如果它能直立行走,它的姿勢一定是張開雙臂,搖頭晃腦地沖我跑過來。
我決定不能這樣下去了,既然我不想收養(yǎng)它,就得明確讓它知道!于是有一次,在它要跟著我進門的瞬間,我伸出一只腳,擋住了它。它后退了幾步,我倆對視了一會兒,它眼睛瞪得溜圓,但它的眼神出賣了自己—如果它是只涉世未深的小貓,眼淚汪汪、楚楚可憐,我可能會心軟;如果它還是從前那只桀驁不馴的青年貓,就像王小波筆下那只特立獨行的豬一樣,我也敬它是條漢子;然而,它是那么世故,它的眼神懶散又冷漠,沒有什么能讓它愛或者恨,它的眼里只有生存,為了活著,它愿意把自己低到塵埃里。
我收回目光,轉(zhuǎn)身進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