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雙全
侄兒遠懷跟我講他父親,也就是我的表哥寫了本書時,我還以為是開玩笑。“真的寫了,”遠懷說,“書名叫《我的點點滴滴》?!彼€講了書中的內(nèi)容和一些細節(jié),這才不由得我不相信了。不久,另一個侄兒遠朋把書給我送來,我越看越有想寫點什么的沖動。
對表哥驚人的記憶力,我感到非常詫異,書中的人物、事件、時間、地點是那樣的清晰,一如發(fā)生在昨日。都說往事如煙,一個七十七歲的老人,一生經(jīng)歷的事情往往大都被風吹雨涮得淡無痕跡了,而他卻記得那么清楚,甚至包括許多細節(jié)。我想這除了他的記憶力超強外,還因為他所經(jīng)歷的許多事太過刻骨銘心吧。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苦與痛、那些無奈與辛酸、那些艱辛與磨難絕不會隨歲月的流逝而忘卻,而已在他心靈深處刻下了深深的印痕——永遠抹擦不去的印痕。
我們和表哥兩家的關(guān)系,還是我幼年時從姑祖母和父親的講述中得知的:我的姑祖母是我表哥表姐的祖母,我父親因躲避國民黨拉壯丁從金沙逃到魯班,跟姑祖母住在一起,表姐和表哥因父親過世得早,也跟祖母住在一起。有差不多二十年的時間,我們兩家人生活在一起,我哥哥都是表姐背長大的。因此,在我的印象中,我們不是兩家人,而是生活在一起的一家人,是比《紅燈記》里那種祖孫三代的關(guān)系還近得多的關(guān)系。我家兄妹五人,從小到大就喊表姐為“姐姐”,喊表哥為“哥哥”,從未叫過表哥表姐,仿佛自自然然表姐就是親姐姐,表哥就是親哥哥。直到現(xiàn)在,這種稱呼,從未改過口,這種情愫也從未變過。
言歸正傳,還是說說表哥吧。
在我少時的記憶中,表哥大概一米八左右,國字臉,濃眉大眼,高大英俊。他是全家的頂梁柱,也是我們家的靠山。每當我們家有點什么事,或者被人欺負,首先想到的便是找他。好像就沒有他干不了、擺不平的事。在少年的我心中,他就像武俠小說中那些大智大勇、行俠仗義的大英雄。而這些,只是一個少年朦朧的印象。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對表哥的了解更加深入,印象更加清晰了。
表哥是一個鐵骨錚錚、能忍辱負重的漢子。七十年代初,他家住在魯班下場口半邊街一棟麥草蓋的土墻房子里,里外兩間房,很低矮,窗戶很小,是所謂“牛肋巴”形的,屋內(nèi)昏暗而潮濕。我們兄弟倆偶爾去他家里,乍進屋,幾乎看不清屋里的一切,要適應好一會才能模模糊糊有所見。表哥個子高,似乎一伸腰就要碰到竹竿鋪和樓頂。這草房一如他生活的社會環(huán)境,令人感到壓抑和窒息。
那時正是文革中期,那是一個駕馭失控的時代,一個喪失理性的時代,一個踐踏文明的時代,一個人性扭曲的時代,更是一個“與人斗其樂無窮”的時代。表哥頂著生活窘困和精神痛苦的雙重壓力,艱辛地生活在這個時代的社會底層。那是一個靠掙工分分糧吃飯的年代,表哥一家六口人,全年200多個勞動日加人口分的基本口糧還不夠半年吃,所以,還得另想辦法,得下苦力、背貨,得找各種各樣的活干,只有這樣沒日沒夜的勞作,才能過上半饑不飽的日子?!霸倏嘣倮垡惨獔詮?,只是為了那些期待的眼神。”這可能就是彼時他內(nèi)心的寫照。而更讓他難以承受的是那頂“壞份子”的帽子。我小時就知道他有個叫“了喇巴斯基”的綽號,那原本是一個少年學生崇拜國家倡導的學習對象,崇拜英雄人物活潑心性的表達,沒想到竟被視為崇洋媚外,成了定為“壞份子”的鐵證。他只不過開了個小玩笑,而歷史卻跟他開了個大玩笑。此后,這頂“壞份子”的帽子便像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一念咒語就會讓他疼痛難忍。孫悟空只是被一個唐僧念,而他是被很多人念,而且想念就念,不需要理由。不論人們是出于公報私仇還是無事生非,總之挨批斗、蹲監(jiān)獄、受屈辱、遭折磨成了表哥不得不面對的家常便飯,表哥因此飽嘗了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歷經(jīng)了二十幾年的悲情人生。但這更讓我敬佩表哥內(nèi)心的強大,他忍人之不能忍,行人之不能行,雖經(jīng)受了重重苦難,但仍能堅定地站著,并繼續(xù)前行。
表哥是一個俠骨柔腸、心地善良的人。表哥非常有孝心,有件事至今讓我難忘。大約是七零年吧,姑祖母和我們住在一起,我們家一半是靠她老人家賣米粑維持生計。那年,她老人家突然癱瘓了,我父親當時正在貴陽棉紡廠工作,母親身體不好,哥哥和我在讀書,弟、妹還小,家里沒人照顧她,是表哥和表姐把她接到了自己家里,悉心照顧。且久病之人心情煩躁,經(jīng)常摔東西、罵人,但他們都耐心忍受,直到姑祖母過世,他們盡心盡力為姑祖母操辦了后事。更令我難忘的是,一九八二年臘月二十六,我父親不幸逝世,這對于我們?nèi)襾碚f,就像天塌了一樣。當時我哥哥在部隊,家里我最大,但少不更事,一時六神無主,彷徨不知所依。表哥知道后,立即出面幫忙處理后事,父親所有的后事都是他在出主意,在安排。當時有一個讓我至今記憶猶新的細節(jié),父親的墳地是和姑祖母的墳緊挨在一起的,葬期是臘月二十七,下葬的井都挖好了,卻突然有附近的一家人站出來死活不讓葬,說對他家風水有影響。那天大雨滂沱,我內(nèi)心充滿了無奈與焦急。這時,蘭強和李和平一家主動講,讓把父親葬在他家屋后的園子里,這才讓父親得以順利安葬。他們實際上一半是出于對我家的同情,一半是看在我表哥的面子上。老人們百年之后,修墳、立碑、修路都是表哥自己出錢出力,并且每年都將這些老墳打理得干干凈凈、清清爽爽。老人們?nèi)掠兄?,亦當備感欣慰了?/p>
表哥長期生活在社會底層,對民間的疾苦了解很多,這更賦予了他深深的同情心。他始終憐貧恤苦,哪家有大凡小事,一請就幫,哪里有困難,便慷慨解囊,這種事數(shù)不勝數(shù)。有一年春節(jié),我和哥哥到他住的土墻房里,他分別給了我兄弟倆五角錢,而那時也是他家最困難的時候。后來表哥的兒女們事業(yè)家庭都發(fā)展得不錯,但也并沒有因為家境好而忘本,他們都傳承了表哥的良好品德。聽說有一年,遠懷回魯班,看到一家很破爛的土墻房子,心里很不是滋味,打聽到這家人確實很貧困,就找到魯班政府,建議給予幫扶,他自己也拿出十萬元,幫助這家人修起了新房,這都是自小受到了表哥潛移默化的影響。表哥一生樂善好施、熱心公益、修橋補路、行善積德。如書中所寫,他主持修玉屏寺,比自己修房子還認真,前后五年,時間之長、籌資之難、求人之苦、管理之細、工作之累,是常人難以做到的,何況是一個古稀之年的老人,但他無怨無悔,苦在其中,也樂在其中。俗語云:“心存善念,神靈佑之”、“積善之家、必有余慶”、“人善人欺天不欺”。表哥晚年幸福,子孫興旺且事業(yè)有成,這與他的善心善行有著必然的因果關(guān)系。
表哥光明磊落、愛憎分明,一生做人做事堂堂正正,丁是丁、卯是卯,有恩必報,直面事實、敢作敢為。正如他書中寫的,凡是幫助過他的人他都記得清清楚楚。有的人還在,事還可查。比如袁鄉(xiāng)長幫他辦結(jié)婚證的事,“幾十年過去了,回想起來,都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謝袁鄉(xiāng)長”。從縣監(jiān)獄關(guān)押出來,龍伯伯送他五元錢,歐光政找車送他回家,生病后龍四爺請滑竿送他去醫(yī)院等,幾十年來他仍記憶猶新。在摩天嶺改造時,周隊長在天下大雪、寒風凜冽的環(huán)境下強迫七十多歲的老人羅紹清去放牛,他大義凜然,據(jù)理力爭,硬是將帶著槍、掌著權(quán)的周隊長斗得悻悻而去。這些都說明他的記情、感恩,和仗義。
表哥又是一個樂觀豁達、幽默風趣的人。記得是七三年,他叫我和遠懷跟他從茅臺拉醬油到茅壩,早晨從魯班出發(fā)到茅臺裝上醬油,拉到茅壩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凌晨四點半了。當時我只有十六、七歲,遠懷只有十一、二歲,表哥在前面拉,我和遠懷在后面推,上百里路,彎多坡陡,近二十個小時沒吃東西,真是又累又餓,他就編歌唱給我和遠懷聽,“七十二行,板車為王。腳桿蹬短,頸子拉長。爬坡猶如鬼推磨,下坡猶如推進殺場”。真是太形象了,沒有拉板車的體驗是唱不出來的,逗得我和遠懷笑個不停,似乎饑餓都緩解了,我真佩服這個農(nóng)民詩人。更令我感動的是,當時僅得了十四元錢,他竟分給了我五元錢,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得到的巨大財富。
表哥總是那么隨和,全家老老少少,大大小小都可以隨便和他開玩笑,話說過點他也不以為意。只要一家人聚在一起,就總是那么快樂、融洽、和諧、幸福,令人羨慕。
表哥經(jīng)歷了解放戰(zhàn)爭、土地改革、三反五反、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備嘗了幾十年離合悲歡、酸甜苦辣,可謂曲折坎坷,歷經(jīng)磨難。賣過芝麻糖,當過兒童團長,干過會計,下過苦力,當過搬運工,做過磚瓦匠,修過水庫,還煉過鋼,開過荒,務過農(nóng),經(jīng)過商。也蒙過冤,受過害,戴過帽,挨過批斗,坐過牢房。正如孟子所云,“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且他始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鐵骨錚錚,堂堂正正,一生存好心,當好人,做好事,受人尊重,被人愛戴。我不禁感慨:“表哥是這樣煉成的”。
對于文章,我一直主張寫實,不喜歡添枝加葉無病呻吟,總之,不喜歡做過多的藝術(shù)加工,那如同一個丑女人涂著厚厚的脂粉又穿得花花綠綠,讓人感到很俗氣,倒不如一個村姑那樣樸實自然。表哥的《我的點點滴滴》,平平實實,質(zhì)樸無華,“天然去雕飾”,如未雕琢的玉,未提煉的金,但蘊含著巨大的價值。雖是點點滴滴的事,但囊括的是整個人生經(jīng)歷,折射的是整個時代風云。我以為,文字好不好不重要,結(jié)構(gòu)好不好不重要,才情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描述的事實能讓你體會到生命的感動和觸及靈魂的顫栗。讀《我的點點滴滴》,我有這種感覺,而且很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