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暉
聲音同繪畫一樣,與時間、與記憶相關。英國國家美術館的新展“聲景”(Soundscapes),就給我們帶來了這樣一個探索和試驗的機會。
視覺藝術的發(fā)展已經使“觀看”這個概念無論是在理論或是實踐層面都得到了最大范圍的探索。米歇爾-??滤岬降纳眢w政治(body politics),論述現(xiàn)代治理術不僅重塑社會空間,個體身體包括聽覺也被納入馴服的行列,即主體治理的框架之中。因此,聽覺也自然地成為當代藝術家運用的媒介之一,開放雙耳,保持聆聽,他們試圖探索聽覺如何成為反思和批判性工具,并發(fā)現(xiàn)聽覺習慣中隱現(xiàn)的權利秩序。
“發(fā)現(xiàn)一種新的對繪畫的體驗方式—-聽繪畫,看聲音”,英國國家美術館對“soundscapes”主題做了新鮮的訴求。觀眾可以“聽”六張畫,“看”六段音樂,聽上去是個具有實驗意義的展覽。
美術館邀請了六位來自不同音樂領域的藝術家,從館藏古典繪畫名作中挑出六幅作品,請他們各自選一幅,然后通過自己的音樂作品來重塑聲音-圖像-認知之間的關聯(lián)。
尼克·米利(Nico Muhly),美國年輕的古典樂、歌劇和芭蕾舞劇作曲家,生于1981年,作品曾在很多世界級的音樂廳和歌劇院上演。尼克選了一幅14世紀的《威爾頓雙連畫》(約1395~1399),在西方藝術史上,該畫是神秘的“無名畫家”之作,也是14世紀國際哥特化風格最經典的范例?!锻栴D雙連畫》其實并非原來的畫名,為后人所起,因為它曾在英格蘭威爾特郡的“威爾頓舍”收藏。如畫名所示,這是兩幅并列的雙聯(lián)畫作,在畫面上,是英王理查德二世朝拜圣嬰耶穌的情景,顯然和君權神授有關:英王跪在圣母和圣子面前,站在他身后的三個人,其中兩位是英國圣徒——埃德蒙(手持箭支)和愛德華(手持戒指),另一人物則是施洗約翰。這幅畫作以金色和藍色為主體,充滿了王室的華貴趣味。尼克為畫作譜寫的是一首大提琴曲。在音樂的襯托下,藍衣圣母和姿態(tài)優(yōu)雅的天使,以及看上去神秘的圣徒,仿佛正從靜止的畫面中脫跳而出,回旋的大提琴聲在我們的凝視中注入了某種時間性,使得觀看具有了一種只有個人才能體驗的現(xiàn)時的感受。
作為獲得過英國著名當代藝術獎項“特納獎”(Turner Prize)的聲音藝術家,蘇珊·菲利普斯(Susan Philipsz)一直致力于探索聲音與空間之間的關系,她的作品也持續(xù)在世界各地的美術館、雙年展以及卡塞爾文獻展中出現(xiàn)。蘇珊選擇的繪畫作品是小漢斯·荷爾拜因(Hans Holbein the Younger)的《大使們》(1533)。這是一幅優(yōu)雅細膩的全身肖像杰作,畫中兩個人,分別是英王亨利八世身邊的法國使節(jié)丁特維尤和外交官、主教塞爾維。但這幅名畫被后人反復談論的除了完美的寫實技巧,還有一個隱秘的細節(jié),即在畫面下方的地毯中央隱約可見一個模糊不清的奇怪物體,從特定角度仔細辨認才能看出,那是一個頭骨骷髏。在西方,骷髏即死亡的預示、警世的標志,也象征了時間的永恒。面對這樣一幅寓意復雜的畫作,蘇珊選用了小提琴來創(chuàng)作她的音樂裝置作品。小提琴演奏出的音符時而熾熱刺耳,時而憂傷華麗,我們可以感覺到音符在畫面的某些細節(jié)前停頓、駐留,視線不由自主地隨音符游走、懸停。最后,目光停留在畫面上那兩個大使的下方,也就是那個著名的扭曲的骷髏之上。而且隨視角的改變,骷髏變得清楚的同時,畫面其他部分反而好像模糊了。藝術家的聲音作品帶給我們的聽覺感受,是小提琴聲正回旋在正常與異常、合理與變形這樣的沖突中,觀看中的我們同樣也在體味大使與骷髏的命運糾纏——生命的脆弱不安與死亡。
著名DJ和電子音樂制作人杰米(Jamie)曾經跟許多大咖級音樂人包括阿德勒(Adele)、電臺司令(Radiohead)以及奧拉維爾·埃利亞松(Olafur Eliasson)一起合作。杰米選的是比利時19世紀畫家提奧·梵-里斯爾伯格(Theo Van Rysselberghe)和他的點彩派畫作“Coastal Scene”(1892),表現(xiàn)的是海岸風景。里斯爾伯格和法國點彩派開創(chuàng)者修拉同時期,被認為是一個重要的卻受到藝術史忽視的畫家。作為展覽中唯一一件電子音樂作品,杰米沒有令觀眾失望。他的音樂點亮了繪畫,并賦予了畫面全然一新的“節(jié)奏”。那些成千上萬的藍綠與白色相間的色彩點,好像在隨著輕快跳動的節(jié)拍和脈沖信號而變幻,我們的感覺像是真的站在了海岸邊,在清澈的天空下,看波浪攪動海面,空靈而迷幻。
克里斯·沃森(Chris Watson)是目前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專注于收錄自然界和野生動物原始聲音的錄音師及音樂制作人之一。他的配樂代表作品包括獲得BAFTA“最佳真實聲音獎”的紀錄片《生活》,還有英國BBC系列紀錄片《冰凍星球》等。克里斯這次選了芬蘭“靈魂畫家”加倫·卡萊拉(Akseli Gallen-Kallela)的《凱泰萊湖》。在芬蘭人眼中,毫不夸張地說,這位19世紀畫家的作品構成了他們的民族身份以及“視覺集體記憶”。在展廳里,關注“自然音景”的克里斯用實地錄音給我們帶來了鳥鳴,微風飄過的聲音,樹的搖擺聲。我們的耳朵跟著他的聲音重新呼吸,暫時忘卻城市噪音,重溫久違的自然發(fā)聲。
作曲家蓋布瑞爾·雅德(Gabriel Yared)屬于電影音樂大師級人物,是一批奧斯卡獲獎影片的作曲者,包括《巴黎野玫瑰》(1986)、《英國病人》(1996)、《天才雷普利》(1999)和《冷山》(2003)。他選擇的是塞尚和他那幅著名的《浴女》(約1894~1905),這也是英國國家美術館在1964年購藏的第一件塞尚畫作。如同他一貫的電影音樂風格,蓋布瑞爾用他的作品創(chuàng)造了一個多面向的氛圍:他在塞尚這幅理性的畫作中注入了感性的聲音,延長了我們在畫面前駐留的時間。正如蓋布瑞爾自己所說,他的音樂是想邀請觀眾,“開啟他們的聽覺,創(chuàng)造出屬于自己的故事和闡釋”。
珍妮特·加的夫(Janet Cardiff)和喬治·米勒(George Bures Miller),嚴格說來并非專業(yè)音樂人,而是目前國際知名的裝置和聲音藝術家。他們喜歡意大利15世紀畫家安托內羅(Antonello da Messina)的名作《書房中的圣杰羅姆》(Saint Jerome in His Study)。他是意大利的法蘭德斯畫派,對色彩和光影的表現(xiàn)力被很多和他同時期的畫家效仿,尤其對威尼斯畫派影響較大。兩位當代聲音裝置藝術家把原畫等比例地實現(xiàn)為三維的建筑模型,肅穆的中世紀宗教音樂伴隨著嘈雜的背景聲,觀眾可以不時地聽到鳥的鳴叫、馬的嘶鳴、狗吠、雨聲、腳步聲……與現(xiàn)實中這個靜穆而神秘的空間并置的,是畫面上那個陷入沉思的教士,亦是“一個深入的關于畫家與畫面的對話”。
很顯然,這不是一個關于音樂如何融合繪畫、繪畫如何提升音樂的展覽。在這里,我感覺作為觀眾,聽覺被最大化地鼓勵開放;在這種雙重維度的展覽方式下,古老的經典繪畫獲得了一種新的呈現(xiàn)“空間”,聽覺和視覺不止于交互,也彼此激發(fā),產生了完全不同以往的審美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