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計生干部

文|卓星 編輯|趙涵漠 攝影|卓星

最后的計生干部

文|卓星 編輯|趙涵漠 攝影|卓星

隨著計劃生育在這個國家的重要性悄悄發(fā)生變化，計生站長唐海蘭的工作范圍戲劇性地擴大了。

計生干部

令唐海蘭先生感到欣慰的是，他不用像過去的計生干部一樣，面對四處躲避的村民。過去8年，他是陜西省商洛市丹鳳縣花瓶子鎮(zhèn)的計生干部，但如今，計生在這個國家的重要性悄悄發(fā)生變化，唐的工作范圍戲劇性地擴大了，他成了一名針對農村0—3歲幼兒進行“早教”的養(yǎng)育師。

做起入戶指導工作后，更多的人開始主動招呼他。“我平時從他們門口過的時候，然后這個群眾就（說），‘你又來給孩子上課了，到家里坐一下嘛，今天太陽挺好的，曬一下再去嘛’。”

這樣的場景放在30年前難以想象。有時候鎮(zhèn)上的老干部們會跟他聊起從前的計生工作，“說你們這幾年工作好搞了……我們那個時候下去，群眾見了直接腿哆嗦”。

每周三都是唐海蘭去農戶家“帶娃”的日子，汽車沿著去年修好的公路在山間穿行。山勢起伏，有的山坡林木茂盛，而在更加裸露的區(qū)域，石頭沿著山坡向下堆砌，巨大的挖掘機盤踞路邊。車在岔路口一頭扎進更深的山谷，但公路逐漸平坦下來，上坡時自動擋小排量汽車發(fā)出的巨大引擎聲也慢慢平緩下來，使得山谷里偶爾的雞叫聲愈加清晰。

唐海蘭坐在車后座上，他身邊放著一個藍色編織袋—農民工返鄉(xiāng)時常見的那種—講義、玩具、童話故事書、平板電腦……都在里面。今天運氣不錯，鎮(zhèn)上的計生辦主任主動提出要送他去。要在平時，這段山路騎摩托車需要用上45分鐘。

車停在趙灣村一個村民家門口，唐海蘭拎著編織袋下了車，蹚過門前的水溝，到達曬滿香菇、堆滿木屑和彌漫木屑發(fā)酵酸味的趙子萱家。鄰居覺察到隔壁有人來，轉過頭沖著趙家后院喊，“快點，你們家來人了，老師來了。”

老師

很少人叫他“老師”，這個稱呼至今讓他“怪不好意思”。31歲的唐海蘭是花瓶子鎮(zhèn)計劃生育服務站副站長、也是站里唯一一名工作人員。在這個因計劃生育國策而存在的醫(yī)療服務部門里做醫(yī)師，唐海蘭最重要的本職工作是守在服務站里等待育齡群眾上門做“三查”，查婦科病、查有無懷孕、查是否上環(huán)，每季度一次，往復循環(huán)。

改變來自半年前。縣里來電話通知他去市上培訓，去了才知道是被要求參與一個叫做“養(yǎng)育未來”的試點項目。設計者來自由中科院、陜西師大、斯坦福大學的研究人員發(fā)起的“農村教育行動計劃”（REAP）。培訓會上，專家們用數(shù)據(jù)鄭重地向唐海蘭和其他69名計生干部解釋此行的目的：中國農村嬰幼兒的發(fā)展明顯滯后，專家說，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主因之一是農村家長沒有在孩子0-3歲期間施以恰當?shù)母缮妫韵Ｍ麃韰⒓优嘤柕挠嬌刹總冊谕瓿勺约旱谋韭毠ぷ髦?，能夠每周去到一些農戶家，教給家長們正確的育兒知識，提高農村人口素質。

培訓過后的一個大雨天，唐海蘭拎著裝滿圖書和玩具的編織袋，在村計生專干的引見下，第一次出現(xiàn)在趙子萱家里。

從計生干部轉變?yōu)轲B(yǎng)育師，并沒有外界想象中的戲劇性沖突—趙子萱的母親王婷婷對這個每年要給自己做4次“三查”的干部僅有模糊印象。丹鳳縣商鎮(zhèn)計生站副站長李波和站上的同事顏淑霞同樣參與到了這場實驗中，李波告訴《人物》記者，有人質疑這件事應該由教育口的人干，他們做計生的不太合適，但他覺得并非不能勝任，“只要能及時地、持續(xù)地回應娃的各種需求，有耐心，多跟娃溝通。”

唐海蘭穿一件深藍色輕薄羽絨服，中等身材，圓臉，“養(yǎng)育”了大半年，在這份新工作中體驗到了從未有過的自豪感，“（過去）我們是醫(yī)生又不算是醫(yī)生，我們算是什么身份呢？在政府這邊的話，只是個干部。而作為老師，不管走到哪里，挺受人尊敬的?！?/p>

“表揚就要表揚到位?！碧坪Ｌm對趙子萱的母親說。子萱正在玩一個往娃娃臉上貼五官的游戲，“眼睛在這兒”，在得到正確的指示后她把眼睛貼在了正確的位置。“子萱真聰明，耳朵真靈”， 唐海蘭適時地補上一句表揚，子萱高興得直跺腳，嘴里發(fā)出含糊不清的聲音。嘴巴貼歪了，沒關系，“盡量不要說娃笨這類話”，唐海蘭又開始傳授他學來的“回應式撫育法”。

“原來我們的主要矛盾可能是數(shù)量問題，”國家衛(wèi)計委培訓中心主任蔡建華則說起為什么要去培養(yǎng)深山里的孩子，“但是完了以后，我們必須考慮到未來，考慮到未來的話，我覺得質量肯定是一個突出的問題?！彼虆⑴c了“養(yǎng)育未來”試點項目對計生干部們的培訓，也為項目能夠順利開展提供了來自體制內的保障。事實上正是出于他的建議和安排，才使得這群原本從事計生服務工作的基層干部參與到了這場“實驗”中來。

唐海蘭很少考慮這些。他忠實地執(zhí)行著上面交代下來的任務：培養(yǎng)這些娃，看看他們有沒有變化。做計生干部也七八年了，在這個人口一萬出頭的深山小鎮(zhèn)里，并無太多新事。在唐海蘭的眼中，無非也就是年輕人外出打工，孩子大多數(shù)由奶奶帶著，嫁出去的比娶進來的多，死亡的比出生的多，“咱們不是一直說那個穩(wěn)定低生育水平，然后提高人口素質嗎？在前一方面已經，或許就是說已經達到了？”

在趙子萱家的時間快到了，接著要去下一家，媽媽將女兒摟在懷里，翻開唐海蘭這周新帶過來的童話書，用還算標準的普通話照著念了起來：

“吉普（小狗奇普）抱來自己的玩具箱，‘要是小貓回來了你就躲進這里’，吉普說，‘躲這兒他永遠找不到你，這箱子里亂七八糟的，連我自己都找不到東西。’ 可是小鼠吱吱根本沒心思聽?！?/p>

多重角色

走出趙子萱家，平坦的水泥公路旁滿是香菇大棚?！耙郧暗倪@些墻上全是計生標語?！睆霓r戶家出來返回服務站的路上，花瓶子鎮(zhèn)計生辦主任王金來一邊開車，一邊指著漸次路過的農家墻壁上、被白色顏料粉刷覆蓋掉的昔日標語。

標語在變淡，計生干部在轉型。參加項目的干部們并沒有學習太過復雜的內容—聽課、會場示范，然后前往西安周邊的一個小學練手。最后形成的講義是由陜西師大的研究生和教師們一個字一個字改出來的，基本上只要照著講義念就能完成工作。未能顧及現(xiàn)實的一點是，講義中大部分使用了“媽媽”作為講述者，但實際上很多媽媽都不在孩子身邊，只能由養(yǎng)育師自行調整。

不帶娃的日子里，唐海蘭還要待在計生站，計生站坐落在花瓶子鎮(zhèn)中心，門前是山，背后也是山。和中國許多計生站一樣，宣傳欄貼著學者馬寅初于1957年提出的新人口論。1980年9月，中共中央向全體共產黨員、共青團員發(fā)出了一封公開信，要求全體干部以實際行動響應國務院“提倡一對夫婦只生育一個孩子”的號召，自此“計劃生育”逐步演變?yōu)橹袊撕髷?shù)十年間努力維持并不斷調整的基本國策。

31歲的唐海蘭在這里工作了8年，但他沒給人上過環(huán)、結過扎，更沒有做過引產手術?；ㄆ孔邮莻€小鎮(zhèn)，服務站只有他一個人，“婦科檢查之類的，必須有兩人以上的在場”，做不了。當?shù)氐娜罕姼粊矶セ焓炝?，更不好意思開口。

有一次一個婦女跟他講，“沒關系，你就給我上（環(huán)）吧，我說那你真的要上（環(huán)）的話，你等一下，我去找一個女同志過來看著。人家說你給我上就好了嘛，你找別人干什么。我說不是這個意思，我就說這個規(guī)定要求的，我給你上可以，但是我得找一個人在場?！钡也坏饺耍罱K還是沒上成。他就把婦女介紹到縣里面的服務站去了。

李波和顏淑霞所在的商鎮(zhèn)是個大鎮(zhèn)，計生站的設施和人力較齊全，所以類似上環(huán)、結扎之類的小手術也常做。顏淑霞說自己只參與過一次引產手術，那時她是衛(wèi)生學校的學生，被分配到醫(yī)院實習。李波不太愿意講從前，而是從抽屜里摸出了一沓紙—那是一本財經類刊物關于他們新工作的報道。他指著其中“引產”兩字說，這樣的字眼“刺痛”了他。

還是因為鎮(zhèn)子小，所以計生辦主任王金來也拿唐海蘭當半個基層的行政干部使。他跟鎮(zhèn)政府別的工作人員一樣，要值班，要“包村”，夏天防洪，冬天防火。2010年又來了一場大水災，他和鎮(zhèn)里別的干部一道下鄉(xiāng)去村上住了一個月，組織人員修路通水。冬天一旦山上的林子著了火，他們又拿著鋤頭鐮刀跑進山砍隔離帶。在醫(yī)院里工作的老同學打電話來問候，都不理解為什么一個醫(yī)生不是在修路就是在滅火?！拔覀兊墓ぷ骶褪沁@么復雜”，唐海蘭苦笑。

強硬年代

事實上就連唐海蘭本人，都來自“計劃”之外。1984年，在丹鳳縣城以北的庾嶺鎮(zhèn)，母親為了生下唐海蘭、自己的第二個兒子，躲進了親戚家住的山溝里。山溝特別深，沒有通電，平時不敢露面，還要偶爾轉移陣地。

唐海蘭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從事計生工作。初中畢業(yè)后，唐海蘭硬是被父親送進了自己不喜歡的衛(wèi)生學校，只是因為父親覺得醫(yī)生“走到哪兒都是受人歡迎的”。念書時好友拖著他參加公共衛(wèi)生系統(tǒng)的招考，他以為去考衛(wèi)生院，哪知道好友給的報名鏈接里是計生服務站的職位，“審核的時候，我說哎，怎么報成這個”，再三猶豫還是去考了，通過后又覺得不甘心，同學警告他說：“你現(xiàn)在把人家名額都占了，你考過了，不去了，以后人家誰用你？”家人也勸，“上班了之后，起碼就安定下來了。”

“就是挺滑稽的一個事情吧……我是違反了這個政策，結果呢我還干了這個工作?！?1年后的唐海蘭說起這段往事時身子往后一縮，露出了自我調侃式的笑容。

“那個時候的人輕易不敢超生。那個時候的政策是很可怕的，政策的嚴格程度。”王金來告訴《人物》記者，“是發(fā)動一切力量，利用一切資源，把這些有可能超生的人起碼要抓回來?！痹?980年代，計生工作從來就不是只有計生干部才做，而是一場基層干部的全體動員。

王金來1987年從部隊轉業(yè)回地方，做過軍區(qū)教員，鄉(xiāng)鎮(zhèn)武裝部長，負責過人事，2007年被調到花瓶子鎮(zhèn)做計生辦主任，主要負責跟剛結婚的農戶簽生育合同，給符合二胎政策的人發(fā)放準生證，落實各種計生優(yōu)惠政策，群眾來找唐海蘭做“三查”的時候他就負責登記。還有就是征收社會撫養(yǎng)費，俗稱超生罰款。

對于那些躲避執(zhí)法的人，“在我記憶中，達到啥程度，如果你敢給我跑了就把房給你扒了。”但王金來說自己從一開始就不同意，也禁止自己帶出去的隊伍這么干，“扒房可是個毀滅性的東西”，“震懾力是非常強，但終究是種落后的做法?！?/p>

不讓扒房，但還得完成結扎任務。王金來就胡蘿卜大棒一起使，跑去跟人說清局勢：我不主張你扒房，他對那些人說，但將心比心，我也要完成任務，那怎么辦呢，你得按政策來。你要萬一不接受，我是絕對不會采取扒房這種辦法的，直到給你把工作做通為止。但是我做工作是有期限的，如果我沒扒你房，事情又不解決的話，領導肯定會換個人把你的房給扒了。

最后工作都做通了。

今天我要鼓勵大家生

計劃生育政策35年來，中國的人口總和生育率從最高峰時期的6以上驟降至2010年全國人口普查時的1.18，這一數(shù)字代表著中國的女性一生中平均生育子女的個數(shù)。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生物統(tǒng)計學博士、人文經濟學會特約研究員黃文政在電話里告訴《人物》記者，人口學界的共識是，如果要順利地完成世代更替，總和生育率應穩(wěn)定在2.1左右—一對夫婦生兩個孩子。而在中國，由于男女比例相對發(fā)達國家更加不平衡，有學者認為要達到2.2才能完成世代更替。

盡管發(fā)達國家偶有反彈，但幾乎世界上所有國家的總和生育率都呈現(xiàn)出了下降曲線。這可以歸結于醫(yī)療條件的改善，女性受教育程度的提高，年輕人口的流動與遷徙，養(yǎng)孩子的收益下降、機會成本上升……但不可否認的是，在得以倚靠行政強力嚴格執(zhí)行計劃生育政策的中國，這條曲線變得更加陡峭。最初嚴格執(zhí)行的一胎化政策在過去的35年中不斷被撕開口子，陜西省計劃生育條例共經歷了7次修改，將允許生育第二胎的標準不斷放寬：農村頭胎是女孩可以，父母雙方都是獨生子女可以，到只要有一方是獨生子女也可以……去年“單獨二孩”政策全國遇冷，國家衛(wèi)計委預計會有200萬對夫婦申請，最終只有不到100萬對。

“我們國家是不是還一定要講鼓勵晚婚晚育？是不是一定要講鼓勵少生？我覺得這些在今天都是可以要去討論?！眹倚l(wèi)計委培訓中心主任蔡建華說，“原來這個政策可能是鼓勵你稍微少生一點，但今天我是鼓勵你，按照單獨二胎（生）。今天害怕的是什么？今天我要鼓勵大家生孩子的時候，他不生了?！?/p>

中國正在開始老去。“我們的生育率是非常的低，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情況，在未來10年，中國的育齡高峰婦女數(shù)會減少45%左右。即使我們的生育率大幅提高，也沒有辦法去彌補育齡婦女數(shù)量的大幅下降。未來10年的話，中國的勞動力人口會出現(xiàn)一個大的萎縮，即使放開生育的話也沒有辦法改變。”黃文政覺得最遲一兩年以內，政策一定會有相應的調整，但說起整體的人口結構趨勢，“我非常悲觀?！?/p>

政策的風向怎么吹，基層的人就怎么做。去年為了落實“單獨二孩”政策推廣，花瓶子鎮(zhèn)還專門召開了會議，把所有村里的計生干部召集起來摸底。“但是很遺憾的是，咱們鎮(zhèn)上摸底下來，基本上好像都沒有?！碧坪Ｌm說。

黃文政告訴《人物》記者，由于施行一胎化，“大家已經把一胎當作默認的選擇了，農村也向城市看齊”。黃文政說，“這是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現(xiàn)象，而且非常難以逆轉。”

最后的計生站長

不出意外，31歲的唐海蘭將是花瓶子鎮(zhèn)計生服務站的最后一任站長。

從2013年曾經的衛(wèi)生部和國家計生委合并為“國家衛(wèi)計委”后，兩套龐大的系統(tǒng)開始了從省、市、縣再到基層的整合。根據(jù)方案，最遲2015年6月之前，基層現(xiàn)有的計劃生育服務站將不復存在，所承擔的功能將會被整合到當?shù)氐男l(wèi)生院去。而事實上，在諸如山東、重慶等省市，計劃生育服務站的編制早在2014年底就已撤銷。對唐海蘭和花瓶子鎮(zhèn)來說，同樣的整合只是時間問題。

“你要賦予這些工作人員新的職能，對吧？”只要計劃生育國策存在一天，蔡建華覺得“中國的人口還是需要有一定的管理，所以還是需要有一支隊伍”，他開始謀劃唐海蘭們的職業(yè)未來，“除了日常的執(zhí)行一些人口政策的任務的話，也許他還會有更多的一些精力。這些精力他是不是能夠用到促進嬰幼兒早期發(fā)展？”

這也是為什么蔡建華積極在基層推動“養(yǎng)育未來”試點項目的原因之一。在他看來，這種模式如果能夠得到全國推廣，那么將不僅是在試圖動員國家的力量解決農村人口的素質問題，使得20年后的他們可以作為優(yōu)質勞動力，撐起逐漸邁入老齡化、勞動力市場萎縮的中國社會。與此同時，“農村嬰幼兒養(yǎng)育師”或許真的能夠成為基層計生站數(shù)以百萬計的工作人員未來轉型的方向之一。

而對于“養(yǎng)育未來”項目的發(fā)起人、REAP的專家們來說，他們并不在意究竟是誰去輔導這些農村的孩子?！翱赡艿玫?5年以后，我們才能有一批真正的培養(yǎng)出來的養(yǎng)育師。”中國科學院農業(yè)政策研究中心副主任、REAP負責人張林秀教授在一次座談會上說，“但現(xiàn)在我們不能等，只能把現(xiàn)有的計生資源先用起來?！?/p>

“同一片陽光下，同一條起跑線，我覺得所有的孩子，至少我們提供一個機會，對吧。” 蔡建華說，“把一些科學的知識告訴他們，怎么去促進他（孩子）的這個健康成長，OK，做這個事情，老百姓會更喜歡這個政府的。”

3月的花瓶子鎮(zhèn)依舊時常下雨，山里的氣溫永遠比縣城里低好幾度。唐海蘭從農戶的家里回到計生站的辦公室里，支起電暖爐，和記者又聊了好幾個小時：他的工作、對自己孩子的虧欠，違反政策的出世和被計劃生育改變的人生。他又一次說起當時父親為什么要送他去念衛(wèi)校：他們村上有個白胡子老醫(yī)生，每一次都是別人去他們家請去給人看病，人們都特別敬仰。父親本來想去學醫(yī)，但是家庭條件不允許，就非讓自己去學醫(yī)。

有時候他也琢磨著未來究竟會是怎樣，想不明白的時候就自嘲，“想了沒用。如果真的把這個撤銷了，我們專職去做醫(yī)生的話，雖然說這幾年（醫(yī)術）扔下了，但是我們還年輕嘛，總能學習?；蛟S自己學一學，我也可以做一個鄉(xiāng)村醫(yī)生啊?！?/p>

“要是全職去做養(yǎng)育師，去帶娃呢？”記者問他?！昂俸?，那也挺美?！?/p>

4月來了，新一個季度開始了。趙子萱的母親和鄰居家的媳婦如約而至。她們坐在B超室里，在檢查之余和唐海蘭細細碎碎地聊著天。只要計劃生育作為國策存在一天，無論是做老師還是做醫(yī)生，這樣的夢想都離唐海蘭相去甚遠。他依然需要每天守在B超室，為前來檢查的婦女們提供服務，僅此而已。

唯一不同的，或許只存在于同這兩位農村女性的攀談里。在她們的心目中，唐海蘭不僅僅是一個計生干部，還是她們孩子的“老師”。

他挺知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