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德旺 國王的領地

文|李冬梅 編輯|張卓 攝影|尹夕遠

曹德旺 國王的領地

文|李冬梅 編輯|張卓 攝影|尹夕遠

這位被譽為“玻璃大王”的中國頂級富豪將自己的領地一步步從福建小鎮(zhèn)拓展到美國，在那里，他是絕對的國王。

Who is it 曹德旺，福耀玻璃集團的創(chuàng)始人，又被譽為“玻璃大王”，中國第一代民營企業(yè)家。

鈦合金人

2014年12月的一天，北大經(jīng)濟學院，曹德旺先生的自傳《心若菩提》新書發(fā)布會。

坐在由經(jīng)濟學家、出版社社長、國務院新聞辦公室前主任等組成的嘉賓中間，曹德旺面無表情。68歲的他，頭發(fā)染黑得一絲不茍，衣著與前一天接受《人物》記者采訪時并無二致，只是襯衫外系上了領帶。自始至終，他背脊挺直，目視前方，下垂的唇角緊繃著，仿佛與周遭格格不入，對汪洋般的贊譽聲充耳不聞。

輪到曹德旺發(fā)言時，他緩緩站起身，用一口難以辨認的帶著濃重閩南口音的普通話對北大師生說：“我寫這本書，是要告訴中國的中青年企業(yè)家，在中國怎么做企業(yè).”,“我要告訴美國人，我們中國企業(yè)家不是騙子”。在回答發(fā)布會現(xiàn)場觀眾關于“中國的民營企業(yè)家不是‘進去了’，就是在‘進去’的路上”時，曹德旺說：“我這么多年最自豪的是沒給官員送過一塊月餅?！?/p>

曹德旺又被譽為玻璃大王。作為中國制造業(yè)的代表，他在不起眼的汽車玻璃領域創(chuàng)造出極高的商業(yè)價值，他創(chuàng)立的福耀玻璃是全世界最大的汽車玻璃制造商之一。2013年的胡潤中國富豪榜顯示，曹已進入中國頂級富豪行列，身家達到11.4億美元。

曹德旺廣被社會所知的是一段關于“婚外情”的故事。坐在北京的昆侖飯店頂層接受《人物》第一次采訪時，記者小心提起這件

事情，曹德旺毫不回避，大手一擺：“對，不就是交了個女朋友嗎？交了就交了，我承認了?！?/p>

在那段以自述口吻講述的經(jīng)歷里，曹是性情中人，依父母之命娶了糟糠之妻，又遇到了“真的愛情”，雖然各自有了家庭，但他還是想不顧一切跟“真愛”在一起，為此他給原配寫了訣別信，原配也做好了離婚的準備。那是上世紀70年代末，婚外情鬧得轟轟烈烈。

最終決斷時刻，曹德旺做了一件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做了一項社會調查，選了100對有代表性的夫妻，工人、醫(yī)生、干部……對能搜集到的婚姻樣本進行統(tǒng)計分析比較，他得出的結論是：沒有一個家庭是絕對幸福的，即使他們被外人看作是天作之合。

“世界上有絕對的幸福嗎？沒有?！彼_信，“所以也不會有絕對幸福的家庭，絕對完美的婚姻。”既然如此，“我認為我是不需要再去考慮什么換家庭的事情了，再換，就是換1000個照樣也沒有用啊?！?/p>

曹德旺回歸了家庭，從此成為理性主義的堅定信仰者。這件在多年后回憶起來依然令他傷感的事成為“人生中最大的轉折”。從那時起，他把全部熱情投入事業(yè)，成為一個“鈦合金人”。

計算狂人

曹德旺的世界由數(shù)字和計算組成—在制造業(yè)這種艱苦的行業(yè)中勝出，他仰賴精確的成本計算、質量把控和風險計算—這位受教育程度不高的商人每天保持兩個小時的閱讀，商業(yè)雜志，內參報告，從那些外人看來枯燥無味的數(shù)字和表格中做出決策與預判。

就說進軍美國吧，他1994年就進軍美國市場了，只是近兩年要在美國重新創(chuàng)業(yè)，拷貝一個福耀集團，他立即口算一筆賬，在中國生產(chǎn)浮法玻璃一噸大約1700，在美國只要1300，再加上美國的能源很便宜，“電費，中國一度6毛錢，美國4.5美分，折合兩毛多。天然氣，（美國人）一立方氣賣我0.11美元，7毛多，在中國他賣給我3.6元人民幣，5倍的價格?！苯又?，他又花費了近半個小時的時間饒有興致地解釋背后的政策背景，從美國的勞資關系到政黨關系，從財政政策到貨幣政策，從虛擬經(jīng)濟到制造業(yè)。

他的發(fā)家也是依靠對數(shù)字的敏感。80年代在得知中國的汽車玻璃被日本企業(yè)壟斷，每塊賣到2000塊錢后，曹德旺立即籌資。去芬蘭考察歸來后，他念念不忘一臺設備，回鄉(xiāng)后“腦子里總是浮現(xiàn)出機器每40秒鐘流出一片邊窗玻璃，轉而變成幾百元錢”的畫面，在融資買下那臺“印鈔機”的設備后，一塊汽車玻璃板的成本被壓低到50元，他一年就賺了2000多萬。

在聊到為什么在2007年預見經(jīng)濟危機，時間已經(jīng)接近中午12點?！拔沂窃谛侣劼?lián)播上看到的一條人民幣利率變動的新聞?！彼v的面孔立刻喚起一種興奮。那是2007年，中國汽車工業(yè)空前發(fā)展，福耀賺得盆滿缽滿。曹德旺的決斷在集團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反對和言辭激烈的批評。2008年下半年，制造業(yè)忽然進入寒冬，“事后證明，他總是對的。當斷則斷?！备》úＡЫ?jīng)理黃中勝告訴《人物》這是曹德旺身上很明顯的一點。

福耀集團財務總監(jiān)左敏盡管身為經(jīng)濟學博士，在曹德旺面前他還是甘拜下風，“曹德旺心中都是數(shù)。你跟他說什么，他都是數(shù)據(jù)。大到全世界的GDP產(chǎn)量，小到福耀的成本，他都清清楚楚。因為清楚數(shù)據(jù)，他的反應速度很快?！?/p>

左敏記得，有次曹德旺神秘兮兮地把他叫到洗手間去談話，他以為老板要加薪，沒想到，曹指著抽水箱上的兩卷衛(wèi)生紙說：“一個水箱上放兩卷衛(wèi)生紙，你這個財務總管是不是該查查我們的財務是不是出問題了？”左敏徹查公司后勤物資賬目，果然發(fā)現(xiàn)了問題。

玻璃國王

在位于福建省福清市宏路鎮(zhèn)的福耀玻璃集團總部，曹德旺曾被下屬們稱為“曹特勒”。

玻璃廠區(qū)全部由曹德旺設計，他常常透過頂層辦公室玻璃俯瞰整個廠區(qū)，就像一位俯瞰疆土的帝王—最早一批跟隨曹德旺創(chuàng)業(yè)的女工林紅英記得，1987年，曹德旺剛將廠房從家鄉(xiāng)高山鎮(zhèn)搬到這里時，每天天不亮就起床，開3個小時車來到工地，興奮地巡視，那時的工地，墳場上的白骨還沒清理干凈。

如今，目力所及的浮法玻璃生產(chǎn)線，高高的煙囪24小時不間斷地吐出白煙，硅砂進入熔爐，設備吐出玻璃，機械手臂們則捧起切割完整的玻璃。辦公樓正前方的廣場上，五彩旗幡在冷風中飛揚。美國、德國、法國、韓國……每“征服”一個國家，曹德旺便把一面國旗插在廣場上。

這是曹德旺的領地，也是他的玻璃王國?！拔沂潜槐瞥筛缓赖??！辈艿峦敢夥Q自己“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或“農(nóng)民企業(yè)家”，而不是“玻璃大王”。1993年，福耀玻璃成為福建第一家上市公司。第一天上市收盤后，曹德旺算了一筆賬，發(fā)現(xiàn)自己真成富豪了。

曹德旺生逢其時，他加速財富擴張之時，正值中國在外貿(mào)和內需兩大引擎的拉動下宏觀經(jīng)濟展現(xiàn)前所未有的繁榮景象之際，自90年代末期，物美價廉的中國制造開始走向世界，制造業(yè)上升為國家戰(zhàn)略，中國政府規(guī)定“在華生產(chǎn)汽車零部件國產(chǎn)化率必須達到40%”，曹德旺享有政策紅利，“運氣就是我踩著時代的步伐不斷地前進?！?/p>

“金錢就像大海里的魚群”，曹德旺對記者打了個樸素的比方，“就算你是個好漁夫，打的魚多到吃不完，都貯存起來，也會碰上天災人禍”，如何守業(yè)？他既無政治資本，也不諳世故，即便他的哥哥曹德淦官至福建省副省長，他也從不敢動用這份關系，“否則要被人罵官商勾結了啊”。他對記者強調，清白才能捍衛(wèi)住產(chǎn)業(yè)。

曹德旺回憶，因為一個新加坡朋友的推薦，他很早就自學了會計學，由于對數(shù)字天生敏感，他相信會計學是保護財產(chǎn)、管理企業(yè)、把控全局的法門?！拔医?jīng)得起任何人對我的任何調查和推敲。我沒有任何把柄抓在任何人手上。”曹德旺自稱，會計學多次保證了他在瞬息萬變的政策中全身而退。

2014年年底，曹德旺出版了他聲稱是自己一筆筆寫的書《心若菩提》

他印象最深的是80年代“農(nóng)村整黨整風”運動燒到了他的家鄉(xiāng)福清縣高山鎮(zhèn)，作為鎮(zhèn)上唯一一家民營企業(yè)的大股東，曹德旺被要求提供玻璃廠三年的賬目。整個鎮(zhèn)的人都在傳曹德旺“有嚴重的經(jīng)濟問題”，要“被抓起來了”。“我又沒做什么壞事，人家為什么抓我？我怕什么？”直到一位銀行的朋友跑來告訴他“現(xiàn)在不需要有問題才抓人”，他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

第二天，曹德旺帶著整理得整整齊齊的賬目、復印資料、合同文件和全部單據(jù)，分發(fā)給政府官員，針對貪污、破壞生產(chǎn)、挪用公款和毀滅證據(jù)四項“指控”從7點一口氣演說到了10點?！拔夜ぷ鞫畮啄?，見過無數(shù)干部，還沒有一個有曹德旺這個水平，一個人坐在那里講兩三個小時竟然不用打稿，而且沒辦法辯駁，每一條都無懈可擊?！睍r任縣委書記陳元春對著一群干部總結說，“當然啦，也有缺點，怎么能把中指伸出來呢？他是個農(nóng)民，我們要包容他?！?/p>

“一些企業(yè)家很土，不懂得做賬，不懂得保護自己。”自此，曹德旺信仰會計學。在別人眼里，他是錙銖必較的鐵算盤，而他明白算盤可用來保命。

捍衛(wèi)領地

幾天后，坐在位于福州福清大若停車場的辦公室里，他再次對《人物》重復了一句話并補充說，“他們（地方官員）都怕我，這種怕是在逐步斗爭的過程中形成的”，“這種怕，其實就是尊敬。是我用人格換來的。”

與同代企業(yè)家相較，曹德旺沒有原罪感，80年代便擁有了玻璃廠全部產(chǎn)權。多年的奮斗也令他擁有了強大的經(jīng)濟資本，福耀每年為福建省貢獻5億稅收，相當于一個城市農(nóng)工業(yè)收入總和。

以上一切要素讓曹德旺的性格有著中國企業(yè)家身上罕見的直率和張揚，他用近乎強悍的強硬捍衛(wèi)著領地。“沒錯，企業(yè)家在中國是弱勢群體?！彼麑τ浾哒f。他人生的關鍵詞是抗爭，幾次采訪幾乎不需追問，他便主動講述起斗爭舊事。

有一年，與玻璃廠相鄰的東張水庫馬上要決堤，公安局的人跑到他的公司門口挖隧道。曹德旺舉著雨傘站在工廠門口，讓大兒子曹暉“叫幾十個工人過來”?！拔腋と酥v，揍他，你揍他！”“他媽的，你說東張水庫都快要決堤了，跑到我門前挖我的隧道干什么？他不就是敲詐我當初談判的出錢沒有給你付清楚嗎？”曹德旺模仿當年氣勢洶洶的口氣。

還有一次，玻璃廠區(qū)員工開的內部網(wǎng)吧被城管查收，他立刻打電話給福清縣委書記，“我跟他講，我們一年就幾億稅給你……我的員工開的店鋪，不要你的地，不交稅的，是內部家屬開的。你現(xiàn)在來了一幫人又搬我們電腦，你盡快派人，我已經(jīng)警告他了，他再動的時候我要動武揍。”第二天，福清縣組織各部門開會總結：那里是曹德旺的領地，不要動。

“總結得非常到位，這句話沒有錯。”曹德旺加快語速，“那就是曹德旺的領地。他們從此不敢怎樣?！?/p>

林紅英和《人物》回憶起80年代的一件往事。福清舉辦了有史以來的第一場國際賽事：龍舟賽，當?shù)厥◇w委領導提出讓曹德旺拿5萬塊贊助費取得賽事的冠名權，后來省體委又找到了外商，通知曹不能冠名了，“頒獎禮上，曹德旺從禮儀小姐手中接過獎杯，在澳大利亞隊隊長準備接過獎杯的瞬間，將獎杯扔進了東張水庫”。他覺得事關尊嚴，“我們都嚇壞了，以為曹總這次惹了大麻煩，省里要處理他了?！绷旨t英說。后來這件事上了福建省電視臺新聞，她和同事們在恐懼中惶惶度日。然而隨著夏天過去，曹德旺安然無恙。林紅英聽說，曹德旺按省里的要求寫了封檢討書，檢討自己有兩個錯誤：一是發(fā)獎杯那天不該去，二是錯誤地認為自己身為福耀的總經(jīng)理，應該以維護公司的利益為天職。

高自尊人格

盡管曹德旺驕傲于自己的清白，但他也承認有犯錯的時候。最“恥辱”的一次錯誤是90年代初期根據(jù)省里的安排和法國圣戈班集團合資成立玻璃廠。作為企業(yè)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曹德旺為了表示對法方派來的財務總監(jiān)的歡迎，“送了幾箱紅酒給他”，結果對方開始猜疑他的動機，并向圣戈班“說他的壞話”。從此，曹德旺每年“向法國報告文件摞起來有50公分高”，卻“沒有一份獲得批準”。3年合作福耀從贏利走向虧損，“我感到徹底絕望，過去3年，我放下自尊，每個項目與事項請示報告都用法、英、中3種文本進行，但都無下文。這時我醒悟過來，他們不想要我，在用這種手段逼我下野?！?/p>

“那段時間太難了”，曹德旺說起往事，陷入短暫的沉默，他想過把企業(yè)賣掉，比如徹底轉交給法國人，自己去美國“拿點錢移民，養(yǎng)家糊口”，然而法國人傲慢的態(tài)度激起他的憤怒，他重新買回全部股份，收回了所有權。

這場不愉快的合作令曹德旺耿耿于懷，在還清圣戈班的股票本金后仍“時刻牽掛著這件事”。2008年，他決定把股票捐給國家。圣戈班集團總裁對他表示不理解，他解釋自己“一生都非常成功，在個人的聲譽方面”，“唯一的一個不成功的案例就是與你們合資”。股票捐給政府，“一是向社會宣示我們過去爭吵的是事，不是我個人圖財。二是作為第一代成長起來的中國企業(yè)家，也要學會與社會共享成功?！?/p>

2001年3月，美國汽車玻璃大鱷PPG等公司（因為是PPG聯(lián)合其他幾家公司共同起訴的）起訴曹德旺以低于公平價值的價格在美國市場銷售汽車玻璃—中國加入WTO后，以低廉成本和價格迅速占據(jù)了西方市場，同一時期，很多西方企業(yè)對中國制造提出“反傾銷”訴訟?！叭绻淮蜈A官司，就等于我們從此放棄了國際市場”，曹德旺自己任命為反傾銷領導小組組長，在美國找“最好的反傾銷律師”。

大部分終裁結果判中國企業(yè)敗訴，在美國，反傾銷是一個政治問題。一些中國企業(yè)退縮了，“但福耀沒有”。曹德旺把美國商務部告上了聯(lián)邦巡回法庭，“后來律師跟我講，為了拖垮我們，首先判你傾銷。開著高額稅單，把你拖垮，你雖然應訴了，拖幾年過去，你交不起保證金就不行了。”曹德旺堅持打官司，“即使輸了也是贏。要告訴全世界，他們是如何的不公平?！?/p>

黃中勝記得，那段時間“反傾銷小組沒有白天，沒有黑夜，吃在辦公室，睡在辦公室，整理的資料和數(shù)據(jù)起碼有半噸，可以堆滿一個房間”。2004年，美國商務部終裁結果，福耀贏了，這是中國加入WTO以來第一個反傾銷勝訴的案例。

曹德旺強烈的尊嚴感來自他幼年的經(jīng)歷。64歲的高山鎮(zhèn)老人協(xié)會會長曹代建記得，曹德旺讀初一就輟學，因為教導處主任跑到家里告狀，曹德旺委屈，氣不過，便趁教導主任如廁時往后者頭上撒了一泡尿。后來，當主任試圖原諒他，他卻選擇了退學，“沒臉再面對老師和學校了”。

高山鎮(zhèn)至今還流傳著曹德旺的父親如何從富商變?yōu)槌嘭毜墓适?。“曹德旺的父親從日本創(chuàng)業(yè)回來，成為上海永安百貨的大股東，戰(zhàn)爭時期，父親帶著他們一家人坐船回福建老家時，財產(chǎn)放在另一條貨輪上，結果人回來了，船卻沉了，家里變?yōu)槌嘭?，連飯都吃不上，那時候曹德旺才兩歲。”頭發(fā)斑白的福耀集團司機林師傅告訴《人物》。

兩夫妻淘汰了我在店內加點的小菜，偏偏那也是兒子們很喜歡的一樣食材?！氨?，菜單來不及畫掉。這種食物大熱天容易壞，我們不進貨了，改為凍豆腐可以嗎？”老板問。

由于早已不會種田，家中也沒有成年勞力，曹家在高山鎮(zhèn)備受歧視。輟學后，曹德旺每天凌晨兩點起床，幫父親倒賣煙絲水果。從高山鎮(zhèn)到福州市，一人騎車100多公里，每趟馱30公斤，一次來回3天。“我要出去闖”，年輕時，曹德旺對母親信誓旦旦，“我不想老了和爸爸一樣?！彼f，自己當時激動得有些戰(zhàn)栗，“聲音大得自己都嚇了一跳”。

曹德旺性格強勢張揚，幾乎不用記者追問，主動講起和地方政府的糾葛

守舊者

2014年，美國俄亥俄州代頓市，曹德旺站在自己斥資2億美元從“通用汽車”收購的生產(chǎn)線旁，看著玻璃隨著系列設備吞吐而出?！岸砗ザ碇菰陬澏丁?，一家當?shù)赜⑽娜請罂鋸埖卣f，這是“中國人在俄亥俄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投資”。9萬平方米的土地上，即將按曹德旺的意志建立起一座玻璃大樓，一切和福耀位于福清的總部沒什么兩樣。

“我在美國拷貝一個福耀集團給美國人看?！辈艿峦镜靡鉂M。他的領地不斷擴大，最近一年，他頻繁出差美國、俄羅斯、法國……“玩的時間最多不超過兩天。兩天下來，我看完資料，就動心了，動情了?！?/p>

曹德旺調侃自己“七十掛帥，出征美國”，“你說我快70歲突然宣布去組建福耀國際集團，開發(fā)國際市場，很多人認為風險很大，弄不好會前功盡棄，都罵我是神經(jīng)病，勸我見好就收?！?/p>

第一次意識到不再是一個生意人是2005年準備辦理美國的入籍手續(xù)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唱不了美國國歌，“我不再是一個小商人，而是一個人物、一個企業(yè)家了?！彼丫G卡還給美國，“如果我成為美國人，福耀就不是中國人的福耀了?！薄澳俏揖蜁R名千古?！?/p>

2014年，曹德旺接管了伊利諾伊州一家玻璃工廠，完成中國制造業(yè)最大的單筆跨國收購。一次在美國鋼鐵工會演講，工會的女主席說自己很喜歡曹德旺，“我跟她說你應該說愛我。”在那次演講上，曹德旺對美國工人說，“我來自中國，你們很幸運，現(xiàn)在還有工人當，我以前種田的……是個非常平凡的人，我不像其他人那樣從祖先繼承下大筆資產(chǎn)，也不是那種得到中國政府很多幫助（而成功）的人。”

兩個月前在接過鳳凰網(wǎng)“2014年度全球華人經(jīng)濟領袖”獎杯時，曹德旺發(fā)出告誡，中國的制造業(yè)現(xiàn)在碰到了空前的困難。長年以來，為了拉動內需，中國的基礎設施建設和地產(chǎn)建設占據(jù)了大量勞動力，擠占了制造業(yè)勞力的市場，人力物流成本上漲，“制造業(yè)是中國經(jīng)濟的支柱?！?/p>

他是一個思想守舊的實業(yè)家，與財富新貴相比，他對資本、互聯(lián)網(wǎng)以及一夜暴富的故事顯得憂心忡忡，也看不起“做房地產(chǎn)的”?！澳鞘桥菽?，“而且，你不知道，批一個房地產(chǎn)項目要蓋一百多個章??！讓企業(yè)家去四處求人！”

困境與迎戰(zhàn)循環(huán)往復間，曹德旺足夠成功了，但他似乎更愿意和記者坦白曾經(jīng)最深的膽怯和退縮。

他曾被《弘一大法師李叔同》迷住，反復看過三遍后，決定出家，那是1990年。“李叔同39歲出家，他看透了。我44歲了，雖然生意做得不錯，但每天都必須堅持工作16小時，每月出滿勤，得到的不過是三餐果腹。每天晚飯一碗粥?！彼脙墒直葎澇鲆恢恍⊥氲男螤?，“太累了，太累了，有必要做那么辛苦嗎？”

福州最著名的商人要出家，這件事驚動了地方政府，省領導勸他以大局為重。故事收尾于曹德旺去石竹山求簽，和尚告訴他：“你有福報，但沒佛緣?；厝グ伞！薄澳鞘俏业谒拇卧谑裆角蠛?，也是最后一次?！辈艿峦鷽Q定繼續(xù)苦熬，“你不知道，制造業(yè)不是人做的。太苦了，想起來會哭。太痛苦了?！彼髌鹚卧~，“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贝蟾攀怯|動了心底不為人知的柔軟，他停下來，發(fā)出深長滯重的呼吸聲。

孤獨的國王

從福建石竹山下的福耀玻璃集團出發(fā)，沿高速駛向高山鎮(zhèn)，高樓林立的城市變成洋樓競技般聳立的鄉(xiāng)村，曹德旺的舊宅就在路的盡頭，只剩一人看守空房。

盡管在自己龐大的領地上已然是個國王，但曹德旺仍然像許多成功者一樣，將榮耀歸于神權的加持。如今的高山鎮(zhèn)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座寺廟：崇恩寺，曹德旺捐款2億元重建。他親自上陣規(guī)劃版圖，山門、天王殿……甚至從北京龍泉寺請來了32位法師常駐。寺廟說金碧輝煌并不為過，因為所有的金色都是用24K金箔貼嵌而成，也就是說，那些金色是金本身?！叭绻挥谜娼鸲媒鸱鄣脑?，過段時間就又要修繕了……所以最好一次做到極致?！背缍魉仑撠熑私忉?。在曹德旺眼里，純金象征永恒，他是虔誠的佛教徒，相信財富來源于“佛祖給我的恩施，不然的話我怎么會有今天呢”。

錯彩鏤金的崇恩寺就像曹德旺在家鄉(xiāng)的地位，遍體閃著榮耀的金光?！澳愀艿峦f，讓他再打兩百萬過來?！绷旨t英對福耀宣傳經(jīng)理劉堃悄聲說，這些錢將用于寺廟的新一輪布施。

如今，曹德旺庇護著同鄉(xiāng)。他的發(fā)小曹代建告訴記者，曹德旺有天過問起自己的大兒子，讓他“第二天就到福耀的俄羅斯分部上班，負責建筑工程”。每年，曹德旺捐款50萬給老人協(xié)會（一個高山鎮(zhèn)的僑民們自發(fā)組成的公益組織），用于醫(yī)療、養(yǎng)老、教育和基礎建設，“曹德旺的50萬元善款在鎮(zhèn)政府拖了兩個多月才轉到我們這里。”林紅英說，“每次去問，他們都說領導辦事認真，要慢慢審核。審核個屁！后來我忍不住告訴了曹德旺，再拖，老人都要病死了！曹德旺立刻打電話給鎮(zhèn)長。第二天，他們就笑呵呵地說審核完了，把善款給了我們?！?/p>

自從玻璃廠從家鄉(xiāng)遷走后，曹德旺很少回來了。重建寺廟期間，他常清晨四五點鐘起床，驅車一小時趕到高山鎮(zhèn)，看廟，看學校。這讓還在被窩中酣眠的建筑工程隊很尷尬：“天還沒亮呢，曹總又來了?！泵看纬霾罨虺鰢貋淼牡诙?，曹德旺又會出現(xiàn)在工地上，心滿意足地巡視著，猶如一頭飯飽神虛的金牛在水草豐美的大地上逡巡。

曹德旺相交多年的朋友方仁欽記得，修建寺廟時，曹德旺堅持向地下深挖一米，工程隊說挖了會成爛尾樓，他一定要挖，“于是就依了曹德旺，挖深后來發(fā)現(xiàn)這樣行不通，又填平了重新做?！?/p>

曹德旺說：“我在家鄉(xiāng)就捐助了這兩個地方，其他的沒有。我要告訴那些沒有靈魂的人，提高你們的素質。只有素質提高了，你們才能真的強大起來?！?/p>

在曹德旺這個年紀，本該安度晚年，踱步在福清閩侯那座花了7000萬建成的6000多平方米的豪宅里，每天侍弄菜園，重拾烹飪樂趣（他自稱自己燒的紅燒肉無人可及，說起煎牛排的經(jīng)驗則簡直心醉神迷）。幾年前，他已經(jīng)從一線崗位“退休”，大兒子曹暉任福耀總裁，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兒子居然花了十幾億從以色列買了5000臺機器人回來?！坝伤グ?。我管不了那么多。他有他的道理?！?/p>

盡管2014年實體經(jīng)濟普遍疲弱，福耀玻璃在1至9月份營收仍然超過98億人民幣，假設一年什么也不干，曹德旺也可以得到約2億的分紅。躊躇滿志進軍國際市場的動力“不是為自己個人拿多少錢，而是為企業(yè)想”，更是為了國家，即便作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他和記者毫不避諱批評每年自己的提案形同虛設，“當然有反饋，但是堅決不執(zhí)行”，但他再三強調自己是絕對的愛國主義者，“在洋人面前，特別要表現(xiàn)出對國家的忠誠和敬愛，他會更加敬愛你，你認為你顛三倒四講那些廢話，他會喜歡你??？”

經(jīng)歷半世奔波，他信奉聚財散財，因果循環(huán)，在洋洋灑灑談了很久他真誠奉獻財富回饋社會后，他笑了，“我講這些話你不一定相信，但是我確確實實是這樣想的?！?/p>

在林紅英、曹代建和方仁欽這些老朋友眼中，曹德旺的性格變平和了，他的員工左敏干脆用“可愛”形容。一年春節(jié)，曹德旺請這些老朋友去他的豪宅做客，“很多很多的古字畫，他收藏。地下酒窖存了幾億元的酒。茅臺，上好的葡萄酒”，林紅英比劃著，“看得人眼花繚亂”?！八贸鎏貏e定制的酒給我們喝，獨一無二的?！蹦翘?，大家喝掉七八瓶“特別的酒”，“那些酒他一個人一輩子也喝不完，他收藏?！?/p>

12月的一天，凌晨四五點，曹德旺出現(xiàn)在福州某高爾夫球場。天還沒亮，球童只好撐起眼皮迎接?！八偸撬奈妩c就來了，自己帶著手電筒，滿地找球。”打一場球，看著朝陽從地平線上蹦出來，他開車去上班，仍然是那個最早到公司的人。

他喜歡一個人打球，不跟位置比他高的人打球，怕別人說他“巴結”和“高攀”，“整天混在官員旁邊也會惹人非議”；也不跟位置低的人打球，“省了他幫我買單的錢?！薄按蚨嗌贄U倒沒有數(shù)，但是我都是打第一名，因為我都是一個人自己和自己比賽?！?/p>

“因此我很孤獨?！彼缓靡馑嫉匦α诵?。一個不算確鑿的消息是，奧巴馬總統(tǒng)將在今年接見曹德旺，2015年美國重啟發(fā)展制造業(yè)的計劃，曹德旺被視為來自中國的最重要的合作伙伴。春節(jié)前，曹德旺又安排了一次赴美出差，時間一個月，照舊獨來獨往，“我坐飛機都是一個人。多一個人，又浪費一張機票錢?！?/p>

身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曹德旺有些不滿自己的提案“有反饋，但是堅決不執(zhí)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