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教手記
理所當(dāng)然淡淡的的誤解
一
位志愿者說,孩子跟你要一個蘋果時,他想要的或許并不只是一個蘋果。如果你真的給了他一個蘋果,他就以為你只能給他一個蘋果。
綠妖
自由撰稿人,做過工人、時尚編輯、電臺主持人、老師等,出版有長篇小說《北京小獸》。短篇小說《少女哪咤》被改編成電影。
我參加的支教組織叫“天使支教”,培訓(xùn)時,禁止志愿者隨便給孩子們物品,哪怕是糖果。我們也不客氣地反問,如果孩子真的特別需要幫助,也視而不見嗎?但,多虧有這樣一個提醒,我沒有加入那些“化緣”大軍,而這是很容易萌發(fā)的一個念頭。當(dāng)你看到下雪天,自己穿了兩雙厚襪子,孩子的雨鞋里還光著腳;或者六歲的孩子走了一個小時的山路回家,智障的媽媽干活未歸,他熟練地盛了一碗涼米飯吃,菜是碗底凝固的兩片白菜葉子。
需要支教的地區(qū),往往是交通不便、生活條件較差的偏遠地區(qū),再加上城鄉(xiāng)生活差異、懸殊帶來的沖擊,總能一下?lián)糁兄驹刚摺?/p>
再觀察,我發(fā)現(xiàn),那名六歲的孩子,他和姐姐已接受過外界資助,而這似乎并未改變姐弟倆的怪異。第一堂美術(shù)課,姐姐把所有的顏色都攪和在一起,弄得污濁不堪,而她的作品是一團從顏色到形狀都很像嘔吐物的東西。別的孩子笑的時候全身都在笑,她笑的時候,眼睛是不笑的。頭一個月的美術(shù)課,她畫畫,永遠都是用黑色,像牢籠的鐵欄桿,一筆筆刷下來,“天在下雨,在哭泣?!庇晔呛诘?,淚是黑的。漸漸地,她吃完午飯就沖樓下喊:“老師,吃飽沒有,吃飽給我講故事咯”,課堂上不再無緣無故把課桌推翻,她的畫,開始用清淺的藍、輕盈的綠,明亮的紅,女孩在笑,而且,畫面干凈。她需要一個能看到她哭泣的人,可能超過一個月資助她家里多少錢。
湖南衛(wèi)視也來過,為他們的“心得樂”找素材。那是一個讓窮孩子像貨品一樣站在柜臺后,直接接受愛心人士現(xiàn)金捐助的節(jié)目。
這里的孩子家境都不富裕。但是在這個年紀(jì),他們對物質(zhì)還沒有太大概念,并且,大家都差不多,家境好的,一樣冬天雨鞋里不穿襪子,家境差的,至少也有白米飯吃,頂多菜里沒有肉。可是游戲時、漫山遍野瘋跑時,他們是平等的,都是野性十足的快樂孩子。是否要過早提醒他們:你們是匱乏的?是否一定要他們面對洶涌的人群,直接把現(xiàn)金拍到他們面前,提醒他們:你跟我們不一樣。
至于捐助,其實一直都有。比如,從市里拉回來的免費夾棉校服。拉回來是四月份,只能留到冬天穿。而且,所有的號碼都巨大,除了少數(shù)幾個高個孩子,其他孩子,大概只能放兩年再穿。也曾有高校來捐了一些二手衣物,都是成人衣物,二年級八歲的女生當(dāng)場穿上那件粉色“裙子”,課堂上也摩挲著布料咬在嘴里,真不忍心告訴她那是一件睡衣。隨著衣服來的還有一批書,比如黨章、黨員培訓(xùn)、大學(xué)漢語英語之類的教材。同樣的事情也發(fā)生在別的村小,一方面,源源不斷的社會捐贈,一方面,志愿者自費購買美術(shù)課需要的顏料——捐贈者們是想不到這樣的細節(jié)的。
捐助,如果不是和任教老師直接聯(lián)系,而是通過一個體系,就只能得到不合身的衣服、不合適的讀本。而這樣的捐助每天每月都在發(fā)生。
大量的捐助,也會導(dǎo)致依賴及不勞而獲心態(tài)。我去呂洞村玩,老遠一個小姑娘兇狠地喊著“分我糖”沖過來,直接翻我的包。呂洞是風(fēng)景區(qū),或許有太多像我這樣穿沖鋒衣的游客,給過她糖,讓她認(rèn)為可以這樣做;我們學(xué)前班的五歲的男孩,惆悵地問怎么還不發(fā)衣服,“我還沒有領(lǐng)過呢。”我只好告訴他,學(xué)校是學(xué)知識的,不是領(lǐng)衣服的地方。
一年級的孩子,正在從無序進入有序,我記得自己在這個年紀(jì)也常丟三落四,但這里孩子丟東西的氣派仍然令我震撼。有個孩子開學(xué)兩個月丟了兩本數(shù)學(xué)書;上學(xué)期發(fā)了四次書包,每個人的書包仍然破爛不堪,拉鏈壞了敞著、在地上拖來拖去就任其臟著;捐贈的每人一塊橡皮一個鉛筆刀三支鉛筆,第二天就有好多孩子上課找不到鉛筆刀和橡皮;上美術(shù)課,我請朋友買了幾十桶橡皮泥,每人一桶,為了讓他們有“所有權(quán)”概念從而學(xué)會珍惜,在每一桶上寫上名字,并說明如何使用,仍然有孩子一次性用掉好幾根,毀了揉在一起,搓成巨大的棒棒糖。同事李老師惋惜地說,我小時候要買一桶橡皮泥,要跟媽媽說好久,買了之后用得可愛惜了。
綠妖支教時的辦公室
低幼兒童,本身就沒有“所有權(quán)”概念,而這里的孩子尤其沒有。由于生活條件、更因為村里沒有商店,這里的孩子在五毛錢的零食之外幾乎沒有購買行為。當(dāng)你生活里的一切,都是從外界莫名獲得,你沒有渴望、等待、得到的一個過程,你怎么可能對一樣?xùn)|西有珍惜的感受?就像這桶橡皮泥,盡管寫著他們的名字,那仍不是他們的,是上課老師發(fā)下來,下課還要收走的“外來的東西”。用完了就完了,反正也不知道它怎么來的。而這種突然而來,突然而去的“外來物”,在他們生活里太多了。交回橡皮泥時,他們都說:老師,還你的?!斑€你的”這三個字,再明確不過表明他們對這物品的過客心態(tài)。而沒有真正“屬于我”的心態(tài),也就不會有珍惜和善待。
2000年,我去西藏時,也曾照攻略所講,買了一袋糖,走一路發(fā)一路,感到施與的快樂。但當(dāng)你不是作為游客,而是跟孩子朝夕相處的人,當(dāng)你的一切作為、外人的一切作為,最終都像后座力一樣回到你自己的身上,除了母性爆棚之外,你必然對“要不要給孩子糖果”有更深的思索。比如,剛來時,我給過孩子餅干,第二天,他會跟你要糍粑,下一回,你做飯時,有三個孩子靠在門口等著和你一起吃。他們家境不好?家里沒飯吃太餓了?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三個孩子帶的飯,有一次竟然出現(xiàn)了魚!在這里,那是土豪級別了。
一位志愿者說,孩子跟你要一個蘋果時,他想要的或許并不只是一個蘋果。如果你真的給了他一個蘋果,他就以為你只能給他一個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