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靈元,男,漢族,廣西賓陽人,出生于20世紀60年代。寫詩歌,寫散文,2010年開始寫小說,著有文學(xué)作品集《夢若春天》(漓江出版社出版)。2011年加入廣西作家協(xié)會?,F(xiàn)為崇左市江州區(qū)文聯(lián)主席,崇左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崇左市小小說學(xué)會會長。
1
那年,吳處高和一群同為新晉處級干部的學(xué)員外出參觀考察,順帶觀光旅游。一路上,大家逢廟必拜,燒香問佛,各人帶著心中的小九九,虔誠得就像是剛剛?cè)腴T拜師的小學(xué)生。
吳處高不信神佛,但大家都熱衷于此,他也不好太另類了,所以,他也學(xué)著大家求了一個簽,還到帳幔內(nèi)恭請大師點化。老和尚最后送給他一個小小的圓紙盒,道:“施主慧悟!切記:此物可置于高山之上,勿入水中。阿彌陀佛,請便吧!”
他當時像是演戲一般,并不真心細聽老和尚說了些什么,起身出來時,隨手把小紙盒塞進了口袋。他心想,給兩張紙幣是不是多了?
回到家,他換衣服時,才把那小紙盒掏出來,打開,見內(nèi)中有一折疊的小紙條,展開來看,紙上只寫有兩行沒有標點的字:“無有無有無有/江水去悠悠”。
他怎么看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特別是上面那行字,該怎么念呢?“無有,無有,無有”?“無,有無;有,無有”?“無有?無!有無?有”?“無有無,有無有”?他感到亂七八糟,便懶得動腦,順手把紙盒藏進電腦桌的抽屜里面。
如今,12年過去了,他忽然想起來有這么個小紙盒。
拿出來把玩再三,他給老家的冼福生打了個電話:“契爺,這個周末,我回去一趟?!?/p>
“好??!那就再搞只全羊吧!”
“不,這回,誰也不要通知,就咱哥倆?!?/p>
2
12年時間,如白駒過隙。
在這12年之中,吳處高當了8年的副處級干部,而且是閑職,扶正后才時來運轉(zhuǎn),先是在原單位做了1年的負責人,接著便調(diào)到現(xiàn)在這個局。用別人的話說,是吳處高一朝掉到了油缸里。吳處高則說,以前自己是閑死,如今是忙死。但同樣是“死”,換了誰,都愿意“死”在后面這個位置上。畢竟,還年富力強嘛!
這一年,反腐風暴席卷全國,老百姓拍手稱快,為官者如履薄冰。
吳處高現(xiàn)在的處境就非常微妙。他的兩個副局長,一前一后,一個已被正式批捕,另一個正被“雙規(guī)”。
這么一個領(lǐng)導(dǎo)班子,在人們的眼里那就等同于爛掉了。
有沒有窩案?作為單位“一把手”的吳處高,能不能出淤泥而不染?能不能獨善其身?好事的,不好事的,都在觀望。
吳處高心里很不是滋味。
這天早上,他通知辦公室,決定上午10點正,召開全局干部職工會議。
10點鐘還差幾分,局機關(guān)五樓會議室已坐滿了人。這是本局“出事”以后召開的第一次全體會議。以前,這樣大型的會議每隔一兩個月就有一次,開得大家都有點厭煩,臺上領(lǐng)導(dǎo)唾沫四濺,臺下許多人則在撥弄手機,看短信,或網(wǎng)游。今天,大家都正襟危坐,一心一意等著本局“剩下”的唯一領(lǐng)導(dǎo)吳局長來講話。
吳處高心知肚明,坐下后,自己既當主持人,又當主講人,聲若洪鐘說了起來。
“同志們,今天召開這個會議,主要是為了統(tǒng)一大家的思想認識,增強自信心和責任感,齊心協(xié)力,步調(diào)一致,共同把我局各項工作繼續(xù)推向前進,確保全面按時完成全年目標任務(wù)。
“大家知道,最近以來,我們局出了些負面的事情,確切地說,是領(lǐng)導(dǎo)層出了問題,被推到了社會輿論的旋渦或者風口浪尖之上。這是不可避免的。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嘛!我們要正確面對,敢于正視這個現(xiàn)實。千萬不要因為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就影響到工作的正常開展。大家也看到了,近段時間,局里產(chǎn)生了某種程度上的不良苗頭,思想渙散,工作消極,這,必須剎住,馬上剎??!我們要堅決相信組織,相信法律,不信謠,不傳謠,靜下心來,撲下身子,全力以赴把各自負責的工作做好,而且要做出新水平、新成效來!這是我們在這樣的特殊情況下,在這樣特殊的困難時候,應(yīng)有的態(tài)度和姿態(tài)……”
吳處高突然停下來,頓了頓,目光炯炯掃視臺下,然后接著說:
“我這里愿意打開天窗說亮話,那就是,我們局有人出事了,局長到底會不會也要‘挨。有兩種猜測,一種是‘挨,另一種是不‘挨。不過,這不是你們要關(guān)心的問題。你們現(xiàn)在需要關(guān)心的,是你們認不認真工作,完不完成任務(wù)。至于我自己,我只能說,身正不怕影子歪,嘴巴長在人家腦袋上,愛說啥就說啥吧,不造謠誹謗就行,否則,法律擺在那里,誰有膽盡管去碰!”
3
吳處高召開全局會議后,當晚,網(wǎng)上就沸沸揚揚起來。
首先掛帖的人用“聽說”一詞開頭,然后帖子說的內(nèi)容比寫會議紀要還確切,而且目的明確,就是想引起網(wǎng)民對吳處高的議論。
果然,跟帖的人接踵而至,有說話的,也有打哈哈的,很快就把吳處高“圍觀”了起來。
有的帖子為吳處高點贊,說吳處高就應(yīng)該這樣,襟懷坦白,不遮不掩,敢于正視問題,在非常時期敢抓敢管,一切以工作為重,是位好領(lǐng)導(dǎo)。
有的則認為吳處高是在故作姿態(tài),是色厲內(nèi)荏,是在壓制言論自由,是個霸道慣了的官。
有的直言吳處高肯定有后臺,有靠山,有恃無恐,自以為可以“任憑風浪起,穩(wěn)坐釣魚船”。
但吳處高顧不上理會,因為他想理也沒空,因為下午臨下班時,紫雨一個電話就把他召去了省城。
他打電話給老婆,說他有急事,得馬上趕去省廳,剛來的通知,晚上就不回家了。
他自己開車。司機的愛人臨產(chǎn),他讓司機回去照顧。從市里到省城不過200公里,而且是高速路,他經(jīng)常自己開車。司機也樂得清閑,人前還說過局長的好,關(guān)心下屬。
吳處高輕車熟路,直接把車子開到紫雨住的小區(qū)。紫雨是引薦吳處高與老大認識的“貴人”。雖然這“貴人”已人老珠黃,但吳處高也不能不小心伺候著。
進了門,洗過澡,和紫雨親熱了一番,然后才照例出去吃晚飯。
出門前,紫雨很費時間地化妝。吳處高只好耐心地等。
卸了裝的紫雨,滿臉麻坑。吳處高聯(lián)想到她一身的肉,雙乳松垮垮的,腰身兩側(cè)皮膚都打褶了,但他不敢表露出惡心,相反得端起欣賞的心情?!皩氊?,你越來越白了!”他說。
沒有這個女人,沒有這個女人的引薦,他和老大應(yīng)該無緣,也不可能有后來這幾年的順風順水。他一直是這樣認為的。雖然他很努力,也不缺才干,但是那些年的坐冷板凳,讓他不得不相信命運,不得不相信貴人之手。
吃飯的時候,吳處高又問起老大的情況。
紫雨說,大哥讓她帶話,叫吳處高這段時間要特別小心,絕不能攪到那兩個副手的圈子里去,各人自掃門前雪,他人瓦上的霜躲得越遠越好,免得屋塌下來砸到了自己。紫雨還說,大哥相信吳處高,說吳處高是個人才,做事有分寸,一定還會有發(fā)展,他只是提個醒,智者千慮還有一失是么?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吳處高完全明白老大說話的深意,他托紫雨轉(zhuǎn)告老大,感謝老大關(guān)心,也請老大放心,他吳處高屁股是干凈的,也永遠坐得正!還說,他那里雖然城門失了火,但絕不會殃及池魚!
4
吳處高第二天上午便又回到局里。
辦公室主任進門來找他,匯報請示了一些工作,然后主動提到網(wǎng)上的議論,憤憤地為吳處高局長打抱不平。
吳處高不動聲色,打開社區(qū)網(wǎng)頁,大略看了一會,說:“嘴巴長在別人腦袋下邊,控制鍵不掌握在咱手上,誰愛說由他說去,權(quán)當是他們免費幫我提高知名度好了?!?/p>
主任說:“吳局,這事輕看不得!眾口鑠金,口水淹死人,謊言說多了也能以訛傳訛,還是想些法子滅滅火為上策?!?/p>
吳處高問:“那怎么辦?”
主任建議:“我們也可以灌灌水,正面引導(dǎo)引導(dǎo),不能任由網(wǎng)上混淆視聽。”
吳處高思考了一會,說:“白的黑不了,黑的也白不了,還是沉默以對吧?!?/p>
主任開口說:“我只是覺得太被動了些,像被人欺負似的。”
吳處高笑笑,言不由衷:“這你就想多了!我倒認為當領(lǐng)導(dǎo)被人議論議論是正常的,這都什么年代了?何況我們局里出了那樣的事?!?/p>
主任也笑了,說:“我可沒有這么個肚量,難怪當不上領(lǐng)導(dǎo)?!?/p>
兩人都笑過之后,吳處高不忘感謝主任的關(guān)心提醒,還丟過去一支煙,于是辦公室里漸漸煙霧彌漫起來。
主任離開后,吳處高思考來思考去,最后還是打電話叫來主任,遞給他一張字條,說:“我覺得你說的也有道理,但我不會上網(wǎng)聊天,你幫我發(fā)幾個字,回應(yīng)一下?!?/p>
主任接過字條,認真看了看,上面寫道:“我是光明正大的吳處高,非常感謝網(wǎng)友們這段時間以來對我單位和我本人的關(guān)心和關(guān)注!我沒有一些朋友說的那么正派,也沒有一些人說的那么險惡。我就是一個凡人,食人間煙火,也會異想天開,可能缺點比優(yōu)點更多。我若有違法違紀問題,敬請實名向有關(guān)部門舉報;我有缺點不足,歡迎直接批評指正。我的聯(lián)系電話是xxxxxxx(轉(zhuǎn))。”字條上,吳處高用橫杠把“光明正大的”和“我就是一個凡人,食人間煙火,也會異想天開,可能缺點比優(yōu)點更多?!眱商幍奈淖謩h去了。
主任的腳剛出門,吳處高的手機便響了。
他老婆問他何時回來,回不回家吃飯。
自從他當了局長,回家吃飯的少,不回家吃飯的多,老婆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估計老婆這是擔心他,一些當官的,往往就是在開會或者被上級叫上去的時候被扣住的。
他大聲告訴老婆,他已在辦公室,中午沒空回去了,晚上才回,他想吃酸菜魚和煎鴨蛋。
5
周末。星期六。
吳處高不開公車,借了輛私家皮卡,如約回老家去。
他的老家距離市區(qū)中心約60公里,位于山區(qū)和平原的交接處,西南兩面是連綿的土混石山,東北兩面則是一馬平川,一條清澈的河流從崇山峻嶺中跌宕而來,逶逶迤迤地向市區(qū)流去,直至注入大海。
吳處高老家的村子,就靠在這條河的邊上,山和水,田和地,兼而得之。
村子不算大,僅五六十戶人家,卻擁有黃姓、吳姓、冼姓三個姓氏家族,原因大概是這里居于水路和陸路交匯處,各姓先人移民過來的。
三姓人家,黃姓居多,吳姓和冼姓不相上下,一直以來都能和睦相處,很少有爭爭吵吵的,所以鄰里之間、同輩之間、三姓之間往來密切,親如兄弟姐妹。
吳處高在這里出生、長大,讀到高中后才開始離開村子。
冼福生是吳處高小學(xué)到初中的同班同學(xué)。初中畢業(yè)后,吳處高考上重點高中,冼福生沒有考上。冼福生讀的是普通高中,三年苦讀,最終還是沒有考上大學(xué)。他這個人有個性,高考只參加一次,考不上大學(xué)就拉倒,心甘情愿回家務(wù)農(nóng)。
冼福生是家中幺子,高中畢業(yè)那年,他的大哥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出來參加工作,兩個姐姐也都到了出嫁的年齡,冼福生如果再考出去,家里就空了。他家有水田10畝、旱地18畝,還有果山一座,父母認為經(jīng)營好這些土地也能衣食無憂,不必走出去看人眼色、仰人鼻息。
與許多同齡人也不同,冼福生回家種田種地就回家種田種地,沒有外出打工,連念頭也沒有過。他父母或許是為了套住他,把10畝水田挖了,改做魚塘,養(yǎng)魚。冼福生的任務(wù)就是學(xué)養(yǎng)魚,把魚養(yǎng)好。父母把他送到市水產(chǎn)養(yǎng)殖培訓(xùn)班,老老實實學(xué)了三個月?;貋砗蠊涣⒏鸵娪?,不僅把魚養(yǎng)活了,而且養(yǎng)大了,品種也逐年增多。養(yǎng)魚的好處,除了不必面朝黃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魚要賣了,也不用親自拿去市場擺攤,魚塘三天兩日都有魚販子來轉(zhuǎn)悠,漁網(wǎng)才拉上岸,魚就是別人的了。
冼福生日子過得滋潤,與領(lǐng)工資的干部工人差不到哪里,人也長得俊朗白皙,自然成為不少姑娘暗中相中的對象。冼福生隨緣,并不挑挑揀揀,只戀一次愛,便定終身。
冼福生娶回的老婆是他的高中地理老師的女兒馮金英。馮金英人不算漂亮,矮冼福生一個頭,南瓜一樣圓嘟嘟的大臉盤。冼福生的父母認為這個女人能旺夫。冼福生看中的是馮金英豐滿肉感的腰身,和溫柔體貼的性格。
事實上,冼福生娶對了人。馮金英勤勞善良,相夫教子,為冼家生下了兩男兩女(超生了兩個,當然被罰了款),都活潑可愛,而且能讀書,還相繼考上了大學(xué),老大、老二目前已畢業(yè)出來有了工作。用冼福生驕傲的話來說,就是:我的兒女比我有出息多了!
吳處高大學(xué)畢業(yè)回到市里工作后,又和冼福生聯(lián)系上了。
每次回老家,必定少不了同冼福生一聚,到冼家魚塘釣魚,然后大吃其魚。兩人同樣好酒,一兩斤米雙下肚依舊不癲不廢,劃拳猜碼,談笑風生,甚至互相開涮。
冼福生許是閑來無事,要么是受了他老丈人的影響,也學(xué)會了看風水、測面相、算八卦,小有些名氣,當官的、做生意的有不少人明里暗里來向他問前程、討吉字,平民百姓起房造屋、婚男嫁女請他幫看定日子的也就更普遍了。
但吳處高從來不問冼福生算命看相之類的事情。他壓根兒就不相信冼福生真能夠消災(zāi)開運、預(yù)知未來,認為那都是騙人的把戲,是蒙人錢財。不過,他并不反對冼福生這么做,還與冼福生交了契爺(契爺,是當?shù)乩习傩諏Τ赡昴行院门笥训姆Q謂,女的叫契娜)。
吳處高對冼福生刮目相看,是他當上局長之后。
認識紫雨后不久又攀上老大,吳處高整個人氣象一新,臉上的光影仿佛白天黑夜都有太陽照著。他對冼福生也不想隱瞞,一反常態(tài)地讓冼福生幫他算算桃花運,測試冼福生是不是真的有本事。
冼福生把吳處高的手掌攥在手里左瞧右看,然后又默默盯著吳處高藏不住喜氣的臉好大一陣子,之后笑了,說:“契爺,這女的是福星,不僅是你的人,還能給你帶來好運,就看你會不會做了。我送你八字真言吧:勤跑勤送,提拔重用!”
后來,吳處高果真就扶正了。他很佩服冼福生。
眼下,吳處高碰上這檔子事,他表面上雖波瀾不驚,但內(nèi)心卻越想越不安妥。
吳處高覺得還是不能大意失荊州。于是他想起了抽屜里有這個小小的圓紙盒,甚至還依稀記得老和尚說過的話。他驚異于自己的記性還這么好。
吳處高帶上這個小紙盒回老家。他想聽聽冼福生契爺如何說道,有何建議。
6
吳處高回到村子已是中午。
他母親患有高血壓,頭常暈。他先回家看老爸老媽,坐了一陣子,將帶回的藥品和肉菜留下,便去冼福生家。
冼福生的家同他家隔一條巷子,靠在河邊上。吳處高才走近門口,冼福生家那只黑狗就迎了上來,搖著尾巴在吳處高腳前腳后撒歡。吳處高沒進屋已聞到了煎魚的香味,他提著兩瓶酒和一袋燒雞穿過廳堂走向廚房。冼福生正在灶臺邊忙著,頭也沒抬,說:“契爺,你先坐坐,我煮個瓜花湯就可以了?!?/p>
吳處高轉(zhuǎn)了轉(zhuǎn),什么也沒幫上,就坐到桌邊,自個舀了碗玉米粥,先填填肚子,然后打開酒瓶倒酒。
辦公室主任代他發(fā)那個帖子以后,網(wǎng)上對他的議論少了許多。他那浩然正氣許是發(fā)揮了震撼作用——意思再明白不過:咱明人不做暗事,誰有種就請真槍真刀地站出來干!事實上,不少人都是湊熱鬧的,說的圖嘴爽,聽的也云里霧里,現(xiàn)在人家當事人不喜歡廢話,你若再饒舌下去不僅沒趣,恐怕傷到的反倒是自己的人品了。
吳處高暗暗贊賞辦公室主任這個謀參得不錯,這更加堅定了他找冼福生聊聊的心思。他想,如果再按老和尚說的去做,把小紙盒放到山上哪個地方,安置妥,說不定收效會更好。當然了,這事拖太久了,是不是有些臨時抱佛腳呢?這得先問問冼福生老契爺。
酒喝去大半瓶,吳處高才把話扯到單位的事、網(wǎng)上的議論上來,問冼福生有什么招讓他能夠徹底同那兩位副局長撇清關(guān)系,不成為人們談?wù)摰脑掝}。
冼福生擱了筷子,默默地盯著吳處高的臉膛看,看得吳處高不好意思起來。
其實,冼福生并不是全在看吳處高。他在梳理吳處高做過的主要事情。
“契爺,這些事你不必放心里去?!辟I聊撕么笠魂囎咏K于開口,“你一貫?zāi)懽佣疾淮?。小時候掏鳥窩上樹都是我來干的,你只有在樹下看,見了蛇,見了狗,你也不敢靠近。你這個性格,我相信你長大了、老了,也做不出不要命的事來。”
吳處高說:“我哪敢!違法的事,就是拿槍頂著我也不干?!?/p>
“這就對了,有敬畏心的人,才能避禍得福!”冼福生說。
“可是,你沒有什么事,老被人拿來說事,總沒個好吧?契爺你有什么法子,幫我弄弄?”
冼福生看著吳處高笑,端起酒杯,干了,說:“你也叫我裝神弄鬼?你也信?”
吳處高有點尷尬地給冼福生酒杯添滿酒,說:“你不弄也行,我還想問你個事?!闭f著,他從包里取出那個小紙盒,說了來龍去脈,問冼福生是不是要聽老和尚的話,找個風水寶地把小紙盒藏到高山上去。
冼福生接過小紙盒,先是翻來覆去地端詳,然后小心打開,拿出小紙條,仔細默念上面的字。默念幾遍后,問:“你說這個盒子放在家里12年了?”
吳處高答:“是啊?!?/p>
“那就不用放到山上了?!辟If,“這說明你放對了,這12年來你不是順順當當?shù)膯??這就對了,不用改?!?/p>
“可是……”
“沒有什么可是?!辟I財鄥翘幐叩脑?,說,“你看上面這行字,就是告訴你說‘無有,無有,無有,這是你的態(tài)度,也是你要說的話。認定了這句話、這個意思,不管碰到什么事,你不想理它,那么,‘無有就是‘無,‘有也是‘無有,你態(tài)度一定要堅決,底氣要足!”
吳處高心情豁然開朗起來,問:“那‘江水去悠悠怎么講?”
冼福生說:“這不更清楚更明白了嗎?你什么事都沒有,那日子不就像一江水,和風細浪,慢悠悠地流,與平時沒有兩樣嗎?”
兩人朗聲大笑起來,于是繼續(xù)喝酒。
南方的夏日,酷暑難當。餐桌邊,一臺電風扇轉(zhuǎn)出來的風也是熱的。兩人喝得起勁,把上衣干脆也脫了去,還把往時一起炒菜喝酒的老伙計請了來,猜碼。
大家團在一起喝酒,很快吳處高帶來的兩瓶酒就報銷了,于是喝冼福生浸泡的蛇酒。一些路過的人也進屋來坐一坐,敬吳處高一兩杯,說說話。吳處高是村里目前最大的官,又曾經(jīng)為村上牽來些扶貧項目,還修了村道。大家都覺得吳處高人出去了,但還記掛著老家,沒忘本,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屋外,太陽已偏西;屋內(nèi),大家漸漸沒有了戰(zhàn)斗力。吳處高突發(fā)奇想,提議下河游泳。村邊這條河,曾是他們小時候的樂園。大熱天的,一放了學(xué),幾個毛頭小伙伴,三下五除二剝光了衣褲,“撲通”“撲通”跳下河,不到誰的父母呼喚不上岸?;锇閭兺娲蛩?,也比賽游水,蛙泳、仰浮、潛水、踩水等等,不亦樂乎。吳處高一直不服氣的是,他從來玩閉氣潛水都沒贏過冼福生。村邊有條河經(jīng)過,最大的好處,就是沒有哪個男孩子是旱鴨子。
吳處高離開村子外出工作以后,小時候這些任性的樂趣就成為了記憶。這下子想起來,還是那樣的心向往之。
恰在這個興頭上,紫雨打來了電話。
紫雨告訴吳處高,據(jù)大哥得到的消息,他那位被“雙規(guī)”的副局長基本核查清楚了,沒什么太大的事,不過,位子可能保不住了。
紫雨還特別祝賀吳處高,說他是清白的,單位出了這兩波丑事,都沒關(guān)他什么事,恐怕除了要負點領(lǐng)導(dǎo)責任,沒他什么事,什么事也沒有!
吳處高回應(yīng)說:“我有什么事呢?我能有什么事呢?哈哈哈!”
紫雨來這個電話,讓吳處高的高興勁更是一發(fā)不可收了。他打定主意一定要去游水,說是太熱了,去爽快爽快。在座的,最后只有冼福生跟他去,其他人各自回家。
吳處高老夫聊發(fā)少年狂。他這么一任性,竟然一去永不復(fù)返!
7
吳處高是在第二天才被搜救隊打撈上來的。
他被卷進水下一處石頭縫里。撈上來時,尸體像只蝦米似的,腳掌屈曲收縮如同煮熟的鴨掌。
公安刑偵隊把冼福生帶到派出所訊問了半天便放了回來。
吳處高的死,被定性為意外溺水身亡。死因是突發(fā)抽筋,致使手腳失去活動能力。另一個原因是,事發(fā)河段呈“7”字形,原本就存在旋渦,如今河流下游蓄水建了水電站,上游水漲,水勢盛大,加大了旋渦的力量,致使人一沉就被卷走。
吳處高意外死亡,成了網(wǎng)上新的談資,惋惜者有之,八卦者更有之。最耐人尋味的說辭是:吳處高是畏罪自殺,是舍命保財,免得人財兩空;吳處高的死,不能排除是某些利益關(guān)系人的授意,這些人現(xiàn)在可以高枕無憂了,云云。
吳處高出國留學(xué)的兒子趕回來奔喪,辦完父親的后事,又陪母親住了些時日。他在清理父親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那個小紙盒和那張紙條。展讀良久,也沒想出個什么名堂,就想,父親這一輩子可能是與水有緣吧!
“頭七”那天,他同母親回到老家河邊,在父親下河游水的地方河岸,點燃三炷香,默默禱告,然后將那個小紙盒連同紙條塞進一塊事先準備好的空心水泥磚內(nèi),再拋入河中。
水泥磚“噗”的一聲掉到河里,只濺起小小的水花,瞬即便無蹤影。江水繼續(xù)去悠悠,平靜得一如往日,仿佛什么也不曾發(fā)生過。
責任編輯 ? 侯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