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胡楊林的倔老頭兒

丁蓉

在兵團待過的人身上大概都有一種倔勁。

年輕時追胡楊美女的勁頭，他晚年全用在拍攝胡楊林上面了。

四十多年前，他戀上胡楊林邊的上海知青，四十年后一次次重返，又戀上這片胡楊林。

這些具體的樹，以及形成的抽象景致，帶給他了什么，讓他一次次重返？

十四團的人，都知道李茂信。這些年他一次次回來，漸漸成了這里的老熟人。

“每次回來，看見啥都拍，咔咔咔咔。”留守十四團的一位老知青邊說邊模仿李茂信拍照的動作。棉田，棗園，干渠……年輕的支邊教師談到李茂信就像提起一位老朋友，他們的確是李茂信最忠實的朋友，陪著他轉(zhuǎn)遍了十四團的溝溝壑壑，不放過每一片胡楊林。

“為了拍照，李老師還借了個梯子，搭在胡楊樹干上，爬上去拍這片胡楊林?！?/p>

“他騎車在老衛(wèi)生隊的胡楊林里鉆來鉆去?！?/p>

“阿沙公路153公里處的那片天然胡楊林就是他發(fā)現(xiàn)的?！?/p>

“這片胡楊林是他提出保護保留下來的?！?/p>

“胡楊中學的名字也是他建議改的。”

60歲以后，他拿出當年在戈壁灘追胡楊美女的執(zhí)著，一次次重返阿克蘇，拍攝了春夏秋冬不同季節(jié)上萬幅胡楊林圖片。阿克蘇老朋友一開始不理解他，“這么荒涼的景色有啥可拍的？”然而隨著李茂信的一次次重返，當上萬張照片集合在一起，竟有了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

他們依稀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個干勁十足的屯墾人，只不過突然之間，他已經(jīng)是年過花甲的老頭子了。

西行列車上的吭哧人生

在無數(shù)次重返胡楊林的旅程中，2012年冬季胡楊林之行是最難忘的。這年冬天，李茂信拍到了可遇不可求的胡楊霧凇。返程時遇上春運高峰，67歲的他擠在沙丁魚罐頭般的車廂里，吭哧吭哧56個小時才回到西安。

因為雙耳失聰，助聽器的效用又很局限，所以大多數(shù)時候他習慣沉默，也習慣了在沉默中觀察，在沉默中思索。嚴寒的冬季里胡楊霧凇為何那么美麗？他想，那是因為它又完成了一個壯麗的四季輪回，又刻下了一道不朽的年輪?！叭松舸耍驈?fù)何求？”

車廂里擠滿了人。大包小包，皮箱布袋，行李架很快就不夠用了、座位底下也塞滿了行李，還是不夠用，列車員就破例把擠不上行李架的行李吊在架子下面，這情景讓他想起當年從上海開往新疆的54次列車。

那時的上海知青每逢探親歸來，總要從上海帶回許多吃的穿的用的。一上車就搶行李架成了54次列車的家常便飯。沒想到，現(xiàn)在情況恰好相反，返回內(nèi)地探親的人們滿載而歸了。

每個人都被卡在一個不能隨意挪動的固定位置，李茂信也不例外。他并不覺得驚奇。一生中有過無數(shù)次這樣的旅程。他記得有一次在車廂走道站了整整8個小時沒有挪動一步?！拔业囊簧螄L不是這樣！何嘗不是總被卡在一個不能隨意挪動的固定位置呢？”

這趟設(shè)施陳舊的綠皮火車他十分熟悉，行駛在千里戈壁，讓人感覺不止是路途遙遠，時間亦很遙遠。車窗外呼嘯著凜冽寒風。他靜靜地坐在車廂角落的座位上打盹，暈暈乎乎地感覺著列車吭哧吭哧的節(jié)奏，仿佛自己依舊在胡楊林里吭哧吭哧地走著。

“我這一生，不正是這么吭哧吭哧地走過來的嗎？”

寫給妻子的《靜靜的胡楊林》

李茂信從不缺乏吭哧吭哧的勁頭。

1969年，他在新疆石河子兵團農(nóng)學院（現(xiàn)在的石河子大學）讀大學，原本學制五年，但受“文革”影響，學校解散，他讀了四年就提前迎來畢業(yè)分配（當時叫做接受再教育），被分到了誰都不愿去的農(nóng)一師十四團。

那里是真正的荒漠之地，緊挨著中國最大的沙漠?？衫蠲藕芸煜矚g上了那里的塔里木河，喜歡上了無邊無垠、傲然面對風沙襲擊的天然胡楊林，喜歡上了激情燃燒的農(nóng)墾生活，最后還喜歡上一位上海知青。

在十四團，李茂信和陳曉初的才氣廣為人知。因為文章寫得好，他們很快成了團部五人寫作小組成員。而且，李茂信很快對心愛的姑娘展開了熱烈的追求。白天要參加勞動，晚上他一個人走幾個小時夜路，從十四團趕到十五團（當時兩團還沒合并，團部設(shè)在十五團）幫對方改稿子，編輯小報，最終打動了這位姑娘的芳心。他們的胡楊林之戀成為十四團的一段佳話。

上世紀80年代，他們一家從新疆調(diào)回西安，從此告別了塔里木，告別了十四團，告別了塔克拉瑪干沙漠的胡楊林。

從遙遠而閉塞的兵團回到改革開放的大城市，對李茂信來說最大的考驗就是理想和現(xiàn)實的糾結(jié)。他和妻子在同一所學校兢兢業(yè)業(yè)工作，這期間，有過創(chuàng)業(yè)的激情，也有過隨波逐流的迷茫。那正是家庭負擔最重的階段，既要養(yǎng)育一雙兒女，還要照顧與癌癥苦苦搏斗了十九年的母親。

回首這段人生旅途，李茂信覺得就像擠在那趟春運的火車上，“死死地釘在了一個不能隨意挪動的位置”。離開塔里木的幾十年，他內(nèi)心時常聽到自己在胡楊林里吭哧吭哧的腳步聲，那是充滿激情的歲月在他心里留下的美好印記。幾經(jīng)生活湮滅，卻始終無法磨滅。退休前，或許是這種聲音更強烈的緣故，他拋下所有的事情，請了四個月事假，完成了自傳體的長篇小說《靜靜的胡楊林》。

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的沖動早在新疆兵團農(nóng)場時就出現(xiàn)過。在昏暗的油燈下，李茂信曾寫下當時想好的書名《別傛》兩個字?！皠e傛”既是書中女主人公的名字，也是“告別不安”的意思。在那個“總是不安”的年代，他的創(chuàng)作計劃終究擱淺了。

調(diào)回西安后，李茂信和妻子在一所中學任教。他重拾當年的創(chuàng)作計劃，每天夜里，家人都熟睡之后，他完成了批改作業(yè)和備課，就拿出稿紙來寫。一個月后，寫下了三萬多字初稿。

可是，他又停筆了。母親1975年肺癌切除手術(shù)之后身體一直不好，他們回到西安那一年，母親又誘發(fā)了膀胱癌，住院治療;兩個孩子尚小;新到這所中學，工作不能馬虎;語文教研組創(chuàng)辦全校性的“薺菜花”文學社要他擔任指導老師……他幾乎沒有一點空余時間。

這一停筆，就是整整二十年。2002年9月，李茂信又一次產(chǎn)生了強大的創(chuàng)作沖動。在他請假四個月的時間里，單位按規(guī)定不給他發(fā)工資，其間又趕上升工資，他因為請假時間太長沒有升上，還有近一年的補發(fā)工資也沒補上，損失近萬元。元旦后他去上班，同事們聽說他關(guān)在家里寫作，十分不解，均感惋惜。他卻反問道：“了卻一個心愿值多少錢？”

《靜靜的胡楊林》，是一部50多萬字的自傳體小說，也是李茂信獻給妻子的禮物。

2008年，老伴兒六十大壽，李茂信寫了一篇“胡楊林之戀”，回憶自己和妻子的愛情故事。兒女頗覺浪漫，以他的文字制作了一個生日海報，以“經(jīng)典愛情影片”宣傳海報的形式隆重向親友推出了《胡楊林之戀》。

對李茂信來說，這是他在精神意義上的一次次重返，塔里木河、胡楊林、十四團……是他一輩子難以忘懷的地方。

而他真正實現(xiàn)重返之旅，則是兩年后的事了。

尋找沙漠深處的胡楊林

2010年8月，李茂信和老伴兒帶著女兒和外孫女一起回到闊別近三十年的阿克蘇。他主要想去看看十四團的胡楊林，已經(jīng)太久沒去看了。

三十年后，走進的第一片胡楊林，是老朋友陳曉初帶他去的，盡管他說那次走進的并不是自己魂縈夢牽的地方。

陳曉初是李茂信幾十年的摯友，后來他們都調(diào)到十四團中學，單身漢時期的陳曉初時常在李茂信家搭伙吃飯。陳曉初的美滿姻緣也是李茂信給牽線搭橋的。

陳曉初的妻子李萍秀當年是李茂信帶的高中生，當時兩人互有朦朧的好感，但年齡相差八歲。在那個年代，這可是一道很難逾越的門檻。一天，李茂信把自己的得意門生叫到家里，一邊搟面條一邊和她聊曉初，夸耀他的種種優(yōu)點?！捌鋵嵞挲g不是問題，不妨談?wù)効??！弊詈?，李萍秀小聲問：“那他自己咋不來說呢？”李茂信一聽，有戲。

兩個人后來果然談成了，這樁師生戀修成正果，成為十四團又一段愛情佳話。幾十年來兩個人互相扶持、包容，都取得了事業(yè)的成功，育有一兒一女。

三十年后，李茂信回到阿克蘇，陳曉初組了一個陣容龐大的親友團驅(qū)車陪他前往十四團七連八連交界處的胡楊林。車停在路口，老友們遠遠地看著他走進胡楊林。

這片天然胡楊林保護得好，有專門的護林員住在林子里。但這是一片從胡楊根系萌發(fā)出的次生胡楊林，而他更想看到的是根系很深的老胡楊。他記得四十年前在三道井住過半個月，那里的胡楊林美極了。老朋友一聽，打消了他的念頭，“你說的老胡楊要到沙漠深處，沒有路，什么車都進不去。何況，老胡楊有啥看頭？”

晚上回到阿克蘇投宿的朋友家，他說出了憋在心里的計劃：明天一早，我自己去找胡楊林。話一出口，所有人都反對。朋友批評他，“你要看胡楊林，怎么能拖兒帶女呢？真的要去，只有備足干糧和水，趕上馬車或毛驢車進去，像探險一般?！?/p>

“千里迢迢來了，怎能不走進胡楊林去？”李茂信不甘心，他打定主意要自己去一趟胡楊林。三個女人不放心，只好舍命陪君子。

第二天早上，他們包了一輛車，沿阿沙公路往十四團的方向開。這一天成了地道的尋夢旅程，因為誰也不知道他心中要找的胡楊林在什么位置。

車行至十四團與沙雅縣交界地帶，李茂信遠遠看到公路南側(cè)一片胡楊林，讓司機朝里開，開至沒路的地方停下，他們朝里走去。

這正是李茂信魂縈夢牽的胡楊林！地處大沙漠北緣，廣袤無垠，恢弘壯闊，置身其中，情不由己地被震撼了。離開時，他默默記下了路邊的公里數(shù)。

如今，阿沙公路（阿拉爾到沙雅）153公里，成了十四團年輕人帶朋友探訪胡楊林的一個必去之處。這正是李茂信當年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后來他再次走進這片胡楊林時，專門借了皮尺量了最大那棵胡楊樹干的周長：390厘米，樹齡估計有二百年。

冬天的胡楊林是什么樣子？

誰也沒想到，一次故地重游的圓夢之旅僅僅是個開始。

此后，李茂信竟一發(fā)不可收，癡迷于塔克拉瑪干沙漠的胡楊林，一次次坐上那趟穿越戈壁的綠皮火車K1661，一次次吭哧吭哧地走進胡楊深處，從不覺得疲憊。

對他來說，真正的胡楊之旅是2010年秋天，也就是他剛從新疆回來63天之后。他獨自踏上了西行列車，給家人撂下一個十分充分的理由：“秋天的胡楊林最美！怎能不去看看？”

千里迢迢滿載歸來，老伴和女兒、女婿放下心來。但是，對他拍回來的一大堆胡楊林照片卻缺乏真正的熱情?！芭膩砼娜?，還是這些樹，看上去都差不多嘛?！敝挥型鈱O女興致勃勃問這問那。

其實，這和他在阿克蘇遇到的狀況如出一轍。老朋友只關(guān)心他吃飽了沒，有沒有地方?。克麄兇蠖嚅_始安享晚年。陳曉初宅在家里的書房研究資本論，小柳忙著種花種草，畫花畫鳥，老王天天打球，做飯。

只有在十四團的年輕人身上，他看到一種真正的熱情，和他在胡楊林感受到的熱情一樣讓他久久難忘。胡楊林的秘密也許只有他和年輕人知道。

第二年，李茂信又開始琢磨，“冬天的胡楊林什么樣子呢？冬天有冬天的夢。”于是，不顧家人的阻攔，他又走進了冬天的胡楊林，仿佛要去追尋遙遠的記憶。

冬季去戈壁灘的確不合常理，就連一直支持他的一位朋友也發(fā)短信勸他，還是春夏秋去為宜。得知他確定無疑要回來，朋友戲謔道：一意孤行！

這年冬天，他們驚喜地看到了晶瑩剔透、婆娑多姿的胡楊霧凇，朋友不得不嘆服：不虛此行。

“誰說冬天沒啥看頭？我的感覺總是對的，真是來對了！”李茂信得意地說。矗立在亙古荒原的每一棵胡楊樹，凌霜傲雪的奇?zhèn)ワL骨，深深令他們震撼。

每次重返阿克蘇，十四團的老友新友都來陪同。他們喜歡跟著這個倔老頭到處跑，聽他講胡楊林的故事。李茂信對一位支邊二十多年的中年教師說，“你教語文，去胡楊林親身體驗一下大有必要?！彼肫甬斈曜约涸谑膱F中學任教時，曾帶領(lǐng)高中學生到塔里木河邊的胡楊林開展野外教學，讓他們觀察、體驗、感悟，然后寫成作文。

看到甘肅移民在阿克蘇日子過得艱難，李茂信鼓勵他們，“從胡楊身上可以學到戰(zhàn)勝困難的方法?！彼劦健霸保劦阶詮?，談到團結(jié)，也談到胡楊的“抗干旱、斗風沙、耐鹽堿”的秉性。不僅是因為胡楊有著一種堅韌不拔的精神，而且有著適應(yīng)生存的本事。

“真懂胡楊，就會知道胡楊無淚，胡楊不相信眼淚?！睅啄旰螅蠲怕犝f這些移民已經(jīng)漸漸適應(yīng)當?shù)氐沫h(huán)境，頗感欣慰。

帶著外孫女再走阿克蘇

不知和李茂信多次往返尋找胡楊林是否有關(guān)，這幾年十四團開始積極打造胡楊文化，開發(fā)沙漠胡楊旅游。

2013年春，十四團在轄區(qū)南部沙漠中發(fā)現(xiàn)了占地面積約3萬畝的“枯死胡楊林”，風景獨特，引人關(guān)注，這片胡楊林后來被命名為“睡胡楊”。

拍攝“睡胡楊”成了李茂信回阿克蘇的又一個說服家人的理由。這一年，外孫女小學畢業(yè)，一聽外公又要去阿克蘇，她也躍躍欲試。就這樣，2013年7月，祖孫倆結(jié)伴同行，一起踏上了西行列車。這不是他外孫女第一次去阿克蘇，但是離開父母，單獨和外公去，卻是第一次。就這樣，一個失聰?shù)睦项^，一個12歲的小姑娘，一起到荒漠戈壁行走了14天。沒有“大人”的干擾，他們仿佛更加自由了。

在西安，李茂信通常宅在家里，天天對著電腦，對居所周圍熟悉程度遠不及對阿克蘇十四團那片廣袤的土地。他帶著外孫女走進夏天的胡楊林，祖孫倆發(fā)現(xiàn)，胡楊樹上已經(jīng)掛上了一串串種子，黃黃的，好看極了，再細看，一粒粒種子裂開，吐出細細的絨毛。他第一次拍攝到胡楊樹的種子。

他們來到十三團八連老俱樂部，這是1964年的建筑，他十分熟悉。當年他曾多次從團部騎車到這里來。六連塔河邊也是記憶里“永不模糊的圖畫”，當年他們在六連水稻地拔草大會戰(zhàn)，休息時他和幾位同學曾在這里下河游泳。

在相鄰團場，李茂信還看到當年的渡口和渡船。他告訴外孫女，“三十一年前，外公外婆每一次都是這樣過塔里木河的，那時還沒有塔里木河大橋?！?/p>

李茂信還借了兩輛車，和外孫女一起騎車前往九連胡楊林。他曾在自己的書中描寫道：“溫和的陽光透過密密的樹葉灑落在林間，一道道光柱顯示出原始森林永不衰竭的生命活力?！笔膱F中學教研室主任張永玉對他說：“九連胡楊林我進去過幾次，每次都感覺這就是你書中描寫的胡楊林?！?/p>

李茂信和外孫女走進“睡胡楊”是個陰沉沉的下午，身臨其境，仿佛置身千年前的戰(zhàn)場，親眼目睹胡楊與黑風暴搏殺的壯烈場面，耳畔響起廝殺聲、吶喊聲、呼喚聲。

他還帶外孫女到媽媽和舅舅出生的地方—十四團老衛(wèi)生隊舊址，衛(wèi)生隊后面有一片蔥郁茂盛的胡楊林。他借來梯子，選了一棵高大粗壯的胡楊樹，爬到中間的樹杈上，拍下了這片美麗的胡楊林。

十四團位于塔里木河上游南岸、塔克拉瑪干沙漠北緣，被稱為“三到頭”團場（水、電、路），地處偏隅，平日鮮有文藝演出。這年夏天，他們趕上了慶祝兵團一師成立六十周年、十四團建團五十五周年的系列演出活動。每天晚上廣場看演出的職工非常多。他們觀看演出的神情又把李茂信的記憶帶回到三十多年前。

那時，團部有一個電影放映隊，每次到阿克蘇取回片子，就在露天影院放映。這幾乎是當時惟一的文化生活。每逢放電影，他們都自己帶著板凳早早去占個好位置。有時去晚了，只能站在旁邊，擠在人堆里看。電影通常一月有一到兩場，所以誰也不愿錯過。有幾次恰逢放映時下起雨來，馬上有人用雨傘之類為放映機遮雨，而大多數(shù)人則冒雨觀看。有的因故沒看上，便于隔天跑到下一個放映點補看。有的癡迷于某場電影，竟然連續(xù)幾天到一個個放映點，一場不落地看。

幾十年過去，十四團確實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但是這些變化，物質(zhì)方面的多一些，文化方面還不是很明顯。“這是不是一個缺憾呢？”李茂信說。

祖孫倆旅行圓滿結(jié)束后，李茂信對家人說，“像這么大的孩子，去過香港或出過國的數(shù)不勝數(shù)，可是到過胡楊林、走進過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的，恐怕只有她一個吧，這才是值得驕傲的！”他相信，外孫女走進胡楊林，一定會在大自然的饋贈中有所領(lǐng)悟。

真想這樣一直走下去

對于十四團而言，或者對于生活在十四團的人們而言，胡楊可能只是很普通的一種樹，天天看得到，處處見得著，反而不覺得有什么值得說道。然而，對于一代一代軍墾人來說，胡楊則是他們最形象最生動的代表，胡楊精神更是他們?nèi)谟谘豪锏幕颉?/p>

李茂信認為，十四團最大的特點就是把自己完全置身于廣袤無垠的胡楊林里。他曾對一位青年朋友說，去看看胡楊林，它給人一種力量，置身其中會令人震撼。

他還為十四團寫過一首團歌《大漠前哨，屯墾尖兵》：

大漠前哨，屯墾尖兵，光榮的十四團與我同名。晨飲塔河水，暮伴胡楊林，讓綠洲一望無垠！讓綠洲一望無垠！

美好家園，靠我耕耘，英雄的十四團與我同名。春聞沙棗香，秋知紅柳情。胡楊精神常青！胡楊精神常青！

置身于胡楊林里，李茂信總是有很多感悟。他看到天然而成的胡楊林，在長期與風沙搏斗中，深深懂得群體的力量才是戰(zhàn)無不勝的保障。這一點頗符合他們這一代人對集體力量的深刻感知。但是個體和集體的命運該如何彼此包容，彼此尊重，也是他苦苦思索的命題。

他發(fā)現(xiàn)胡楊雖然成片而長，但并不緊緊挨著，留出適當空間，以利于個體的自由發(fā)展。在胡楊林里看不到兩棵完全相同的胡楊樹，它們形態(tài)各異，千姿百態(tài)。每棵胡楊樹都能得到充分地自由生長的空間。“惟有能夠使每個個體都自由發(fā)展的群體，才具有不可抵御的力量。”若干年后，徘徊在戈壁灘的李茂信在胡楊林里若有所悟。

過去五年，李茂信在春夏秋冬不同季節(jié)，六次回到塔里木腹地阿克蘇、阿拉爾、十四團、十三團、沙雅、輪臺等地的胡楊林，拍攝了大量照片。他的鏡頭里，不只有枝葉繁茂、郁郁蔥蔥的胡楊林，也有“死而不倒，倒而不朽”的枯死的胡楊們。它們都是塔里木的守望者。

“正如我們塔里木人，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胡楊亦是我們塔里木人的精神之樹?！卑⒖颂K的女畫家康康如是說。

在十四團，李茂信看到又有許多年輕人加入到守望者隊伍，他們驕傲地稱自己是大漠人、胡楊人、塔里木人，這讓他頗感欣慰。

2013年，李茂信到上海參加“十四團教師聯(lián)誼會暨紀念十四團上海支疆青年屯墾戍邊五十周年”活動，他帶去了四大本胡楊相冊，一百多位曾在十四團工作過的老知青看到這些照片感慨萬千，紛紛回憶起曾經(jīng)的青春時代。

幾年后，阿克蘇的陳曉初對老友重返胡楊林之旅多少有了不同的理解。他寫給老友的詩中寫道：“魂牽夢縈三十年，注定此情一生緣。胡楊靜靜不落淚，長使墨客淚漣漣?！?/p>

如今，這個重返胡楊林的倔老頭經(jīng)常在夢里回到那片廣袤的土地，每次都是一個人，吭哧吭哧走著，不時停下來拍照。

越往胡楊林深處走去，他越感到興奮，仿佛永遠也走不到盡頭。他說，真想這樣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