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母親

寒雪，原名韋鳳琳，喜文字，愛古箏。有散文、詩歌作品發(fā)表于《河池文學》《壽鄉(xiāng)》《三門?！贰督鸪俏乃嚒贰逗映貙W院報》《河池日報》等河池本地報刊。河池市文藝創(chuàng)作“1+2”輔導工程學員?，F(xiàn)供職于河池市鳳山縣國土資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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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棄的老屋人去樓空已經(jīng)有很多年了。

因一個長輩的過世，趕到老家參加完簡單倉促的葬禮，我又穿村過巷站到老屋的面前。

歲在乙未，時值夏末，烈日當空下的老屋四周野草藤蔓長勢洶洶，芭蕉樹楓樹椿樹枝葉繁茂遮天蔽日，而檁柱傾朽，瓦椽塌陷，草兒爬上石階的老屋，再也沒有一個人拉開籬笆門，喜出望外地喚出我的乳名，將我迎進屋子里去了。

二十幾年來，都是母親如此這般聽到屋外的腳步聲，吱嘎打開家門，等來她回家的大女兒的。但是今天，踏上荒草深深的門前土路，我只能走上棱角依然鐙亮的石階，透過籬笆縫，在空空的屋子里默念呼喚，將母親拉到我的身邊。當我轉身把目光投向人影寥落的村頭小路，束發(fā)布衣的母親就遠遠地來了，她的身后牽來一段長長的記憶。

記憶如水，水漫堤岸。

1

外公死于“文革”期間。

那時，外婆身懷六甲。我還未出世的母親，呆在她的肚子里已經(jīng)有五個多月了。

外公的尸體是外婆從死人堆里背回來的。那天黃昏時分，母親煩躁不安，手腳踢打著外婆的肚子，外婆痛得心頭一緊一縮，差點尿濕褲子，急忙跑上茅廁。還沒拉開褲帶就聽見遠處有槍聲傳來，接著又有人喊，出事了，出大事了，村頭又有幾個人死了！外婆顧不上疼痛，踉踉蹌蹌地往外跑。

來到村口已經(jīng)有很多人圍在一起，哭聲、喊聲、尖叫聲、嘆息聲，聲聲刺耳。一陣陣血腥味、槍藥味撲鼻而來，地上躺著橫七豎八的尸體。外婆一眼就認出了外公，晴天霹靂，天昏地暗之中，外婆的腳像生了根扎在地上紋絲不動，挪了一陣子才走出兩步。這時肚子里的母親又開始掙扎，疼痛一陣比一陣劇烈，外婆用盡全力挪到外公身邊，那時外公已經(jīng)停止呼吸，停止了心跳。

外婆癱坐在地，一手抱住外公的頭，一手捂住外公胸口上的槍洞，鮮血穿過手指不停地往下流，她的淚水濕透衣襟，哭喊撕心裂肺，痛得世界失去了所有的顏色。

不知哭了多久，外婆身邊的尸體一個個被抬走，頃刻間天空驟然變黑，瓢潑大雨從天而降。外婆終于止住了哭喊，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她要把外公帶回家。她背對著外公，兩手抓緊外公的雙手，彎下腰背起外公往前走。豆大的雨滴打在外婆的臉上，也打進她的心里。這個時候，母親安靜地呆在外婆的子宮里，一動不動，乖巧懂事得好像目睹了人間的這一幕慘劇，不敢再踢打耍鬧。

外公把苦難的日子徹徹底底地扔給了外婆。埋葬好外公幾個月后，外婆生下了母親。一個新生命的誕生對于本來就十分窘迫的家庭來說，無論如何都算不上是一件好事。家大口闊，一家七口人全靠外婆一個人養(yǎng)活，那么多張嘴等著要吃飯，一家人每天都是吃了上頓愁下頓，餓壞暈倒是常有的事情。只有母親得到全家人的照顧，個個都節(jié)衣縮食留給唯一見不到父親一面的妹妹，飽了一個但餓了一幫。

母親在家里得寵，在門外卻被人指指點點，說她是個野仔，有娘生沒父教，什么難聽的話都講得出來。這些話傳進三舅的耳朵里，他就對那些搬弄是非的人大打出手，臉上常常掛彩而回。姨媽也因為母親遭受非議而跟那些惡毒的人罵架，她唇薄舌快，每次都把對方罵得狗血淋頭，落荒而逃。

外婆雖心痛但毫無辦法，她苦苦熬了兩年，最后還是熬不住。思前想后，最終決定把母親的大哥也就是我的大舅送給一家無兒無女的夫婦，把母親的大姐也就是我的大姨送到兩公里外的縣城梁家做童養(yǎng)媳。

大舅、大姨走的那天，是個令人心肌梗死的早晨。一大早，外婆就做好了飯菜，六兄弟姐妹加上外婆七個人圍在一張破舊的餐桌前，每個人都緊抓著筷子，肚子再怎么餓都沒有人端碗夾菜。時間好像凝固了，母親第一個放聲大哭，我的三個舅舅和兩個姨媽同時放下筷子跑過來抱著母親失聲痛哭。外婆轉身偷偷地抹著眼淚，離別的傷痛在空氣中蔓延。

大舅、大姨走后，家里減輕了一些負擔，但卻沒了笑聲。偶爾大舅、大姨也會瞞著大人偷偷給弟妹們送飯，只有這個時候外婆的家里才傳來了笑聲，這是他們艱難中的溫情，愁腸百結中的慰藉，盡管少而又少，但卻足以讓外婆的心口暖了一些。

外婆又一個人支撐了兩年。然而種種屈辱仍然是紛至沓來，平日里不是被村里人欺負就是被惡語中傷，連舅舅和姨媽他們也屢受鄰人欺負。那時是記工分的年代，外婆沒錢給舅舅和姨媽們上學，舅舅和姨媽們只能靠自己去勞動掙工分或者割草葉賣給馬幫折成錢拿去交學費。他們的工分常常被克扣去一大半，但敢怒不敢言。

有一次，二姨媽帶著母親和同村人去割馬草，二姨媽很賣力，割的草背上去以后高過了頭頂。母親也抱著一捆草跟后，等過秤的時候卻比同伴背著平背簍的少一大半。二姨媽不服，咕噥一句就被對方口沫橫飛地罵，撈袖握拳，那架勢是要打人了。二姨媽害怕得雙手垂落胸前，肩膀一抽一抽地哭泣，讓哭聲落滿了回家的路。

2

母親五歲多的時候，外婆受不了別人的白眼欺凌，又找了一個繼外公。第二年，外婆又生了一個女兒，也就是我的小姨。小姨來到這個家，母親就不得寵了，有什么好吃好玩的繼外公都留給小姨。等母親到了上學的年齡，繼外公對她說，飯都吃不飽，哪里有錢讀書，在家?guī)妹茫?/p>

對于一個生性渴望讀書的孩子來說，這無疑是沉重的打擊。沒有辦法，母親只能上山下地去割馬草，可她人小力薄，兩年都攢不到一個學期的學費。

讀書夢已經(jīng)無望，母親就背著小姨蹚過靜謐的河流，穿過雜草叢生的小路，來到她夢想的學校去偷課。

從1學到100，母親把小姨放到地上讓她自己玩耍，自己則趴在教室外的窗框往里偷看，每次都是小姨哭鬧不止她才依依不舍地離開學校。回到家，母親就用石頭或樹枝當筆，以地面作紙寫寫畫畫，總算把這些如蚯蚓的數(shù)字記下來。

母親去學校的次數(shù)越來越頻繁，繼外公的意見也越來越大，說她不好好帶妹妹，經(jīng)常不給飯吃。本來每天就只有一小勺稀粥野菜，再被繼外公克扣，她經(jīng)常餓得前胸貼后背，頭暈眼花。

屋漏偏逢連夜雨。后來，學校的老師又以擾亂課堂為由，母親一來到校門就被趕走。進不了學校，母親心生一計，把偷看換成偷聽。她靠近學校圍墻，把耳朵貼近墻壁，靜心聽老師講課。學到乘法口訣時，母親用本土壯話來記，背得滾瓜爛熟。

母親的聰明才智引起其他小孩的注意，有些上不起學校的小孩也跟著母親背口訣，母親也樂意教她們。從此，他們不再議論母親，不在她背后指指點點。

有一次，母親把小姨給弄丟了，嚇得她趕快跑去找外婆。外婆放下手中的農活跑出去尋找，還好在學校附近找到了小姨。她是逗著一只小狗玩，小狗回家她也跟著走。那天外婆被扣了工分，母親也被繼外公用鞭子抽打得全身傷痕累累，又不能進家，只能餓著肚子站在門外，一直站到晚上十二點多。

母親腳麻了，眼花了，身體開始像蕩秋千一樣晃動，接著倒地不起。二姨媽見了就哇的一聲哭了，哭聲十分響亮，又不敢去抱母親，生怕自己也挨打。外婆放下懷中的小姨，走出門去抱母親。母親看見外婆的眼窩里冒出兩行淚，淚水滾過她消瘦的臉，掉進母親的嘴里，咸的，熱的，苦的，都打在母親的心頭。

后來，母親又是帶小姨煮飯打豬菜，勞動占據(jù)了所有的時間，她不再有時間去偷課了。繼外公規(guī)定過年過節(jié)才讓母親煮一鍋干飯一鍋粥，出去做工要工分的人可以吃半碗干飯，做錯事和在家的人只能喝粥。母親在家伺候小姨，就沒有機會吃干飯，而小姨是小孩是可以享用干飯的。在那個年代，干飯就是美味佳肴，每次母親都看著小姨大口大口地吃干飯，自己只能咕嚕咕嚕地咽口水。

有一年舊歷七月十四，這個節(jié)鳳山人稱為七月半，也是我們當?shù)氐拇蠊?jié)，跟過年一樣隆重。二舅和三舅出去玩陀螺忘記了時間，當天又被扣工分，晚上只能喝粥。母親舀飯的時候咬咬牙，先舀小半碗干飯墊底，再盛滿稀飯，看上去還真看不出什么。 二舅和三舅喝幾口粥后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趕緊把頭埋進碗里扒飯，吃完心滿意足地向母親投來感激的目光。

母親偶爾也會給自己作弊盛稀飯。她用勺子在鍋里攪拌畫圓圈，把米粒圈到中間后才舀起來。二姨媽發(fā)現(xiàn)母親的小聰明并不識破，還偷偷學著，然后相視一笑，繼外公根本看不出來她們笑的是什么。

窮人家的日子，厄運總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母親還沒到成年的年紀，外婆就一病不起。她間歇地發(fā)著熱，纏綿在病榻上折騰了三年多。在一個狂風暴雨的夜晚，世界在外婆的另一端暗了下來。望著外婆那張慘白的臉，和那兩片咽下千言萬語的嘴唇，母親把頭深深地埋進外婆的懷里，她說那時真想回到外婆的肚子里，跟著外婆一起去。

3

沒了外婆的日子，繼外公說一就沒有二。母親到談婚論嫁的年紀，出落得亭亭玉立，上門提親的都要通過繼外公這一關，富裕的人家他說門不當戶不對，有工作的他說母親配不上，以后會吃虧。十幾趟媒人都談不妥一段姻緣。剛好這時母親被生產隊派遣到十幾里外的水庫做工，在那里認識了我的父親，他們都對彼此有好感，父親有工作卻是個孤兒。父親找個媒婆到外婆家提親，沒想到繼外公還是不同意，也說不出個理由來。

母親的心橫起來，她不慌不哭，要從沒辦法中想出辦法來。母親跑去搬救兵，找大舅幫忙。大舅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一起出面，費了很久的口舌繼外公才同意這門親事。

母親說，她出嫁那天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一個箱子一個盆，一對水桶兩床被，四個送親人，三個挑擔人，一盞煤油燈在前頭開道。她們必須在算命先生事先算好的時辰，也就是天剛蒙蒙亮的時候到達父親家。黑夜里，媒婆在最前面，手里提著煤油燈，這煤油燈必須一路燃著，不能熄滅。其他人的手里拿一把用干艾草做成的長長的火把，出門就點亮。她們越過巴烈河面，穿過穿龍巖，踏上崎嶇的山路。她們在山道上忽隱忽現(xiàn)，一個接著一個，火把染紅了天空。

父親母親的新房是姑媽用幾張破舊的十字竹編圍在老屋的一角做成的，門口掛一張藍色布門簾，門簾上有姑媽親手刺繡的龍鳳呈祥圖，還有一對鴛鴦戲水蝶戀荷花的繡枕。

母親就這樣把自己托付給了父親，托付給了這個家徒四壁的老韋家?；楹蟛痪?，父親又回硫磺廠工作，母親在家里操持農活。

婚后兩年，我在親人的期盼中落地。姑媽省錢買了十個雞蛋給母親坐月子，父親的工資除了買米油鹽外，攢下的只夠買到一只雞，母親只得吃一半，另一半不知是別人拿走還是被老鼠偷吃，不翼而飛了。

二姨媽又送來一只母雞，母親舍不得吃，把它養(yǎng)下。母親只吃了十個雞蛋半只雞，我就滿月了。家大不好管理，姑媽主張分家，一分為四。母親分到老屋一間、一袋谷子、一袋苞谷和二姨媽送的那只母雞，三舅聽說母親分家后送來一頭小母豬，母親的家產唯此而已。

老屋年久失修，屋頂?shù)拿┎菀呀?jīng)漏水，雨季的時候母親常常在半夜被雨水淋濕驚醒。有一天傍晚，母親在回家的路上抬頭望天，天黑得像鍋底，雨水瞬間爬滿母親的臉。她趕緊低頭彎腰把我緊緊抱在懷里，為我遮風擋雨，而自己卻被雨水淋透?；氐郊?，屋子里濕漉漉的，被子也濕得滴水。

那晚母親找來一張塑料布蓋在蚊帳上，再燒火烤被子。母女倆在火塘邊過夜，被子和母親都冒出熱氣，熱氣如煙，仿佛從她的毛孔里鉆出來。

半夜母親發(fā)高燒，額頭滾燙，暈暈乎乎，意識有些模糊，連被子燒煳了也沒發(fā)覺。我從她手上抖落到地下哇哇大哭，差點掉進火堆里她才清醒，抱著驚魂未定嗷嗷大哭的我，她用腳踩踏著棉被，舀來水潑出去，火熄滅了，被子只剩了黑乎乎的一大半。

四面透風的老屋讓鄰里從破洞中透視一切，好像在看一場免費電影，卻沒有一個人伸出手來幫她一把。

從那以后母親很少抱我，一直背在背上。一個人到哪就把我背到哪，她挖土我就在她的背上看著高高地揚起的鋤頭;她低頭對準土地狠狠地挖下去，我也低頭看著她用力抬鋤把，再往后拖，土便被挖了起來。如此反復，我就在她背上的抬頭、低頭中成長。

等我一歲多的時候，母親就把背帶鋪在田坎上，讓我坐在上面玩。六月是耙田栽秧的農忙季節(jié)，有一天母親感覺不舒服，累得直不起腰來，她把我放進田頭的籮筐里，剛轉頭去插秧我就從籮筐里爬出來，掉進秧田里喝了好幾口臟水，這生生把母親給嚇壞了。

事后父親在單位里聽到別人夸大其詞，說我差點淹死在秧田，差點被火燒死，父親二話不說，直接辭掉工作回家務農。母親擔心毀了父親的前程，好言相勸父親都無濟于事，跟父親生了一個月的悶氣。

4

我到七歲那年，母親已經(jīng)給我添了兩弟一妹。為了我們的衣食飽暖，母親要開荒田地，養(yǎng)殖家禽。在我的記憶中，冬天母親的手總是開裂紅腫。白天她去開墾荒地，晚間守著一盞油燈縫縫補補，把大人的破舊衣服裁剪縫制成小孩的新衣裳，一直到半夜，永遠是一盞油燈的坐姿，燈影撲朔時，屋外的星光也顯得迷離。

從母親身上，我喜歡上了做裁縫。弟弟妹妹小時候穿的衣服有些就是我從母親那里學來縫制給他們的，妹妹還臭美地說，她小時候穿姐姐做的衣服最時尚了！

母親是個聰明人。靠著她的聰明，家里的光景才一天天地好起來。

母親對插秧很有一套。那時還沒有出產秧盤，母親自己發(fā)明用剪開的尼龍袋鋪在犁好的稀泥上，再放一層薄薄的稀泥與火灰混合的泥土，才撒上剛剛冒芽的谷種，等秧苗長到五六厘米高，就提起尼龍袋，省去了拔秧的工序。別人插秧都要等秧苗長到十三四厘米才下田移栽，母親的秧苗在長到五六厘米時就插完了，還插得稀疏有致，她說這樣才利于生長。待到秋天收稻谷的時候母親種植的產量真的比別人高出很多。她也教村里的人這樣種植，可他們都聽不進去，說是我母親放的肥料多的效果，母親說放太多的肥料只會燒壞秧苗。沒有人聽母親的話，但每到收谷子時他們又個個投來妒忌的眼神。

母親在農事上的聰慧讓她教育兒女的方式也別出心裁。妹妹還沒上學母親就教她認字。每次我們蹲地上玩石頭游戲的時候，母親也過來，她撿起一顆石頭就在地上邊寫邊說，這是1，1像大拇指，也是最厲害的，第一名也是這個1。2像我們家的鵝，也像鴨子。3像耳朵，也像山倒起來。4像紅旗，5像秤錘……她的字跟繡花一樣在地上鋪滿開來。妹妹上學前已經(jīng)認識到100了。有母親的早期教育又加上她聰明，上完學前班就直接跳級上二年級了，很多人都羨慕嫉妒她。

母親聰明，但是有些時候我卻愚笨得很。有一回我回家太匆忙，忘記《新華字典》在學校，在寫作文時我不懂“稻”字怎么寫，咬著筆桿寫不下去。母親看見了問我怎么了。我說，有一個字一時寫不出來。她說，那先留空著，想起來了再寫。我很聽話，又埋頭苦干起來。等我寫完整篇作文還是記不起這個字。母親又來問我，還是寫不出嗎？我煩躁地說，跟你說你也不懂，你又不會認字。母親笑著說，說說看吧，說不定我知道呢。我說稻谷的“稻”，你會寫嗎？母親說，我買谷種的時候有個塑料包裝袋，說不定上面就寫有。母親說著就去拿塑料袋，我接過來一瞧，塑料包裝袋上果真寫著“特優(yōu)稻谷種子”幾個字。

我們讀書的費用大多都是母親養(yǎng)殖供給。父親開個沙場，收入還不錯，母親在家養(yǎng)有雞、鴨、豬、馬、牛、羊，他們各忙各的。我們自幼看慣了父母勤儉持家，四兄弟姐妹也沒閑著，跟在母親后面，張羅著喂豬喂雞，放牛放馬，洗衣做飯，漸漸地家禽滿欄。有一年家里的牛繁殖到十二頭，羊有五十六只，最大的豬有四百多斤，家里的條件開始好起來。

然而，母親卻不認為我們家的日子已經(jīng)苦盡甘來。她說要為子女的教育和未來籌劃，把我們送到縣城讀書，給我們最好的學習環(huán)境，把她學不到的字，讀不到的書加倍還到我們身上。

在我離開村子到幾里之外的縣城學校讀書的日子里，每一周的周末，我都像一只歸心似箭的鳥兒飛回家里。還沒到家門口，我就連連喊著，媽，我回來了，我回來了！每當這個時候，汗水涔涔的母親就拉開籬笆門，吱嘎的聲音顯得是那么悅耳，然后站到屋檐下，也不說話，但是臉上綻開的笑容卻勝過了一切話語。等我進了門，她就使勁瞅著我，左看右看，說我又瘦了。接著就忙著給我炒臘肉、煮面條，一切停當之后不住地給我夾菜，直夾得飯碗高高冒起。在我的催促下，她也一口一口地吃飯，其間一眼一眼地看著我，似乎是怎么看都看不飽的樣子。

這個時候，我就覺得再破爛的屋子有母親在它就是人間的天堂。

有母親在，所有的日子都會有了渡盡險阻的依靠。

5

在農村，評判一個家庭家境好不好，往往以這家起沒起新房，新房起得有多高、多寬為考量標準。

盡管我家兩男兩女都先后進入高等院校就讀，而別人家的子女要么早早輟學要么早早娶妻嫁人，但在這條標準尺度下，我們家仍然是處于弱勢地位。這讓那些心有嫉恨的人有了出氣的縫口。

我上初中那幾年，村里大興建房，家家戶戶拆掉老房子重起高樓。而我們家依然還是住在搖搖欲墜的老屋里。隔壁的大伯母改嫁后，看不得別人惡語看低我們家，她讓出自己的空房給母親，母親高興得如獲至寶，拆開中間那層破爛的十字竹編，把我們家和伯母家串通。房子變寬敞了，閑話也跟著來了，說母親有多厲害也是住寡婦的房。母親聽見并不勃然大怒，倒是姑媽受不了閑言碎語，上門找母親商量建房的事，沒有錢就先借一部分。母親說，錢要留給孩子讀書，等孩子有出息了，他們自己會建。

母親是有遠見的。她明白房子再新再寬再高，有一天也會變成老房子，而知識的力量連人的命運都能改變，還怕建不起一棟新樓嗎？在母親的知識系統(tǒng)里沒有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的概念，但是她懂得書中自有一棟棟新房，自有剛硬凜然的尊嚴。這是一個鄉(xiāng)間農婦對知識樸素的信仰，盡管對她來說從來就不知道信仰是一種什么東西。

苦盡甘來的日子終于還是給母親等來了。多年以后我們四兄弟姐妹都參加了工作，鬢發(fā)染霜的母親可以任選跟一個子女居住，揮手作別勞累的日子。兩個弟弟一個在南寧，一個在江蘇，他們接連不斷地請求父母去跟他們住，可母親都不同意，她說只要還能動就不要停下來，勞動可以延年益壽，可以健身防病。母親這些話并非只是托詞，她依然故我地勞作不息，去菜地種菜、種紅薯、種黃瓜，自制雞圈、豬圈，雞崽豬崽鬧翻了圈子。這還不算，她還拂曉出門，摘了瓜苗薯藤到路口上擺賣，瓜苗薯藤露水晶瑩剔透，褲腳濕漉的母親守著小攤一守就是大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