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張機》及其與漢樂府和六朝清商曲辭的承繼探究

楊巍

（大連理工大學人文學院，遼寧大連116024）

《九張機》及其與漢樂府和六朝清商曲辭的承繼探究

楊巍

（大連理工大學人文學院，遼寧大連116024）

宋代轉(zhuǎn)踏詞《九張機》是兼得民歌創(chuàng)作于文人潤色的上佳詞作，又是將音樂與舞蹈藝術融合緊密，甚得宋代歌舞調(diào)笑精髓的歌舞作品，亦是上承樂府吳歌西曲精華，下接宋代文人詞作，具有過渡性質(zhì)的名篇?！毒艔垯C》雖產(chǎn)生于宋代，卻從內(nèi)容和形式來看均具有濃郁的漢魏晉六朝遺風，本文擬從《九張機》在修辭手法與意象、內(nèi)容的敘事性與連綴手法、形式與結(jié)構(gòu)三方面對其分析，并試看其與漢樂府及六朝清商曲辭的承繼關系。

《九張機》；樂府；吳歌；清商曲辭；轉(zhuǎn)踏

《九張機》為宋代詞牌，聯(lián)章體，有九首一組與十一首一組共兩組，最早見于宋代曾慥輯《樂府雅詞》，目前存留詞作不多，大略為《九張機·采桑陌上試春衣》、《九張機·織梭光景去如飛》、《九張機·一梭才去一梭癡》與《九張機·流霞傾盡繞春堤》四首?，F(xiàn)存宋詞主要分為兩種創(chuàng)作模式，從內(nèi)容上看，分為以柳永風格為代表的尚俚俗性的創(chuàng)作和蘇軾所秉承的“以詩為詞”，旨在擴大詞的表現(xiàn)范圍并解放詞的題材的創(chuàng)作路數(shù)；從形式上看，主要分為以姜夔、周邦彥為代表的講究詞的合律、倚聲填詞的一派，與而后以蘇軾為代表，不甚精通音律，采用模擬聲韻格律方法的文人填詞。以上四種傾向和創(chuàng)作方法雖各有短長，但無論從哪個層面來講，《九張機》都無愧宋詞中上佳之作。

據(jù)考《九張機》于1027年傳入高麗①，即北宋熙寧五年神宗年間。從時間斷線上看正是處于文人詞創(chuàng)作前期，更確切來講是詞由音樂文學向純文學過渡之前。此時曲子詞依舊是極具音樂性的民間創(chuàng)作，且其聯(lián)章體的形式正與轉(zhuǎn)踏相對應融合，曾慥《樂府雅詞》中也正將其歸入“轉(zhuǎn)踏”類。然而民間性與藝術性雖為《九張機》的顯著特征，卻又不同于《花間詞》縟采輕艷，更非官宦閑適隨意，也非浪子離人的凄愴哀傷。其雖風格性明顯，卻又似在隋唐五代及北宋詞中難以尋覓相類。也正是這種在內(nèi)容和情懷上的暗合與疏離，將《九張機》的藝術性和民間性的來處指向更早的音樂文學題材——樂府詩歌，且主要為漢樂府及以吳歌西曲為代表的六朝清商曲辭。

先說修辭手法與意象方面。漢樂府不必贅言，說說六朝清商曲辭。清商曲辭從屬于樂府詩，但因其產(chǎn)生于漢魏時期，盛于南朝，便姑且與漢樂府區(qū)別，稱六朝清商曲辭。清商曲辭以商為主音，分平、清、瑟三調(diào)，郭茂倩《樂府詩集》主要將其分為吳歌歌曲、西曲歌、江南弄與上云樂等幾部分，以吳歌和西曲為代表。《九張機》聯(lián)章每首以“一張機”、“兩張機”等開端，這既可以說是對后文采?？椗畡幼鞯拿鑼?，也可以說是以織布張機作為起興，且似乎更為恰當?！皺M紋織就沈郎詩”、“鴛鴦織就又遲疑”、“織成一片相思意”、“薄情自古多離別，從頭到底，將心縈系，穿過一條絲”，均是以“絲”比“思”，以“蓮子”作“憐子”。由以上諧音手法的運用推究，《九張機》與吳歌西曲，特別是吳歌的繼承關系便不言而喻。吳歌產(chǎn)生于建業(yè)一代，其南方文學的性質(zhì)決定了其內(nèi)容的選取和意象的選擇。吳歌多寫吳中兒女情愫愛恨離別，內(nèi)容上多些寫采?？椗?、采蓮弄水的南方女兒日常生活，修辭方面擅運用雙關語，以諧音作比興。當然，這與當時尚清談之風的世族門閥言語習慣也有一定關系。②與其說諧音、雙關使感情更為屈曲，但若唱出則教情感顯露更為大膽直白。四篇《九張機》中采桑、織布、采蓮等生活場景搭配蠶、絲、紋、燕、并蒂、連理、鴛鴦、桃花結(jié)子等意象，江南風味十足，生活氣息明顯，相思有根可循，以生氣十足襯托寂寞，情景反襯，更得寂寞精髓，情味十足。

再說內(nèi)容的敘事性與連綴手法。漢樂府是我國敘事藝術發(fā)展的第一個高潮的結(jié)論在學界是幾無爭議的，其“緣事而發(fā)”的寫作特征也是定論。然而，在這里便存在一個辨析，即漢樂府是否是敘事詩。諸如白居易《長恨歌》、吳梅村《圓圓曲》等通常被認為是“敘事詩”，即寫作的主要意圖在于敘事，內(nèi)容完整，人物形象鮮明，情感充沛動人，漢樂府中諸如《木蘭辭》與《孔雀東南飛》等更是被認為是長篇敘事詩的濫觴。然而這樣說似乎有失偏頗。若將漢樂府諸多具有完整故事情節(jié)的詩歌認作敘事詩，便使其抒情性降低，而詩歌卻無不以抒情為主。故而李曉玲《漢樂府敘事藝術》研究中提出的一種觀點，即認為漢樂府存在著濃重的敘事因素，而不將其認為敘事詩而忽略抒情性。③《九張機》對漢樂府及六朝清商曲辭在內(nèi)容方面的繼承之一便是對敘事性的強調(diào)，更確切地是對生活場景的塑造，并將感情寄托于場景中。詩歌敘事以漢樂府為高潮，卻也自其開始有了新的途徑。如果說漢樂府是直接表現(xiàn)人物和情節(jié)的沖突，激化矛盾，旨在突出戲劇性，那么而后吳歌西曲，唐代敘事詩及宋詞則采用選取具有代表性的情節(jié)和生活場景將感情進行凝聚和升華，使情更動人。

最后說說《九張機》的形式與結(jié)構(gòu)。上文已提及，《樂府雅詞》中將《九張機》歸納入“轉(zhuǎn)踏”一類，這也聯(lián)章詞的重要形式之一。“轉(zhuǎn)踏”一般是詩詞相間的敘事歌曲，④故一說《九張機》有兩種格式，其一為整曲十一首，九片詞伴口號；其二為九片詞，為正體?！毒艔垯C》所產(chǎn)生的北宋年間，轉(zhuǎn)踏與大曲成為宮廷歌舞表演和公私宴會的重要表演形式，由勾隊詞、口號、正文、破子、放隊詞組成，其曲辭皆屬于聯(lián)章詞范疇，在表演形式上也有歌舞相應的共通之處。在內(nèi)容上，轉(zhuǎn)踏具有兩種體式，即專詠體和分詠體?！毒艔垯C》九片內(nèi)容均寫織女的情愫哀怨，相思掛念，為專詠體轉(zhuǎn)踏，鋪敘疊加更加升華情感。然而，張曉蘭針對《九張機》體式結(jié)構(gòu)提出其與鼓子詞更為接近的說法，在此似乎也值得考量。在聯(lián)章詞的幾種形式中，轉(zhuǎn)踏與鼓子詞的區(qū)別在于表演過程是歌舞相合還是單純說唱。轉(zhuǎn)踏無疑是公私宴會歌舞形式，但鼓子詞與此相對，便是只歌不舞的說唱形式，與此類似的形式是纏達，音樂史中常將二者并提，王國維先生在《宋元戲曲考·宋之曲樂》中將亦轉(zhuǎn)踏與纏達歸于一類，但后世學者考據(jù)其表演形式對以上二者相同的提法持反對意見，主要便是針對其舞蹈有否的表演形式而言的。另外，就其日后發(fā)展源流和嬗變而言，二者也似乎有著不同的走向，正與元曲中戲曲與散曲相對應。以轉(zhuǎn)踏中分量較重的調(diào)笑轉(zhuǎn)踏而言，其兼具歌舞念白的表演形式已經(jīng)頗具戲曲雛形，元雜劇與其具有源流關系無須贅言，而鼓子詞和纏達則對元代散曲這種歌唱藝術具有傳承性?！吨袊魳肥贰分袣w納，套數(shù)以纏令最多，其次有鼓子詞、纏令兼鼓子詞、纏令兼纏達合幾個纏令為一套以及纏令兼纏達與鼓子詞等形式。轉(zhuǎn)踏作為宋代重要曲辭表演形式，本身也可以被當作集會藝術的過渡。歌舞兼?zhèn)涞霓D(zhuǎn)踏上承六朝清商曲辭，其南方文學的性質(zhì)決定內(nèi)容多寫男女情愛、歡聚離別，這與吳歌以來的南方歌舞藝術多是其婚俗的重要方面是分不開的；下啟元代雜劇，乃至昆曲等發(fā)展，至此，歌舞敘事相結(jié)合達到頂峰。

對宋詞的考察通常不脫賞析窠臼，“志”被當做第一位進行闡述與分析。然而，宋代曲辭藝術首先是舞樂，其次才是文學，詞作本色當行一說也有其根基。蘇軾“以詩為詞”的觀點固然擴展了詞的表現(xiàn)范圍，但也使詞逐漸與音樂漸行漸遠，后世文人模擬聲律填詞的方法雖然促使詞擴大了表現(xiàn)范圍，使其從音樂文學走向純文學，卻也使詞藝術走向衰微。但這種衰微反而開啟了戲曲的發(fā)展歷程，也可認為是曲辭藝術的反向延伸。上自《詩經(jīng)》，到漢樂府及六朝清商曲辭，再到唐代大曲及宋代曲辭，而后元明清戲曲，文學在音樂總都扮演著重要角色。不僅如此，齊梁宮體詩、唐代新樂府、五言七言律詩絕句等也無不是聲律相合的產(chǎn)物，與其說詩歌文學始終以一種戴著鐐銬舞蹈的方式前進，倒不如說詩歌在限制中逐步探索到了達于精妙的途徑。以《九張機》為切入點對宋詞的藝術表演形式作出簡要概括，并嘗試以其為切入點探究宋代曲辭與傳統(tǒng)音樂文學的關系，是對宋詞進行賞析的新途徑之一，但更恰當?shù)刂v，是對傳統(tǒng)音樂文學分析手段的一種回歸。

注釋：

①陳一榆.宋代轉(zhuǎn)踏詞研究[D].廣州:廣州大學,2006.

②朱金濤.南朝吳聲歌曲與西曲歌之綜合研究 [D].上海:復旦大學, 2007.

③李曉玲.漢樂府詩敘事藝術研究[D].徐州:江蘇師范大學,2012.

④張曉蘭.宋“轉(zhuǎn)踏”與“纏達”及二者之關系考[J].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03).

[1]馮智全.吳地民間歌曲解讀[M].上海: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11.

[2]任半塘.教坊記箋定[M].北京:中華書局,1962.

[3]王國維.戲曲論文集[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4.

[4]王運熙,王國安.漢魏六朝樂府詩評注[M].濟南:齊魯書社,2000.

[5]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四編)[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6]郭茂倩(宋).樂府詩歌[M].北京:中華書局,1979.

[7]曾慥(宋).樂府雅詞[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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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5312（2015）26-014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