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巖
中華圣公會教堂在北京不算是個知名所在,但姚仁喜卻非常喜愛,因為這個復古主義風格的教堂具有他推崇的“空間性”。教堂外觀采用中式的青磚、灰筒瓦,屋頂為中國式坡頂,步入教堂內(nèi),最里側(cè)左右各一小閣樓,正在展覽姚仁喜夫人的《傳家》系列。整個教堂是南北走向長方形建筑,足有兩三層樓高,還有鐘樓和天窗。
步入教堂大門,遠遠看到姚仁喜正與工作人員交談,微白的長發(fā)藝術家范兒十足,神態(tài)卻豪不倨傲,未語先笑,語氣平和,就像他的建筑,有一種安定、平靜的氣質(zhì)。很難相信,他所主持的事務所,已快速成長為亞洲最知名的建筑設計事務所之一。
姚仁喜出生時的臺灣正處于一個物質(zhì)匱乏的時期,沒有很多職業(yè)模范引導青少年可以做出明確的職業(yè)選擇。和大多數(shù)孩子一樣,姚仁喜從小的夢想是想當空軍、警察,對建筑師這個行業(yè)知之甚少。他一直熱衷于藝術,利用閑暇時間畫畫,隨時做一些小設計,但是直到聯(lián)考填志愿的時候,都不知道該選一個什么專業(yè),只想著與藝術沾邊兒就好。在當時的姚仁喜看來,“建筑”好像有點兒意思。
就是從點“意思”開始,姚仁喜就讀于臺灣東海大學建筑系,此后又獲得美國柏克萊加州大學的建筑碩士學位。1985年他在臺北創(chuàng)立大元建筑工場,延續(xù)用傳統(tǒng)的做法設計現(xiàn)代建筑,比如堅持做模型,做樣本;注重材料和手工藝?!耙嬲褨|西做出來”,姚仁喜這樣解釋大元建筑工場的特色。2015年,是姚仁喜創(chuàng)辦大元建筑工場三十周年,他選取了大元建筑30年里設計的30個作品,在北京中華圣公會教堂里舉辦了“30×30”建筑回顧展。
Q:辦這個展的初衷是為做總結(jié)嗎?
A: 30年對某些案子來說并不是太長,我們有很多方案都經(jīng)過8、9年,甚至十幾年才完成。可是對于一個建筑師、一個建筑事務所,從業(yè)30年是很久的,所以一方面我們是想回顧一下,另一方面想把我們30年的經(jīng)驗分享給同行和年輕的學生們。雖然在社會環(huán)境、制度等等方面,兩岸的環(huán)境不太一樣。不過我們有一些相同的背景,比如文化,歷史。通過這個展覽可以看到30年來不管好的還是壞的,像一面鏡子可以折射出其中的變化。不完全一樣的社會環(huán)境,有些東西不一定有參考價值,但是有些東西可以刺激一些好奇心,這是我們的目的。通過展覽,也可以拿出我們做東西的過程以及我們做事的方法——我算是一個比較過時的傳統(tǒng)的人,我們還堅持模型、做樣本,而我身邊的很多年輕人都用電腦思考、用電腦畫圖。這對我來講是很困難的。我認為建筑就是一個把東西構建起來的藝術,所以我想把我們的方法也介紹給大家,讓大家比較一下。
Q:在你看來,實際做出來的模型和電腦做出來的模型有很大區(qū)別嗎?
A:有很大的區(qū)別。我常半開玩笑的說,只要地球有地心引力,建筑就跑不出構建的范疇,有一些先后,有一些道理,一些重量遵循。但是在電腦里你可以畫出一個構筑不起來的東西。比如把一個模型放在桌子上,會形成一個光影的效果,你可以旋轉(zhuǎn),也可以想象自己在里面,或者把模型做大一點,你也可以真正坐在里面。
第二個不同是:構筑的過程中會有很多靈感,或者一些反饋。建筑最難的就是我們不論用什么方法都不可能一次就做到最后的結(jié)果,我們做的模型都是五十分之一或百分之一的比例,所以我們都有某種程度的猜測:放大以后它就是我們要的。
一個朋友曾說:畫家可以直接把畫畫在畫布上,不滿意可以改改,那是他看到的結(jié)果。音樂家可以在鋼琴上把曲調(diào)彈出來,聽聽看是不是他要的。只有建筑沒辦法,都要在最后蓋出來才能看到結(jié)果,這是一個非常困難的挑戰(zhàn)。所以,傳統(tǒng)的做法是有它的好處的。
從1993年開始,姚仁喜用很多時間研究佛學。他師從不丹大師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翻譯了多部老師的佛學著作。說到此,姚仁喜笑了:“大家只是誤以為我很懂佛教”。與之同步的是,姚仁喜一直嘗試做現(xiàn)代化的寺院建筑。用光來呈現(xiàn)佛之語,一直是姚仁喜的心愿。所以他修建農(nóng)禪寺等現(xiàn)代寺院時,常常想象這樣一幅畫面:每天透過門縫隙照進屋子里的第一束光,僧人們在光影下走著誦讀《金剛經(jīng)》。每次描述這個場景,他都兀自感動起來。
如今,農(nóng)禪寺已是現(xiàn)代寺院的杰出代表作。人們一入寺院,就能看到正前方的主講堂佇立于 80 公尺長的荷花池中,安靜而神秘。在大廳西面厚實的木墻上可以看到用中文刻著著名的“心經(jīng)”,當陽光透過鏤刻的經(jīng)文灑進來時,仿佛被佛語籠罩,這正是姚仁喜想要的“無聲勝有聲”。
Q:真的有必要建造一座現(xiàn)代化的寺院嗎?
A:做一個現(xiàn)代化的寺院的想法我醞釀了很久,很高興有人找到我。20世紀以來,事件各地有許多現(xiàn)代化的教堂取代了古老的教堂,因為宗教建筑基本上是一個公眾空間,所以時代的反映也是必要的。
隨著時代、社會的變化,人的想法都會不太一樣,所以當委托人找我做一個現(xiàn)代化的寺院,我還覺得蠻好玩的。做完以后,在臺灣引起很多回響,很多人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時代可能不一定需要那種古老的寺院,所以后來臺灣還是蠻多這種現(xiàn)代化寺院的。從另外一個比較宗教的角度來看,那個空間要激發(fā)起人們的一種非世俗的啟發(fā),現(xiàn)代的東西更能達到這種效果。
Q:不怕因此被別人打上標簽嗎?
A:每一個人都是不同的,這個無所謂。但人其實沒那么不同,每個人只是在碰到一個題目去解題的時候,這個可能就會有不一樣的地方,自己不要貼標簽就好,這樣會限制自己的設計。
Q:你對建筑有自己的一個評價標準嗎?
A:標準就是有沒有打動你。就像你去看電影,它有沒有打動你。打動就好了,你管它什么標準!而這種打動可能就是看你當時的心情。有些東西第一次看覺得沒什么,后來越看越覺得有味道。所以打動就好,想知道原因是喜歡分析的人的習慣。分析是危險的,是自找麻煩。在現(xiàn)代社會很難被打動,一旦打動要很珍惜,去分析原因反而不打動了。
建筑作品中融入中國元素,是姚仁喜現(xiàn)在所追求的目標。在他眼里,臺灣與內(nèi)地傳統(tǒng)文化分不開,這從他的家庭文化氛圍里即可窺見一斑。由于母親一直喜歡書法,他耳濡目染,從小就對書法饒有興趣。這種傳統(tǒng)文化的積累在他日后的建筑中漸漸體現(xiàn)出來。設計臺灣嘉義故宮南園時,姚仁喜就運用了中國書法中的濃墨、飛白、渲染三種筆法的理念。他解釋道:“故宮”是展覽古文化的博物館,直覺告訴他應該和傳統(tǒng)文化有所聯(lián)系,至于為什么選書法?他說:“創(chuàng)作是有一個東西爬出來,它跟書法有親戚關系。有些東西是沒辦法分清楚的,分太清楚可能有些創(chuàng)作就沒辦法進行?!?/p>
作為藝術家,姚仁喜用直覺解釋他的諸多精彩創(chuàng)作,這種直覺讓他把很多抽象“意境”化為具體。
Q:你怎么看待傳統(tǒng)文化與建筑的關系?
A:我換個角度回答。中國人的藝術是一種修煉,我以前喜歡去博物館,但我去故宮都不喜歡山水畫,感覺都是山、云、水等,沒有創(chuàng)新??墒钱斘覞u漸了解中國人的藝術是修煉的過程,書法臨摹也好,畫畫也好,是經(jīng)過一個過程把內(nèi)心的東西修煉出來,到了一個程度你就可以像八大山人一樣,有好作品出現(xiàn)。
建筑是一個讓我可以隨性表現(xiàn)自己的藝術,沒有意圖性。有人會說:你做的建筑會讓人有安定的感覺。我的一個朋友是一個企業(yè)家,喜歡收藏張大千的作品,他請我做一個私人美術館,就建在他辦公室上面。有一天他跟我說:我每次工作很煩,心情很差的時候,就會來美術館坐一坐,心情突然就能平靜下來,他很感謝我。一定是空間有某種品質(zhì)可以達成這個目的。不全是我的功勞,可能和我喜歡的東西有關,至于為什么這樣就很難說了。
Q:你做建筑經(jīng)常提到古代“堂奧”的概念,這個怎么解讀?
A:年輕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兩個字,感覺很震撼。中國人以前講建筑、空間,用堂奧。堂原來就是看得見的東西,可以掌握;奧是說不出來的。所以建筑不是一個純功能的東西,否則奧就沒有地位。用堂奧來講建筑藝術是非常恰當?shù)摹S幸粋€中文理解我很喜歡,就是你把門打開能看見的叫做廳堂,奧就是門后面被遮住的空間,看不見的東西才更有存在的價值。因為所有的東西看完了就沒了,那如果一間房關上門,你會想象門后面的場景,因為有那扇門才會有奧的存在。奧是一個具體的東西引發(fā)的聯(lián)想或者感受,所以建筑取材于磚、石頭、木材等,可是要做奧的東西,又不能具體的說出來,也不能不管,不管就會變成功能性的東西。這可能和寫詩有關系,比如說寫古詩你不是填完5個字就結(jié)束,你要相互聯(lián)系5個字間的關系,你可以不解釋,但不能不管。因為5個字放在一起會產(chǎn)生多余5個字的含義,所以詩才會很迷人。建筑很多都被拿來當功能用,很可惜,這樣太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