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滅

李志娟

所能想到最溫暖的事，是在一個初肅的秋夜里，我去你那兒玩，等我準(zhǔn)備回家時，夜色像最深的湖水一樣冰涼，街燈明亮得仿佛整個世界就此永遠(yuǎn)不滅。我們走在路上，面前呼嘯而過一輛輛汽車，頭頂月盤的光芒溫柔得讓人落淚。你匆匆忙忙和我一起出門，以至于腳上還穿著棉拖，站在街邊為我打車，遠(yuǎn)遠(yuǎn)地開來輛出租車你便夸張地招手。你對我說：“感覺對于你這樣的路癡，就應(yīng)該攔一輛出租車，送你上去，先把錢付給司機，叫他開得慢一點穩(wěn)一點，紅燈時多等會兒，剎車不要太急?！?/p>

當(dāng)時的我，覺得“謝謝啦”“你真是好人哎”“好感動呀”等一切話語都太蒼白無力，無法表達(dá)出洶涌上喉頭、讓鼻腔須臾間酸楚的情緒。我只好坐上你攔下的出租車，透過玻璃窗，看著你慢慢變成遠(yuǎn)方卻一直注視著我離開的方向。

現(xiàn)在離那個夜晚已經(jīng)悠悠過去好久，健忘如我卻依舊能清晰記起當(dāng)夜每一處細(xì)枝末節(jié)。云從暗黑天空流淌而過的速度，腳底下靜臥的影子濃黑狹長，遙遠(yuǎn)天際不小心泄露出的淺黃色星光，身后磚紅圍墻上不動聲色涂滿厚實的爬墻虎，你身上熟悉的味道綿柔如詩，這一切直到現(xiàn)在想起，仍是美好到滾燙的回憶。

你是我輔導(dǎo)班認(rèn)識的同學(xué)，迄今為止最好的朋友。盡管在一起的時間不長，如今你我在不同的高中，彼此之于對方，一直是無法撼動的重要存在。你個子高，腿長，天性樂觀無拘束，有水瓶座獨有的特立獨行。我們在一起的時光里玩得開懷，你會學(xué)別人走路，縮肩踮腳舉止投足間總有讓眾人笑得前仰后合的力量。倘若有大片閑暇時光，你定是坐在長椅上眉飛色舞興致盎然地說大書，逗得我們笑到岔氣。

碰上放學(xué)時間早，我們會閑步到學(xué)校附近的運河邊，找張干凈的石凳坐下，一言一語說著發(fā)生在學(xué)校里無關(guān)緊要的事。你天真快活的聲音響起，幻化成音符于我腦中久久跳躍不息，我靜靜看著昏黃太陽沉入河底，再也沒有比這更加靜謐的光芒將我們籠罩。有時，我們會叫上其他朋友在附近玩玩，大家走在大馬路上一字排開，浩浩蕩蕩地洋溢著年輕稚嫩的傻氣，會因為一個笑話爆發(fā)出整齊響亮的笑聲，再分享一盒壽司。

你雖然經(jīng)常咧開嘴大笑，但是也有沮喪神傷的時候。我也是。當(dāng)我們難過了，一定會叫上對方，兩人并肩繞著校園一個勁兒散步，喋喋不休發(fā)著牢騷。印象最深的一次，我們在外面玩，你突然得知父母在家吵得不可開交，摔盆子摔碗，大有一刀兩斷之勢。此時我們正坐在回家去的最后一班車上，最后一排，你靠窗，一言不發(fā)。窗外的流光溢彩全部倒映在臉上，顏色格外斑斕。素來笨拙的我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你，只好心急如焚地望著你沉默黯然。我不停說著拙劣的、以為能讓你開心起來的笑話。你只是看了我一眼，遞給我一只耳機。我們開始聽歌，耳畔響起的全是陌生的外文歌，我們一點點沉沒于音樂，心卻柔軟得像鵝黃色的海綿。不知不覺，顛簸的公交車經(jīng)過了半座城市。我偏過頭看你，街燈綿密的光線包裹了你的側(cè)臉，長長發(fā)絲上沾染了溫和而又鮮明的色調(diào)。你閉上眼，好似深眠于一場酣夢。我知道，你是醒著的。

我先下了車，一邊走回家一邊懊惱自己沒有好好安慰你，卻意外收到了你的短信：“感謝你在我傷心時，用心地陪伴在我身邊?！?/p>

這或許是世界上最富有奇效的寬慰，只要在她左右，讓她聽到你綿長的鼻息，讓她感受到你心臟永久而有力的跳動，便會收獲無可替代的安全感，似乎只要對方的陪伴，就能擁有足以坦然直視慘淡現(xiàn)實的勇氣?；鹕奖l(fā)地震臺風(fēng)，天寒地凍路遠(yuǎn)馬亡，所有的天災(zāi)人禍人間愁苦，都變得一擊即潰。

我們在成長中，就是這樣日漸變得勇敢無畏，堅不可摧。

從始至終都很感謝能遇到如此的朋友，與之相交，相伴前行。不論傷心頹唐欣喜歡悅永遠(yuǎn)在身邊，共同搭建起開滿月季薔薇的城堡，去救贖，去躲藏，去安置所有青澀的秘密。

臨近中考，母親突然給我找了另外的輔導(dǎo)機構(gòu)，于是我不得不與你告別。當(dāng)知道自己要和你分開時，我日日忐忑于該怎樣對你說出再見的話語，見到你也會惴惴不安。在最后一次下課后，我們?nèi)缤Ｒ粯友刂蠼中∠镞咈T車邊聊天，我假裝無意地說：“其實，以后我就不會來這里上培訓(xùn)班了——因為我要去別的地方了呀，或許在中考前都見不著面了吧?！闭f罷小心翼翼地看你的表情。

你先是一驚，眉頭微微皺了起來，表情是未曾見過的復(fù)雜，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些什么，可什么都沒說。你扶著車頭的手晃了一下，視線也變得飄忽不定。一會兒看天，一會兒又低頭看深灰的水泥地和腳尖。我的心不斷往下沉沉墜落，緊得生疼。我們之間第一次這樣尷尬，走了很長一段緘默的路，相顧無言。那時候的我，真的很害怕你會生氣，會突然甩開車頭沖我聲嘶力竭說“不是說好要一起走到最后嗎”，會潸然淚下地喊著“別走好不好”。多么怕你會這樣。

你沒有。

走過熟悉的壽司店，卻沒有停下來去買一盒壽司。走過橋，橋底的運河奔流不止，被夕陽的殘照涂抹得分外哀艷。天色漸漸暗沉，天意外地有些涼。等到真正天黑下來后，下起了雨。

原本以為只是一場小雨，未料越下越大。不到五分鐘便下得傾盆，雨水打著地上的兩條影子，使之充滿雨水，沉甸甸地消失了。我們大叫著跑到附近的便利店躲雨，自行車停在店外。站在擺滿易拉罐飲料的冰柜前，看著外面淋著滂沱冷雨的自行車，它們相互依偎著，顏色樣式都是昔日我們一起選的。那一刻，我無比心酸。

站在我身旁的你，低垂眼，如煙愁緒從你眼角升騰。反復(fù)變化站立姿勢，焦躁不安?；貞浧疬^去種種肆意而歡喜的瞬間，我亦是喉嚨像堵塞重物一樣酸澀。我們看一場不適季節(jié)的大雨，多么希望一切都能湮沒在雨里。

等了很久，雨仍下得沒完沒了。你接到父母打來的電話，被告知有急事，該回家了。你寡言地朝門口走去，我叫住你，低著頭遞給你一張小小的紙巾。沒有看見你接過時的表情，等我抬起頭后，你已經(jīng)冒雨扶著自行車，跑了幾步一躍而上，風(fēng)一般向遠(yuǎn)處馳騁。大雨急切無情地打濕你，你的頭發(fā)、衣服、褲子、鞋子，無一不變得濕漉漉，稍稍一用力就能擰出水的樣子。你騎車急急忙忙遠(yuǎn)走了，背影清瘦，散發(fā)出雨水冰涼的氣息，使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一個人的背影都能滿是寂寥的悲情。

我是等雨停了之后才回家的，一個人推自行車走在街上，燈火闌珊，孤獨得無法形容?！跋乱淮我姷侥銜r，我們都中考完了，該是一個月后了吧……”單單這樣想著每天見不到，便能讓我傷心地哭出來。這時，口袋里的手機響了。是你發(fā)來短信。

“我一路瘋了似的騎車，回到家后我發(fā)現(xiàn)全身上下都被大雨淋得透濕，唯獨你給我的那張紙巾干燥又柔軟，它被我緊緊攢在手心里，就像你剛給我時的樣子。”

一會后，又收到第二條短信：“好好學(xué)習(xí)。等到中考結(jié)束，咱們再一塊兒玩?！?/p>

我抓緊手機，看著其發(fā)出的淡淡熒光，默想透濕的你站在家門前因寒冷而發(fā)抖，攤開手心，看見紙巾安之若素，潔白纖小，你輕輕笑了，不作聲地握緊它。想到這，一路上在眼里幾欲落下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我捧著手機，朦朧中看過短信幾十遍，終于哭得泣不成聲。

恐怕不論過去多少年，我都會牢牢銘記你這樣的朋友，都會記得有那樣的一天，陽光晴好得像未被染指的童話，生機勃勃的春意點燃于胸膛。我們兩人坐在運河邊，隨意閑聊，訴說著過去和未來交替時的故事。百無聊賴，開始撿起石子用力朝遠(yuǎn)方擲去。

“嘿，來看看我們誰扔得比較遠(yuǎn)吧！”

“好噢，你以為我會輸給你嗎？”

“看我激起好大的水花，哈哈哈！”

“你這個笨蛋，明顯是我扔得比較遠(yuǎn)吧。”

這時，我突發(fā)奇想地建議：“我們來扔石子，扔多遠(yuǎn)就證明我們能當(dāng)多久的朋友。來吧，使勁扔！”說罷我集中全身力量，預(yù)備向遠(yuǎn)處狠狠一投。你卻扶住了我的手，“別扔了，別想能走多遠(yuǎn)。我們就從原地開始，盡可能地向未來走去，踏踏實實過好每一天。”你說完后，我們都不再言語。

那一刻的我真的希望，等到時光如同奔流的河疾速帶走幾十年光陰后，我們都衰老成了白發(fā)蒼蒼的耄耋老者，到那時，還能有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我們攙扶著來到運河邊，坐下，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眼里還會閃過不滅的光。

插圖/常德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