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左失和——另類的君子之交

唐浩明+歐陽斌

曾左失和：兩人唱的雙簧？

歐陽斌（以下簡稱歐陽）：我讀了《曾國藩》第七章第八節(jié)“左季高是真君子”后，感覺“曾左失和”，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另類的君子之交，主要源于一個“公”字。您對江寧城的描寫，“把江南第一城的繁華表象撕得稀爛，把同治中興的神話揭露無疑！”這是當時的時代背景。當曾國荃在同治十一年（1872）大年初一，把左宗棠從西北寫來的信帶來時，曾國藩在重病中，仍非常興奮，感嘆道：“左季高（左宗棠，字季高）畢竟是我輩中人！他是個真君子！”然后他展開信，信中講到了那副對聯(lián)：“知人之明，謀國之忠，自愧不如元輔；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期無負平生?！边@副對聯(lián)應(yīng)該是寫于曾國藩去世之后，然而在這封信里面出現(xiàn)了，用的應(yīng)該是文學(xué)手法。這副對聯(lián)能否作為研究曾左關(guān)系非常重要的一個切入點？

唐浩明（以下簡稱唐）：這副對聯(lián)可以說是左對曾的蓋棺論定，是具有總結(jié)性的。曾左的關(guān)系非常有意思，一個是近代兩個重要人物之間的趣談，另一個是曾左兩人關(guān)系內(nèi)涵非常豐富。

首先是名人之間的趣談，一般人都喜歡名人背后的故事，喜歡茶余飯后談?wù)撘恍┤ぢ勔菔?，尤其是曾左這樣關(guān)系國家命運的歷史人物；其次，他們兩人之間從好友到失和，再復(fù)合，其中有非常多的內(nèi)涵值得我們?nèi)ヌ骄?；第三，他們兩個人可以作為兩種類型的典型代表，一種類型人可以復(fù)制、模仿，曾國藩是這樣的典型；另一種人則是天賦之才，左宗棠是這樣的典型。他們兩人都走到了人生的巔峰，好比唐代的李白、杜甫。李白是天賦之才，是難以模仿的；而杜甫則是源于勤奮，是可以模仿的。這樣的事例很多，包括近代的一些有影響的歷史人物。這兩種類型人的性格在不同時代、不同領(lǐng)域都存在，曾國藩和左宗棠則屬于這兩類人性格的標桿。這也是研究曾國藩和左宗棠兩人關(guān)系的重要意義之一。曾左兩人為什么會這樣，朝廷是否有意挑起兩人爭端，曾左兩人是否在唱雙簧以消除朝廷對漢人的猜疑，這些問題在不同角度可以解讀出不同的內(nèi)容。

歐陽：大人物之間留下的謎團，比如曾左之間的謎團，能否理解為其本身就有許多答案，未必只有一個標準的答案。

唐：你說得很對。歷史上許多事情未必只有單一指向。我剛才說這里面有豐富的內(nèi)涵，它在一百多年的流傳過程中不斷發(fā)酵，不斷充實，有許多東西是加上了后人的理解，但這非常好。就像研究文化一樣，研究文化的本源是一種研究范式，還有一種，不要去管，存在著本身就是文化。一百多年來，對曾左關(guān)系的解讀本身就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是前人為我們留下的文化遺產(chǎn)。比如說，兩人故意唱雙簧來消除朝廷對漢人的猜疑。我個人就歷史的本身而言，并不贊成這種觀點，但是有這樣的言論也很好，說明大家對這方面感興趣，衍生出了這樣的觀點。這些觀點使我們的歷史和文化更加充實，更加飽滿，同時，也給我們很多啟發(fā)。一些故事流傳過程其實類似文學(xué)作品，有演繹的性質(zhì)。為什么有人對這些很感興趣，因為它們也會給人很多啟發(fā)。社會需要這樣豐富的思維。

歐陽：能不能這樣理解，曾左之爭，由于曾國藩和左宗棠兩個人在中國近代史上的分量，以及兩個人在當時和對后人各自產(chǎn)生不同影響的分量，所以，隨著一些材料不斷發(fā)現(xiàn)，不同角度的研究、判斷、猜測和演繹，可以得出豐富的答案。到今天為止，不能像高考一樣只允許一個標準答案。

唐：可以從兩方面思考，一方面從史學(xué)家的角度，把一百多年來的包裝層層剝掉，恢復(fù)歷史真實面目，包括曾左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局面；另一方面從文學(xué)家的角度，把它作為一段歷史。我更喜歡后者，我在寫作過程中，就采納了許多野史和民間傳說，我認為這本身就是一段歷史，一段文化史。這樣可以給我們更多啟迪。

清代真的有“同治中興”嗎

歐陽：是否存在“同治中興”？

唐：史學(xué)上有“同治中興”的說法，指的是清朝后期，同治帝在位期間的一個階段。當時太平軍、捻軍都被平定，戰(zhàn)爭結(jié)束，社會重新回到和平時期。

歐陽：那您為什么把“同治中興”叫作神話？

唐：我認為同治時期，清王朝本質(zhì)上并沒有出現(xiàn)“中興”。同治中興的說法最早是官方提出來的，他們希望有一個中興，慈禧執(zhí)政需要中興，她要粉飾自己，抬高自己。但實際上，我們回過頭來，如果有中興，哪會有后來的江河日下，不可收拾。所謂中興，說得好一點，是朝廷主觀的一個愿景，說得直白一點，是一批御用文人和學(xué)者制造出來的，為慈禧歌功頌德，討好慈禧的。

歐陽：能否這樣理解，“同治中興”其實是大清王朝的回光返照？

唐：理性地看，同治時期，清王朝還沒有到回光返照的地步。慈禧從西安回鑾后開始實行新政，那已經(jīng)到了張之洞的年代了，他與劉坤一連上三疏，請求變法，提出興學(xué)育才、整頓朝政、兼采西法等主張，即“江楚三折”。慈禧逃到西安之后，痛定思痛，想了很多問題，接受了張之洞和劉坤一的建議，開始了新政。而同治年間只是在軍事上有一些進步，把太平軍和捻軍都消滅了，朝廷的力量加強了。

歐陽：也包括左宗棠收復(fù)新疆？

唐：左宗棠在同治年間平定西北可以算是“同治中興”的內(nèi)容，收復(fù)新疆是在光緒年間的事情。同治中興主要是武功，沒有多少文治的內(nèi)容。當然可以從另一個方面說，平定下來后，社會安定給老百姓帶來一定實惠。但總體來說，同治中興的過程中老百姓并沒有得到太多實惠，只是戰(zhàn)爭結(jié)束了，之后開始經(jīng)濟建設(shè)、制度建設(shè)，這是新政的內(nèi)容。因而，新政時期才能算大清王朝的回光返照。所以，很多學(xué)者認為清王朝沒有抓住新政的機會，開始維新改革，用和平的方式與世界接軌。

曾國藩：左宗棠是真君子

歐陽：這樣看來，曾國藩在生前就與左宗棠言歸于好了。

唐：應(yīng)該說，是在曾國藩去世之前，他們就和好了?！白蠹靖呤钦婢印边@句話是曾國藩講的。這封信的內(nèi)容也是真實的，“知人之明，謀國之忠，自愧不如元輔；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期無負平生”來自左宗棠平定西北之后給朝廷的奏折。左宗棠平定西北得益于劉松山，而把劉松山推薦給左宗棠的是曾國藩。曾國藩早就說過，劉松山是個將才，可堪大用。左宗棠在給朝廷的奏折中就講到，劉松山是曾國藩識別出來的，他早就說過劉松山是個人才，在這一點上，曾國藩比我高明，在人才的鑒別上，他比我強。這是左宗棠的原話。

左宗棠晚年給他兒子寫的一封信中提到，并不是曾國藩死了，我才說他好話，在我對朝廷的奏折中早就講了。左宗棠對曾國藩的一些評價傳到了曾國藩的耳朵里，所以曾才說，左宗棠是真君子。

歐陽：這樣看來，左宗棠是光明磊落的，當面和背后都一樣，他在朝廷的匯報中也是這樣說的。曾國藩是真心幫助他的，把自己最心愛的將領(lǐng)都交付給了左宗棠。

唐：他們都是以國家利益為重。在這一點上，曾國藩和左宗棠是一致的。

歐陽：這是否是您說的“真君子”的真意？

唐：是的。真君子不會因個人恩怨去影響大是大非。兩人之間可以有芥蒂，但總體上相互認為對方是好人。當一方有機會獲得更大的上升空間，可以施展才能時，另一方絕對不會使絆子，給對方穿小鞋。不以個人恩怨來處理大是大非問題，這就是真君子。一般人容易以個人恩怨來處理問題。還有一種小人，為了自己的利益去害人。普通人容易以對自己好壞作為標準，你對我好，你就是好人；你對我壞，你就是壞人。君子的標準則更高，那就是這個人，這件事，對國家、對社會是否有益？把個人利益放在第二位。

歐陽：所謂的閱人無數(shù)，歸納起來就是三種：一種是君子，不以個人恩怨影響大是大非；一種是小人，完全以一己之私、一己之利，置國家利益、公眾利益而不顧，甚至以一種極其陰暗的心理害他人；還有一種就是最大多數(shù)的蕓蕓眾生，以自我感覺為衡量標準，但不會故意害人。

唐：這些東西都很有價值，這就是閱讀痕跡。以后也會有這樣的東西出來，在大是大非中可以把個人恩怨放一邊。比如說，雖然當時曾左兩人已經(jīng)失和，但曾國藩向朝廷推薦左宗棠，把劉松山交付左宗棠，并且源源不斷地供應(yīng)糧餉等，就是出于公心，不以個人恩怨為行事標準。

歐陽：我們這樣來讀《曾國藩》，倒可以讀出一點新東西。

唐：有人類就有這樣的東西出現(xiàn)。我們在處理社會問題，尤其是君子也就是社會精英處理社會問題要更加慎重。老百姓是以總體的方式對歷史產(chǎn)生影響，但君子不同，尤其是擔(dān)任重大職務(wù)的君子也就是社會精英更加不同，他們的一舉一動可以決定歷史的走向或者一個群體的命運，是把“公”擺在第一位還是把“個人”擺在第一位。君子永遠把“公”擺在第一位，而小人永遠把“個人”擺在第一位，甚至利用職權(quán)假公濟私，這就是君子與小人的區(qū)別。

歐陽：這也是君子的令人敬慕之處。曾國藩與左宗棠雖然失和，但仍給左宗棠輸送人才、錢財，幫助他取得歷史性的功勛。

唐：所以曾左之間本身就是一個很好的文化話題，我們不一定非要搞清楚歷史上曾左到底是怎么樣，當然可以按史學(xué)家的思路，研究清楚歷史的本源，但也可以關(guān)注這一百多年來衍生出來的各種文化現(xiàn)象，可以從不同角度領(lǐng)悟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