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隆有
人們都知道陶淵明生平有兩大雅好,喝酒、讀書,而且都有其個性鮮明的特點,喝酒則每喝必醉,讀書則不求甚解。這在其自傳體名文《五柳先生傳》中,有著詩意盎然的描摹。其實,陶淵明還有一好,而且好得特癡迷、特怪異,那就是彈琴。這在其詩文中也多有記述,只不過人們沒大注意罷了。
一生最愛琴,彈的卻是無弦琴
早在陶淵明所處的時代,已有一種說法,說他的詩“篇篇有酒”。這當(dāng)然是一種夸張的說法,極言陶淵明人詩如一,人既好酒,詩也多寫酒而已。套用這說法,說陶淵明的詩文篇篇有琴,當(dāng)也不為太過。陶淵明在詩文中自述,他是“少學(xué)琴書”,學(xué)琴學(xué)得很早,學(xué)得忘情,“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從此與琴不棄不離,讀書、彈琴、飲酒,三位一體,構(gòu)成陶淵明生命獨特的存在方式。為能一心一意“臥起弄琴書”,竟不惜絕交息游,不惜辭官歸隱,困窮終生。陋室之中,只要“有琴有書”,有“清琴橫床,濁酒半壺”,能夠邊讀邊彈邊飲,在陶淵明的感覺里,“斯晨斯夕”便是“黃唐莫逮”,這個清晨,這個黃昏,就是生命里最美好的時光,即便世俗無比艷羨的古帝黃帝、唐堯之時,也無法比擬。
這樣投入,這樣執(zhí)著,若按常理,陶淵明所用之琴,定然名貴無比了。卻又不然。據(jù)南朝和唐初幾部史書,以及時人有關(guān)記述,陶淵明用的只是一架沒有任何裝飾,很簡陋的“素琴”,而且“弦徽不具”,沒有弦,沒有指示音階的標識,說白了就是一個略具琴型的木板或木箱。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對這樣一個木板木箱,陶淵明卻珍愛有加,視為寶琴,琴不離身,身不離琴,凡飲酒,必“撫弄以寄其意”,彈著彈著,就完全沉醉在酒香琴韻中了。
一人在家中如此這般自彈自飲也還罷了,偏偏陶淵明又重友情,己有所好,定要與朋友共享。每當(dāng)朋友相聚,他就攜琴赴會,別人彈琴,他也撫弄著那張怪異的無弦琴相和。問他無弦無聲,彈的是啥?他就真誠地回答:“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音?”只要在琴中表達出自己的意趣就行了,一定要彈著弦弄出些響聲干什么。
陶淵明飲酒好醉。與友人相酌,如果他先醉了,就直率地告訴友人:我醉了,想睡了,您走罷。話沒說完,就抱著他所謂的琴,枕著書,挨著酒杯,呼呼入夢了。真誠率意,瀟灑曠達。陶淵明飲酒,彈琴,待友,都展現(xiàn)出極高的境界,令后世嘆羨不已。李白寫《山中與幽人對酌》,就活用了這個典故,為該詩增色多多。“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fù)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崩畎兹朔Q詩仙,詩中頗多“仙意”。這首詩里的“仙意”全在后兩句,特別是最后一句。陶淵明醉眼朦朧又無比留戀地叮囑友人,如果您覺得今天這酒喝得還算盡興,我這琴彈得也還有點意思,那么明天就請您也把琴帶上,咱倆一起邊彈邊飲吧。真?zhèn)€是率意自得,風(fēng)流倜儻,意蘊無盡啊。此情此景,怕是仙人也難模擬。
陶淵明好以琴寄意,友人們理解他,欣賞他,也常常用琴曲與他交流對理想和操守的感悟。聽說東方有一位高士,愛好、追求各方面都和自己相似,是否可以引為知音呢?陶淵明一天起個大早,渡河過關(guān),趕到山中去拜見這位同道。高士一見陶淵明,就知道了他的來意,話沒顧得說,就取琴為他演奏,先彈一曲《別鶴操》,再彈一曲《孤鸞操》。還需要說什么呢?琴聲已傳達了一切:久別的鶴期盼再聚首和鳴九皋,離散的鸞渴望重相逢共棲仙山。我們是知音,對您仰慕久。陶淵明感動不已,當(dāng)即直吐心曲:“愿留就君住,從今至歲寒?!闭\愿和您并肩攜手,相勉以道,孤高芳潔,共歷歲寒而不凋。琴聲,讓兩位初次謀面的志士,一下子就結(jié)為知音。
非是不解音,真音常在無音中
不過,不管怎么說,在常人看來,琴終歸是琴,無論怎樣的“寶琴”,一般琴該有的也得有,和琴體一樣,弦是琴最為重要的組成部分,缺之不可。陶淵明整天抱著一個無弦無徽的木板木箱,撫弄來撫弄去,開始人們只是覺得新鮮怪異好玩兒,久而久之就難免形成一種近乎共識的猜疑:這老先生怕是壓根兒不懂音樂,不過拿塊木頭扎扎架子過把彈琴之癮而已。眾口相傳成信史。到后來史家著史,居然就采納了這種看法,說陶淵明之所以專彈無弦琴,原因無他,就是因為“性不解音”?!稌x書》《宋書》《南史》和蕭統(tǒng)《陶淵明傳》都這樣說,遂成定論。
本來對琴藝一竅不通,偏偏又要扎出一副古琴高手的架式,這陶淵明豈非故作高雅,刻意搞笑嗎?
當(dāng)然不是。陶淵明自幼至老,所好在琴書,對琴理琴藝感悟獨到,對儒、道、釋的審美標準和體驗途徑鉆研尤深。大象無形,大音希聲,真義無言。陶淵明所向往的,在他的詩文創(chuàng)作和音樂表現(xiàn)中,乃至為人處世中所展示的,正是這樣一種無形之大象,無聲之大音,無言之真義。明乎此,當(dāng)他在書卷簡冊和菊芳酒香之中,那樣忘情地撫弄著他那架無弦寶琴,你就會在不知不覺間,感到有一種雅潔的意味和意境,向你彌漫過來,將你淹沒,將你浸潤,將你融化,讓你通體空明瑩澈,只覺得美妙無比,舒泰無比,卻又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也不想言傳。
待他一曲彈罷,你才猛然回過味來:這就是東方美學(xué)的最高境界?。?/p>
就是孔子感慨的:“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
就是莊子贊嘆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成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p>
就是靈山會上,佛祖拈花,迦葉微笑,三昧真?zhèn)鳌?/p>
就是采菊東籬,悠然南山,此中真意,欲辯忘言……
此時無聲勝有聲,真音彌漫無音中。蓮花開后真無色,合在諸天最上層。
看來,說陶淵明彈無弦琴是因為“性不解音”,完全是一種淺薄的推理,純系俗人之見,是真正“性不解音”之談。
(編輯 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