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輝亮
楊慎與李元陽交游考
劉輝亮
楊慎李元陽是明代滇蜀地區(qū)具有全國影響力的文化名人。二人交游始于楊慎貶謫滇南以后,一起結(jié)伴訪古探幽,詩酒唱和,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學術(shù)界對二人的交往較早給予關(guān)注①,焦點多集中在二人的文化成就上,探討的范圍還比較窄。今綜考傳世文獻,結(jié)合前人的研究成果,以發(fā)其覆,不正之處,請方家指正。
楊慎(1488—1559),字用修,號升庵,四川新都人,少師楊廷和之子,正德六年(1511)狀元,因“議大禮”得罪嘉靖皇帝,流寓滇南三十余年。在滇期間,楊慎通過交游活動結(jié)識了大量滇士,這些活動在傳世文獻上多有體現(xiàn)。如何喬遠《名山藏》“慎戍永昌三十五年,與昆明胡廷祿、晉寧唐錡、大理吳懋、李元陽、永昌張含相倡和,放浪湖山間”②;楊慎居高峣水莊,“日與交游倡和”,“數(shù)與滇之鄉(xiāng)大夫游昆明池”③等。其中楊慎與李元陽的交游頗為矚目,內(nèi)容頗為豐富。李元陽(1497-1580),字仁甫,世居點蒼山十八溪中,因號中溪,嘉靖五年(1526)進士,歷任江陰縣令,監(jiān)察御史,荊州知府等職。在滇期間,二人一同探訪了云南點蒼、石寶山等地,飽覽勝景,詩文酬唱,講學問道,推動滇南學術(shù)文化圈的形成。
(一)登門造訪
嘉靖七年(1528),李元陽丁內(nèi)艱,回鄉(xiāng)守制,聽說楊慎流寓在此,便去拜訪。楊慎“溫然恭敬,渾然無飾,謙謙有禮”的謙和待客態(tài)度,給李元陽留下深刻的印象④。從那以后,二人交往也日漸頻繁。
楊慎旅居大理時,多寓居在李元陽的游默園中,二人常在其間賞玩吟詠,陶情自得。游默園是李元陽在嘉靖七年(1528)從鄰居那里買來修建的,園中“竹樹花卉,翁郁蕃茂,芳香艷麗”(《李元陽·散文卷》雜記類《默游園記》,第23頁),還處以內(nèi)典、群集、琴鶴,修置了“尚友樓”、“懷仙亭”、“綠陰軒”、“碧山檻”。楊慎《李仁夫默游園四詠》曰:
犀葉仙郎舊品,鶴林神女曾游。況是蒼山紅紫,何殊瑤圃風流。
右山茶榭
膏露宵臨水碧,靈風午戛瓊黃。捐佩慵諧鳳律,投竿自坐漁梁。
右竹里館
夜月明瓊福地,春風香玉洞天。仙圃樊桐何在,君家梅花那邊。
右梅花洞
老去丹青曹霸,興來水墨玉雞。金伏朱炎卻扇,疏簾清簟彈棋。
右綠陰軒⑤
詩中盛贊園中景物秀麗,二人在“鶴林神女”,“碧水鳳律”,“春風送爽”,“清簟彈棋”的陪伴下,觀賞美景,應是“人間神仙客”。
(二)初游大理
二人皆好登覽,悠游點蒼山水之間。嘉靖九年(1530)二月,楊慎在李元陽的陪同下游覽點蒼山。自龍尾關(guān)入,夜宿海珠寺,觀龍關(guān)曉月,后乘舟至海門閣小飲。訪圓海寺、鶴頂寺相與煮茶酌酒,觀“涌金流采”之奇觀。后至松蘿崖,留連石洞間,酌酒賦詩,暮投感通寺。二人在感通寺逗留二十多天后,繼續(xù)北行,一路觀古寺,賞清溪綠水,過弘圣寺,考古之遺跡俯瞰城郭樓觀,海波萬頃,澗松縈云,巖雪映日,相與酌酒。暮宿三塔寺,留連累日。楊慎留下一首以“飔”限韻詩《與李仁夫內(nèi)翰會宿三塔寺得飔字》,詩中“眷茲名山游,不憚峰磴危。香界枕蒼麓,窣波簪洱湄”流露出楊慎對三塔寺美景的眷戀之情;還化用杜甫的“今夕復何夕許以良期,二人沉醉在“金聲擲鏗然,玉德交溫其”之中。(《楊慎遺集》卷二,第702頁)登帝釋寺,夜宿其中,聆丁東琳瑯,論應樂峰之原委李元陽《帝釋山雨后同楊修撰升庵》曰:“杜鵑如火爛成溪,雨洞煙扄濕燕泥。當意晴山偎草坐,驚心春鳥背花啼。城穿日氣紅將斂,影落江云碧不齊。絕頂?shù)桥R桃竹杖,何時為爾復提攜?!雹拊娭袠O力渲染雨后帝釋山的美景,登臨遠眺,發(fā)出“何時再來游”的感慨。后二人至無為寺,過元世祖駐蹕臺,觀點蒼十景之一——“晴川秧雨”。李元陽是大理人,知道欲飽覽點蒼美景,須東泛洱水,臥數(shù)溪峰。于是二人泛舟遵島嶼而南,只見“山巔積雪,山腰白云,天巧神工,各呈其伎”,楊升庵慨然嘆曰,這才是點蒼的真面目,甚至萌發(fā)結(jié)社以終余年的想法⑦。此次點蒼之游歷時四十余日,期間二人相互唱和,留下詩若干,匯為一卷,題曰《蒼山雜詠》。這一年,大理太守楊仲瓊因浩然閣建成,招楊慎、李元陽一同登覽,授幾而酌,把酒臨風,太守囑二人為文以記之,楊慎撰《海風行》,李元陽寫了閣記。楊慎留下一首《浩然閣舟泛同李仁夫作》記述二人此次游歷的情景,其詩曰:“莽蒼野色杳無津,湖翠波光欲蕩人。空籟迥聞王子吹,非煙遙起洛妃塵。明朝君上仙槎去,也憶狂夫夢海濱?!保ā渡治募肪砣?,第567頁)
游歷石寶山,留跡興教寺。嘉靖十年(1531)三月,楊慎約李元陽游石寶山。石寶山在劍川西南,他們先到鄧川拜訪了楊南金。楊南金,字本重,號兩依先生,鄧川人。正德間任御史,嘉靖年間棄職不起,索居閑處。楊南金盛情款待二人,三人投詩相贈。其后楊慎、李元陽二人于三月三日經(jīng)浪穹,四日過劍川,侵曉入山,暮至山頂,歷覽洞壑,夜宿石寶寺。寺內(nèi)以酒相老勞,賦詩飲酒,極樂而眠,楊慎《石寶山寺與仁夫同賦》記載了此次游歷,其詩曰:
初地追清賞,名山愜素聞。峰巒合元氣,樓殿截霞氛。灌木長藤繞,幽篁細路分。剛風凝石髓,香梵滿巖薰。泉溜瓊璈響,天吳紫蘚文。興因靈運發(fā),人是謫仙群。秦客迷青靄,湯休和碧云。便應開凈社,甘露洗塵紛。(《升庵遺集》卷九,第838頁)
詩中勾勒出一幅暮春時節(jié)石寶山風景圖,詩興大發(fā)自比謝靈運,風流倜儻與李太白同類,可見他們身心是多么的愉悅。李元陽也當即和了一首《石寶山寺同升庵賦》,其詩曰:
轉(zhuǎn)谷層崖出,穿篁細路斜。翠氛林翳日,斑溜壁橫霞。石棧重懸閣,云庭半蔽花。甍頗驚燕雀,窟回錯龍蛇?;钑愿旖纾庩柛Z物華。檀施象教著,幻巧鬼工奢。一水掛銀練,雙峰綰玉髽。廚人烹綠筍,溪客飯胡麻。單裌身春健,空山語夜嘩。諸天人不到,來往白牛車。(《李元陽集·詩詞卷》,第121頁)
三月五日,下山至興教寺,正好寺內(nèi)海棠盛開,楊升庵聯(lián)想到自己的遭遇,一時觸景傷情,揮筆寫下《興教寺海棠》:“兩樹繁花占上春,多情誰是惜芳人。京華一朵千金價,肯信空山委路塵?!雹啵ā渡治募肪砣?,第554頁)詩中楊慎以花自寓,自己忠而被貶,委棄空山,惋惜不為世用,后又表達出自己不甘委棄,終會回京的期望。李元陽同情老友的遭遇,隨即和詩以慰之,其一曰:“國色名花委路傍,今年花似去年芳。莫言空谷知音絕,也有題詩玉署郎?!保ā独钤柤ぴ娫~卷》,第443頁)二詩書于壁間,成為傳誦一時的名作。二人在寺中還討論了佛教傳入中國始于何時。
(三)再游大理
嘉靖二十五年(1546),楊慎再次游大理,“訪山水點蒼、葉榆之間。坐青擁綠,日以追逐云月、釣弄溪嶼為事?!保ā独钤柤ど⑽木?,第197頁》)其年秋天,楊慎偕李元陽等考察洱水之源,從大理北上途徑喜州時,與楊士云相會。楊士云,字從龍,號弘山,大理喜州人,棄官居家期間,與楊慎、李元陽相友善。楊慎在此次詩酒唱和之會中,留下《風雨漫興柬弘山、中溪、洱皋》四首詩,從“階下濯纓憐孺子,吾廬應即是滄浪”,“蚊腳蠅頭跡如掃,右軍贏得靜佳眠”,“莫道相如徒四壁,壺中猶有錦江春”等詩句(《升庵文集》卷三十四,第540頁),可以看出楊慎與李元陽、楊士云等人交往中,受到他們思想品質(zhì)的影響,其內(nèi)心世界也逐漸趨于平靜。其后他們一起“探黑水之奧,窺羆谷,歷鳥吊,以究桑酈二子敘說《水經(jīng)》之故”(《李元陽集·散文卷,第197頁》)。李元陽留下一首《尋山至浪穹同楊修撰》,“沃土藿花飛陌上,春湖蒲柳似江南。野陰傍郭千家潤,山色褰帷四面嵐”,贊賞旅途景色優(yōu)美,繁花似錦,猶如江南美景,末句“休向萍蹤嘆漂泊,殊方風俗等閑諳”(《李元陽集·詩詞卷》,第239頁),李元陽似乎是在勸楊慎拋開“漂泊”的心態(tài),去領(lǐng)略“殊方風俗”。
除了大理外,楊慎與李元陽還游覽過安寧等地的名勝,留下不少詩篇。如二人一起泡過安寧的溫泉,體會“酒香花氣薰游人,浩歌濯足螳山春。麗石溫凝錦繡段,香波氣郁膏蘭辛”(《李元陽·詩詞卷》,第496頁)花香迷人的仙境。
除了游山玩水,探古尋幽外,楊慎、李元陽還共同參與本地的學術(shù)文化建設(shè),促進學術(shù)的發(fā)展,推動云南地區(qū)學術(shù)文化圈的形成和發(fā)展,加強了中原與云南之間的學術(shù)交流。
(一)攜手編纂《大理府志》
編撰地方志是地方官員炫耀其文治之盛的重要舉措,而具體工作又往往落到地方士人的身上,楊慎與李元陽等人通力合作,很好地完成了重修《大理府志》這項工作。
嘉靖二十一年(1542),大理太守蔡紹科開館重修府志,召李元陽與楊士云同修。楊慎《大理府志序》記載:“二公家本郡人,官舊史氏,多識前代之載,且諳土著之詳。”(《升庵文集》卷三,第115頁)這對編纂府志很有裨益。這時楊慎謫居永昌,“相與往來商訂”(《李元陽集·散文卷》,第220頁)。于是楊慎、李元陽、楊士云三人通力合作,發(fā)揮各自的專長,“攄懷舊之蓄念,發(fā)思古之幽情,立創(chuàng)新例,大増舊文”(《升庵文集》卷三,第115頁),李元陽《大理府志舊序》還具體指出,他們編纂時根據(jù)史傳,參考了常璩、李景山《華陽南中志》的體例。經(jīng)歷數(shù)月編纂成《嘉靖大理府志》。這部史志記錄了南詔、大理國以及元和明初大理地區(qū)大量的珍貴史料,對我們了解大理情況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F(xiàn)在傳世的康熙年間修《大理府志》也依然保留著李元陽、楊慎編修時的影子。
(二)“翠樓同寫韻,絳帳各傳經(jīng)”⑨
研討學術(shù)是楊慎、李元陽交游的重要內(nèi)容,李元陽鼓勵楊慎撰寫《轉(zhuǎn)注古音略》以矯正宋人在古音韻觀點上的弊端,二人還深入地探討了古韻學中的“轉(zhuǎn)注之法”,達成了一定的共識。
嘉靖九年(1530),楊慎偕李元陽游點蒼山,夜宿感通寺,聽到僧人誦經(jīng),常把字音讀錯,李元陽對楊慎說:“六書中轉(zhuǎn)注,實非考老,而宋人妄擬,后世學者,遂沿而不改,此不可無述,顧公任之?!保ā渡衷娢难a遺》卷一,第65頁)楊慎遂操筆書轉(zhuǎn)注之例約千余字,匯為一編,即《轉(zhuǎn)注古音略》,其后李元陽題其樓為寫韻樓,故址在感通寺班山房。⑩
此外李元陽曾不遠千里以書信的方式同楊慎探討“轉(zhuǎn)注之法”。楊慎在《答李仁夫論轉(zhuǎn)注書》一信中詳細地回答了這個問題及其寫《轉(zhuǎn)注古音略》的動機。楊慎在回信中,首先簡述了古音變化史。轉(zhuǎn)注六書之變,自沈約《韻書》出來以后,古學逐漸失傳。至于宋人的古音觀點,楊慎認為程可久的“互用通用之說”比較接近,批評朱熹“類推之說”,提出“古人轉(zhuǎn)注之法,義可互則互,理可通則通,未必皆互皆通也”的觀點。其后進一步指出,宋人主張“四聲皆可轉(zhuǎn),切響皆可通”的觀點,“失于主張?zhí)^而欲盡廢古音”,因此楊慎在著述《轉(zhuǎn)注古音略》時,不采宋人葉音之說。既而他聯(lián)系當時的士林,“習語錄謂之本領(lǐng),一經(jīng)之徒,尊宋儒比于圣人”,以至于“以旁搜遠紹,為玩物喪志,束書不觀,為用心于內(nèi)”。楊慎在信中還希望李元陽等汲古之士,扶持此道不墜,以矯正當時的學風。其次對李元陽希望他作一序以“見執(zhí)事之得,才老之失”的要求作了回答。楊慎認為吳老才的韻書多雜宋人之作,而在經(jīng)典注疏子史雜家方面,又多遺漏。于是在纂《轉(zhuǎn)注古音略》時,“其才老所取,已備者不復載,間有復者,或因其繆音誤解,改而正之,單聞孤證,補而廣之”,絕非剿說雷同。此外他還特別指出其編纂此書“非不取宋人也,不取宋人之不師古也”最后對近世只知一味地崇古,而忽略了古韻的重要性提出了批評。這一觀點得到張含的贊賞,認為“子此言,惟中溪可與晤語”。(以上引文皆來自《升庵遺集》卷二十五,第1091頁)由此可見,楊慎李元陽在音韻上的主張達成了一定的共識。其后楊慎《轉(zhuǎn)注古音略》的書稿也由李元陽刊刻成書,廣為流傳,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四庫全書總目》評價《轉(zhuǎn)注古音略》曰:“以其引證頗博,亦有足供考證者,故顧炎武作《唐韻正》猶有取焉?!?11)這也是間接地對二人“同寫韻”價值的肯定。此外李元陽還為楊慎《檀弓叢訓》、《七十行戍稿》作了序言,對傳播楊慎的學術(shù)思想起到重要作用。
事實上,楊慎與李元陽的學術(shù)交流活動無形中推動了一個松散的滇南學術(shù)文化圈的形成,這對促進云南學術(shù)文化的發(fā)展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在楊慎與李元陽交游過程中,不斷地有士人參與到他們的活動中來,求道問難,切磋學術(shù),詩文酬唱。從二人詩文唱和者知名的士人除了上面提到的楊南金、楊士云張含之外,還有關(guān)懋、樊相、董難、梁佐、楊士達等人。不知名的士人難以計數(shù)了,李元陽《送升庵先生還螳川客寓詩序》記載楊慎謫居博南二十四年,“榆之士人,無問識不識,咸載酒從先生游”,且“筆意殷美,出入二王、雪松,故片紙只字,人爭得之如天球大弓”,漸漸地從游者越來越多。李元陽還在序言中提到“先生舊嘗讀書點蒼山中,著《轉(zhuǎn)注古音》,以補字學之缺。一時問字者肩摩山麓。先生今日復至,則曩昔問字之士,皆嶄然露頭角為聞人矣。識者謂先生所至,人皆熏其德”(《李元陽集·散文卷》,第197頁),可見這個松散的文化圈是楊慎主導的,李元陽、楊士云等滇士不斷參與形成的,共同營造出富有地域特色的社會文化氛圍,在云南文化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在交游活動中,雙方能夠產(chǎn)生共鳴,形成心理上的認同,除了有相同的經(jīng)歷、出身、地位等因素之外,共同的志趣也是非常重要的。(12)對于楊慎、李元陽來說,經(jīng)歷、出身、地位差不多,濟世安民的志趣、高尚的氣節(jié)、心靈的契合是他們相交至深,倡和到老的力量之源。
楊慎、李元陽彼此互相欣賞,與二人同懷濟世安民的志趣是分不開的,“利化于人”,致力于地方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李元陽隱于田園后,致力于“利物化人”,凡婚嫁喪葬、饑寒冤抑,修橋堤道路寺院,無不盡力周旋,得到了楊升庵的稱贊。楊慎《重修弘圣寺塔記》記載李元陽歸田后的善舉:“歸田以來,盡捐己貲,重修四浮屠。凡于山川舊觀,一洗而新之,以至橋梁道路,濟寒救饑之事,知無不為。貲已罄而施不已,老將至而心不懈,予見其自壬寅至今,二十年間,曾無一日輟也。人或謂公太勞,公竟不歇,旭而出郭,暝而還家,風雨不能為之阻,往來溪山之間,吟諷終日晏如也?!保ā渡衷娢难a遺》卷一,第69頁)文后對李元陽這種“先人后己之自樂其樂”的“大樂觀”深感欽佩。此外楊慎還透露到李元陽為修復瑞鶴觀“盡捐家資,興廢補弊”,集全家族之力,罄累世之才,前后二十余年,乃修建成為寰宇名勝??梢娎钤枮樵旄Ih魇遣贿z余力的。楊慎謫居滇南期間,曾利用自己的影響力請求云南當局停止修海口勞民傷財?shù)墓こ?,使得環(huán)海之民得以少舒。楊慎為民請命,造福于云南人民的善舉,使“滇人思慕不忘”(13),李元陽作為一位有良知的云南人,也會感激他的。
二人激濁揚清,相互激勵氣節(jié),身為世范。楊慎對李元陽的文章氣節(jié)頗為推崇。楊慎《瑞鶴觀記》云:“公文章氣節(jié),卓冠一時?!保ā渡衷娢难a遺》卷一,第71頁)早已為士林推重。同樣,李元陽對楊慎的才氣、忠義更為欽佩?!拔恼峦埔淮?,未足羨公優(yōu)”,“獨持三禮議,斧鉞不回頭”(《李元陽集·詩詞卷》,第137頁)這些言辭透露出李元陽的欽佩之情。楊李在交往中互相激賞。李選《侍御中溪李公行狀》記載楊慎曾與李元陽終日相坐,“每出,謂人曰:‘見中溪神貌如臨水月,鄙吝自消;聆其語如聞洪鐘,令人頓醒?!保ā独钤柤ぴ娫~卷》附錄《侍御中溪李公行狀》,第588頁)可見楊慎深為李元陽澄明洞達的氣質(zhì)所折服。
楊慎、李元陽相距渺千里,錦書難托,詩歌便成為二人的“相思物”。楊慎《大理春市因憶李仁甫》云:“海國櫻桃市,春山蘭蕙游。青絲盤騕褭,紅頰醉扶留。狼荒金莫辨,鮫宮珠暗投。佳人渺天末,因之問阻修?!保ā渡治募肪硎?,第326頁)詩中描繪出大理春市一片繁華的景象,留連在“青絲”、“紅頰”的鬧市中,楊慎不禁想到“佳人”在遠邊,這里的“佳人”暗指李元陽,被千山萬水所阻隔,不能一起同游而深感遺憾。李元陽溪居也非常懷念楊慎,吟出“重水復重山,此中堪避世。佳人殊未來,老卻中山桂”(《李元陽集·詩詞卷》,第190卷)用同一意象“佳人”來表達思念之情。楊慎《溫泉再過懷李仁甫》云:“仙源靈液蓬壺境,碧杜紅蘅慵照影。美人來時寒谷春,美人去后溫泉冷。”(《升庵文集》卷三十六》,第555頁)前兩句極力贊美溫泉仙源之境,泉水的碧綠清澈。后兩句通過對比夸張的手法表現(xiàn)出友人一來一去的“溫差”懸殊,隱約地表達出楊慎對李元陽的懷念之情。楊慎游點蒼時,曾旅居李元陽的游默園中,一起度過了一段美好時光,后來楊慎還在其詞《滿江紅》中,回憶種玉園中那些令人難忘的梅花曰:
角寂鐘沉,清夢到羅浮翠麓。種玉園中同醉處,暗香猶撲。月落參橫增悵望,天寒日暮悲幽獨。訝隴頭不寄一枝來,縈心曲。茅屋穩(wěn),辭金屋;蔾燭燄,差銀燭。嘆出塵風韻,背時妝束。爭羨東鄰姬傅粉,豈如空谷人如玉。間揚州何遜有新詩,誰堪續(xù)?(《升庵長短句續(xù)集》卷二,第472頁)
詞的上闋追憶園中梅花的暗香撲鼻,在心中回蕩;下闋化用杜甫《佳人》“絕代有佳人,幽居在深谷”語,明說東鄰傅粉的美姬不如空谷中如玉佳人,實則楊慎以佳人自擬,嘆息自己懷才不遇。李元陽信道求仙,沉醉不已,楊慎寄給他一首詞《漁家傲》以相勸,其詞曰:“春色已隨銀樹去,點蒼千里行云暮。四顆明珠行復聚,歌舞處,鶴橋便是秋娘渡。青鏡紅顏容易去,老年芳景須珍護。眠食求仙多錯誤,君記取,九州大錯休教鑄?!保ā渡珠L短句續(xù)集》卷一,第461頁)勸誡他莫要因眠食求仙鑄成大錯。
楊慎越到晚年境況越差,友人李元陽的關(guān)懷給他凄涼的境地帶來一絲溫暖。楊慎自嘉靖三年流放云南長達三十余年,期間在云南當局的默許和幫助下,四次借派赴兵役的名義歸蜀。晚年曾僑居瀘州一段時間,李元陽《與升庵太史》云:“聞已卜筑瀘水,雖去滇不遠,然恐無相見之日矣?!保ā独钤柤ど⑽木怼罚?60頁)流露出悵恨之情。嘉靖三十七年(1558)冬天,風云突變,云南巡撫王昺突然派四個指揮把風燭殘年的楊慎從瀘州押解回滇。李元陽聞此噩耗,悲傷地一夜難眠,感慨道:“莫將榮悴尤身世,此道由來合問天?!保ā独钤柤ぴ娫~卷》,第260頁)楊慎從瀘州押回云南途中,寫了不少詩,題為《七十行戍稿》,寄囑李元陽作序。李元陽在《序》中盛贊楊慎之詩“才情之妙,韻勝調(diào)雅,昌如、軒如、皦如,既不類七十老人語,又不作羈愁可憐之色?!保ā独钤柤ど⑽木怼?,第199頁)深為楊慎在打擊面前所表現(xiàn)出“不衰、不躓、不憫”的氣質(zhì)所折服。楊慎在病中,留下絕筆詩《病中永訣李張?zhí)迫贰镑西扔桶饲Ю铮嘶噬先怂氖?。怨誹不學《離騷》侶,正葩仍為《風雅》仙。知我罪我《春秋》筆,今吾故吾《逍遙》篇?!保ā渡治募肪砣?,第472頁)詩中寄希望李元陽、張含、唐锜以《春秋》筆法把自己的功過傳之后人。楊慎逝世后,李元陽寫五言長詩《哭楊修撰升庵》來悼念這位“文章推一代”、“博洽驅(qū)今古”的落魄才子,詩中激贊楊慎“英爽是何物,猶然貫斗?!蓖锵洹疤爝呂年讐?,地下不能留”,對其“詎圖忠賈禍,父去子隨收”的橫禍,飄落滇南,心情孤寂,思念家人的凄境深表同情,詩末李元陽發(fā)出“坎坷一生內(nèi),無才亦少尤”的感慨。(《李元陽集·詩詞卷》,第137-138頁)
后來在一個初秋的日子,李元陽重過昆明高峣楊升庵故居,留下一首詩《過升庵楊太史高峣舊居》“謫居空剩望湖樓,湖上萍花不解愁。我獨傷心緣底事?重來今日屬初秋?!保ā独钤柤ぴ娫~卷》,第403頁)呈現(xiàn)在李元陽眼前的是一座孤零零的望湖樓,故人已去,湖面上的萍花似乎不懂詩人的愁緒,遙想當年新樓建成時“一胡煙樹王摩詰,千里遮圍足臥游”的美好,與眼前蕭索的景象,只覺得物是人非,一懷愁緒化作相思淚。
楊慎、李元陽在明代滇蜀地區(qū)發(fā)揮過重要作用名人。二人情深意重,一起結(jié)伴訪古探幽詩文唱和、編纂史志、探討學術(shù),構(gòu)建學術(shù)文化圈,繁榮地方文化,促進了地域間的文化交流又以文章氣節(jié)相推許,相惜到老,成為明代文壇的一段佳話。研究二人的交游活動,豐富了我們對貶謫文人與地方士人的互動狀況的了解。
【作者單位:西華師范大學歷史系(637002)】
①王艷萍《李元陽交游考》,趙寅松主編《白族文化研究2001》,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簡要地介紹了李元陽與楊慎的交游情況;李錫恩:《大理文化史上的盛世——歷史文化名人楊升庵和李元陽在大理的文化合作》,《大理師專學報》,1986年第6期,著重考察了二人在大理地區(qū)所做的文化成就;穆藥《高名千古博南山——楊慎與楊門六子》,《大理師專學報》,1988年第2期;張旭《李元陽研究》,浙江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蔣乾《楊慎謫滇時期旅跡交游研究》,云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5年。
②何喬遠《名山藏》卷八十六,《臣林記·楊慎》。
③過庭訓《明分省人物考》卷一百七,《四川成都府一·楊慎》。
④李元陽著,施利卓編《李元陽集·散文卷》序跋類《送升庵先生還螳川客寓詩序》,云南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97頁。下引此書,只在文中夾注卷數(shù)、頁碼。
⑤王文才、萬光治編《楊升庵叢書》第三冊,《升庵遺集》卷十九,天地出版社2003年版,第1026頁。下引此冊,只在文中夾注卷數(shù)、頁碼。
⑥李元陽著,施利卓編《李元陽集·詩詞卷》,云南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98頁。下引此書,只在文中夾注卷數(shù)、頁碼
⑦王文才、萬光治編《楊升庵叢書》第四冊,《升庵詩文補遺》卷一《游點蒼山記》,天地出版社2003年版,第68頁。下引此冊,只在文中夾注卷數(shù)、頁碼。
⑧王文才、萬光治編《楊升庵叢書》第三冊,《升庵文集》卷三十五,天地出版社2003年版,第554頁。下引此冊,只在文中夾注卷數(shù)、頁碼。
⑨王樵、李東平主編《云南叢書》,張含《張禺山詩文選》卷二云南民族出版社1982年版。
⑩王文才《楊慎學譜》別錄二,《升庵遺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528頁。
(11)永瑢《四庫全書總目》卷四十二經(jīng)部四十二小學類,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365頁。
(12)梁建國《朝堂之外:北宋東京士人走訪與雅集——以蘇軾為中心》,《歷史研究》,2009年第2期。
(13)王夫之《船山全書》第十二冊《搔首問》,岳麓書社1992年版,第62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