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大夫?qū)κ缡镭熑蔚淖杂X承擔
——晚清文言小說《啖影集》創(chuàng)作意識論

梅玉玲

士大夫?qū)κ缡镭熑蔚淖杂X承擔
——晚清文言小說《啖影集》創(chuàng)作意識論

梅玉玲

晚明以來，思想控制有所放松，通俗小說領(lǐng)域興起了編著神怪小說的熱潮。與此相對應，記述鬼怪靈異故事傳聞作為表現(xiàn)奇思異想和抒發(fā)幽懷手段的文言小說在文人士大夫中也甚為流行。這一文體到清初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發(fā)揮到了極致，《聊齋志異》“用傳奇法而以志怪”,①汲取了志怪和傳奇兩類文言小說的傳統(tǒng)，借花妖狐鬼的故事影射現(xiàn)實的世態(tài)人情，故事曲折有致，引人入勝，富于想象力，形成了獨特的風格?！读凝S志異》盛行于世后，影響甚廣，小說中談狐說鬼成為一時風氣。不少作者競相追隨仿作，出現(xiàn)了許多成就較高且特色鮮明的志怪題材的小說集，如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袁枚的《子不語》等。

在清代貴州也出現(xiàn)了一部志怪題材的文言短篇小說集，即道光年間盤縣人范興榮所著的《啖影集》。《貴州通史》第三卷《清代的貴州》稱“貴州清代小說僅有短篇集一部《啖影集》”②，因此這是在貴州文學史上有著重要地位的一部小說。對于這部書的評價，贊譽頗多?！顿F州通志·人物志》說“《啖影集》尤膾炙人口”。民國中央宣傳部長張道藩（貴州盤縣人）認為“留仙《聊齋》以外，當以此為巨擘……喜其紀述……繪影繪聲，呼之欲出。”③其知交好友況成春（賞音子）在為該書所寫序中道：“《啖影》四卷，兼坡仙（蘇東坡）、留仙（蒲松齡）之長，蘊藉處復不讓六朝、唐人。余于鄂渚旅次，得窺全豹，可與《齊諧》、《述異》諸書后先輝映”。④貴州學人黃萬機的《貴州漢文學發(fā)展史》中說“與袁枚《子不語》差可比肩”。⑤這些評價都認為《啖影集》是一部個性獨特成就較高的作品。筆者亦認為這是繼《聊齋志異》、《閱微草堂筆記》之后一部很有價值的作品。然而這些贊譽僅是出于貴州同鄉(xiāng)或知交好友之口，由于地域和傳播條件的局限，這部書長期湮沒無聞，不能走出貴州，獲得在晚清文學史上的一席之地。

一

范興榮（1786-1848），字仲華，號三一溪漁人，貴州盤縣人。生于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兄弟四人，俱讀書為儒。興榮少而穎悟，十五入府學，十九領(lǐng)鄉(xiāng)薦，才華秀發(fā)，州里榮異。然此后運勢多蹇,屢上公車不第。困頓于家十二年，幸逢道光初年（1821）“大挑”（所謂大挑，是清代科舉制度之一，從三科以上會試不中的舉人中挑取任職。乾隆年間成為定制。規(guī)定每隔六年舉行一次大挑，不考文章詞賦，根據(jù)相貌應對選拔錄用，意在使舉人出身的人有較多的任用機會，屬于清朝科舉制度中的特科。）一等謁選，除山東文登縣令。歷官山東文登，湖北黃梅、通城、黃岡等縣，后升武昌同知，兼權(quán)江夏縣事（治今武昌）。任未滿，以堤工罣誤（江夏境內(nèi)江堤數(shù)百里，歷來是長江水患嚴峻處，范興榮在其任上以具體負責堤防工程的下官之誤，受牽連辭職）去職，遂賦歸田。后無意出仕，主講鳳山書院，提攜后生，育材甚眾，張家鳳《盤縣范先生傳》中贊曰：“盤山郁紆，篤毓人文。正風勸學，導夫先民?！雹薜拦舛四辏?848）春卒，年六十二歲。著有《環(huán)溪草堂詩集》、《僻字便覽》、《環(huán)溪草堂時文》未梓，僅刊《啖影集》、《環(huán)溪草堂文集》。

《啖影集》初刻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署名宛溫三一溪漁人著,書前有況成春所作序和作者《啖影自志》。民國十八年（1929）盤縣鴻文石印局重印。民國三十一年（1942），國民黨中宣部部長張道藩回盤縣省親，其父張家鳳將家藏《啖影集》出示，張道藩便攜歸重慶，校閱一過，自擬序文，并請著名老教授蔣梅笙校閱作序，又附上其父張家鳳撰寫的《盤縣范先生傳》，于民國三十三年（1944）付正中書局鉛印行世，民國三十五年（1946），正中書局又在上海依渝版重印。2001年貴州人民出版社由王天海校點的《啖影集注譯》，以道光刻本為底本，將其余諸序和張家鳳《盤縣范先生傳》全部收錄，是迄今為止最完備的版本。

清代追隨《聊齋志異》而創(chuàng)作的這些志怪題材的作品情況差異較大?！按篌w說，可分為兩種：一種是順隨、仿效，偏重于記敘委曲；一是抗衡。”⑦仿效者如《諧鐸》、《螢窗異草》，兩部小說集借鬼神物怪反映社會人生，故事有所寓意，寫法上也有仿效的痕跡?？购庹呷缂o昀的《閱微草堂筆記》。紀昀批評《聊齋志異》“一書而兼二體”，對傳奇式志怪深惡痛絕，對其敘事提出質(zhì)疑，“今燕昵之詞、媟狎之態(tài)，細微曲折，摹繪如生。使出自言，似無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則何從而聞見之”，⑧紀昀的指斥，主要是因為這些描寫太像真事，就社會影響而言，有可能造成負面影響，一部分讀者可能誤讀，其結(jié)果是將“見諸實事”。關(guān)于紀昀的寫作立場，紀之門人盛時彥《閱微草堂筆記序》中有明確表述：“稗官小說，似無與于道矣。然漢書藝文志列為一家，歷代書目亦皆著錄，豈非以荒誕悖妄者？雖不足數(shù)，其近于正者，于人心世道亦未嘗無所裨歟！河間先生以學問文章負天下重望，而天性孤直，不喜以心性空談標榜門戶，亦不喜才人放誕詩社酒社，夸名士風流。是以退食之余，惟耽懷典籍，老而懶于考索，乃采掇異聞，時作筆記，以寄所欲言。灤陽消夏錄等五書俶詭奇譎無所不載，洸洋恣肆無所不言，而大旨要歸于醇正，欲使人知所勸懲，故誨淫導欲之書，以佳人才子相矜者，雖紙貴一時，終漸歸湮沒，而先生之書，則梨棗屢鐫，久而不厭。”⑨顯然紀昀在晚年歷盡宦海，閱歷已深的境遇中是把著書作為寄寓勸懲的一種文字事業(yè)。

《啖影集》產(chǎn)生于《聊齋志異》和《閱微草堂筆記》之后，《啖影集》受到《聊齋志異》的影響是無庸置疑的。范興榮初次出仕地點即為山東，《啖影集》中的很多篇目，從取材到標題，都可以看到與《聊齋志異》相近的地方。作者在文中也時常表明他的寫作靈感來自《聊齋志異》中某篇或某個人物。在寫法上也有仿效的痕跡，如每篇末皆有“賞音子曰”起首的一段議論，帶有《聊齋志異》篇末“異史氏曰”的精神。然而筆者認為僅據(jù)此就說《啖影集》追隨模仿《聊齋志異》的看法是非常皮相的，這部書從內(nèi)在的精神氣質(zhì)上與《閱微草堂筆記》倒是有更多的相通之處，雖然范興榮本人并沒有提到這一點。作為步入仕途的士大夫的范興榮，與一生失意潦倒于鄉(xiāng)間的蒲松齡相比，心態(tài)境遇和人生追求差異太大，而與“學問文章負天下眾望”的紀昀同為士大夫階層的中的一員，“欲使人知所勸懲”的用心是相通的。這部書在創(chuàng)作意識上主要體現(xiàn)為士大夫?qū)κ缡镭熑蔚淖杂X承擔，在文字中寄寓勸懲，期待于人心世道有所裨益。

二

關(guān)于范興榮的創(chuàng)作意識《啖影集》的命名已經(jīng)作了強烈的暗示。范興榮在《啖影自志》中說“形固不能藏也，影又奚不可啖哉”⑩，作者知交況成春說“有形即有影。日月不能離影而為升恒，山河不能離影而為流峙，鳥獸不能離影而為飛走，草木不能離影而為榮枯……有啖之者，而虛者實，微者彰，炳炳烺烺，轉(zhuǎn)得不朽。然則是集也，即以影傳可也。”?由此理解作者著書之旨，以形為實，以影為虛，由虛見實，由微知著，假借個人見聞與虛構(gòu)之事，來影射現(xiàn)實人生。

范興榮少年中舉，三十多歲步入仕途，為官二十多年，足跡走遍大半個中國，廣泛感知了社會的各個方面。在仕途上，他是一個有強烈的使命感的士大夫，循良勤政，致民間有神明之頌。這種使命感也融入到了他的文字事業(yè)中?！多⒂凹饭菜木?6篇，五萬余字，其題材來源一為作者的親歷見聞或傳說的瑣聞軼事。二是獨立創(chuàng)作的寓言故事，篇目不是很多，但是幾乎囊括了志怪傳奇的全部題材。66則故事中最多的是針砭世俗，寄寓著人情物理和作者勸懲之意的作品，筆者統(tǒng)計了一下，這些作品有36篇。這些作品現(xiàn)實性極強，寄托著作者努力改善世界的淑世情懷，有明確的倫理目的，有強烈的道德義憤，鮮明地體現(xiàn)出有志的士大夫?qū)κ缡镭熑蔚淖杂X擔當，以傳統(tǒng)道德對世道人心進行挽救的努力。

（一）破除迷信，啟迪民智，以文化人，解救民眾于麻木愚昧的思想狀態(tài)

對民智的啟迪顯然是擺在重要的位置,封建統(tǒng)治者長期的愚民政策使民眾愚昧麻木，改變國民性的低弱狀態(tài)是近代以來有志之士孜孜以求的目標。有志的士大夫不是以愚民政策來求得社會的安定，而是懷著悲憫之心努力改變民眾的愚昧麻木狀態(tài)。范興榮《啖影集》中有不少破除迷信的故事其用心正在于以文化人，啟迪民智。

《啖影集》的開卷第一篇就是《跳神》，以紀實的手法，詳盡敘述了西南地區(qū)這一具有濃厚的迷信色彩的民俗活動。對巫婆神漢們跳神的場景描述得繪聲繪色，但這并不僅僅是一幅五光十色的民俗畫。在不動聲色的冷靜敘寫中，滲透了作者的道德評價和悲憫情懷。文中寫跳神活動進行到“哭先鋒”時庸俗鄙陋不堪，“迨至猥鄙之中，雜以嫚罵，聞者掩耳，而彼且津津焉。謂非是不足博仙娘歡?！睂Υ俗髡呷滩蛔∽h論：“則神之為神，概可知矣！”跳神活動進行到“接財神”時，民眾瘋魔如狂，巫師“涂墨于面，披紙錢數(shù)十提。手執(zhí)竹鞭，要途人于路而樸之。人喧狗吠，舉國若狂。甚或頭頸破裂，無敢怒者”。讀此仿佛看到文字背后作者悲憫的眼神。文末寫法事已畢，“主翁具銅錢數(shù)千，紅布巫各五尺，布鞋、布襪各一事，再拜致詞，謂之謝神。老巫三辭而后受，乃命小巫先收神像，次收利市，次及米谷，次及雞魚、果餅，次及豬羊首并四蹄?！蔽灼派駶h不僅接受了錢財酬謝，又席卷了所有敬神的米谷和貢獻，之后，“肩挑背負，拱手出門。仍彈舊曲，又過別院?！?意味深長的結(jié)尾，表面極為平淡，不作任何評論，而背后的韻味卻冷峻而辛辣。讀至此仿佛感覺字面背后有一雙冷峻的眼神，無情地剝下了巫婆神漢們的面紗，神亦不過如此，不過是巫婆神漢們騙人錢財?shù)牡谰叨选?/p>

《夢神》（卷一）寫廟中神像“夢神”極為靈驗，“夢中指迷，無不奇中”?。村長郝?lián)v鬼總攬廟會事務，向求夢人索取財物，后由于內(nèi)訌，其事敗露，原是郝?lián)v鬼本人預先潛伏于神幔中，待夜深人靜時，假裝夢神說話。《孫巫》（卷二）寫一孫姓巫師慣于伸手從油鍋中捉鬼，六十年屢試屢驗，不料最后一次伸手入油鍋卻肉爛骨枯，氣絕人亡。結(jié)尾賞音子評曰：“欺世駭俗，死有余辜?！?范興榮對巫者以欺詐手段愚弄民眾者深惡痛絕，在《令狐超》（卷三）中借學識品行皆優(yōu)的老狐之口說：“巫祝梵咒，世教之賊也”。?

（二）反釋男性艷遇，打破幻想，矯正世風，使之重歸家庭軌道

《啖影集》中還反映出范興榮矯正世風的用世苦心。對于艷遇題材的處理正體現(xiàn)出這一點。書生艷遇美女是基于兩性心理而產(chǎn)生的一種題材，這一題材在《聊齋志異》和《啖影集》中都有，但在題材的處理上卻呈現(xiàn)出不同的創(chuàng)作意識。

舉例來說，《聊齋·青鳳》寫一狂生耿去病狂放不羈，言行出格，愛上了青鳳——一個聰明美麗，溫柔多情的狐女。盡管有其叔父的反對，但最終卻是喜劇性的結(jié)局，兩人終于得償夙愿。蒲松齡另有《狐夢》篇，蒲松齡之友畢怡庵，讀了《青鳳傳》，“心輒向往,恨不一遇”，沉溺在對艷遇的渴望中，終于亦如愿以償。對艷遇的渴望是男性的共同心理?！多⒂凹芬灿蓄愃频目释G遇的書生，但范興榮卻作了不同的處理。

《月宮》（卷一）寫了一個狂生覃懷張生，為人豪放不拘小節(jié)，整日夢想“脅下生翼，飛入月宮，嫦娥一見，執(zhí)手殷殷，笑曰：‘某兄來耶？’愿亦足亦”。一日果然有艷遇，在野狐作祟的荷花池邊遇到一乘船的紅衫少女。張生驚喜不能自持，馬上上前大喊：“舟中人大安樂，得毋嫌寂否？”話未畢，人船俱不見，正悵惘悔恨，“彩云開處，月明如洗”，月亮開始還小，后來漸大，荷花池水突然上涌，直接霄漢。先前紅衫女子出現(xiàn)撐船靠岸，張生一躍而上，船兒乘風破浪，駛?cè)朐聦m。張生夙愿來到月宮，聽嫦娥執(zhí)手叫一聲“兄長來了”，現(xiàn)在實現(xiàn)了。然紅衫女子比張生所想的更主動，不欲其為兄長，而提出下嫁于他，如此主動，是嫦娥還是狐精？張生生疑，紅衫女一怒揮袖，不知不覺將張生變成了兔子，果然是假冒嫦娥的狐精。從此將張生扣留在這“漫擬廣寒鄉(xiāng)”里。張生自知為狐精戲弄，后在二婢女的幫助下逃出，從此“廉寓自守，不敢復有狂言”。?這個故事可謂是《聊齋志異》中《青鳳》、《狐夢》的反面文章，覃懷張生的身上帶有耿去病，畢怡庵的影子，跟畢怡庵一樣對艷遇“心輒向往,恨不一遇”，然耿畢二人如愿以償，覃懷張生卻被狐所戲弄，吃了苦頭，從此“廉寓自守，不敢復有狂言”。這對社會上熱衷艷遇的男性心理顯然是一個反撥?！读凝S志異》中美麗的花妖狐魅溫情脈脈地款接才情不俗的狂生只不過是蒲松齡的夢，然而帶來的負面影響是會導致讀者誤讀，陷入對艷遇不加節(jié)制的迷戀中。范興榮所寫的這個故事，正是給那些沉浸在艷遇夢中的書生以當頭棒喝，消釋其對艷遇的渴望。

范興榮對男性艷遇心理給家庭的穩(wěn)定所造成的破壞也有所關(guān)注，在作品中破解男性的幻想，并極力地把這些男性重新拉回家庭的軌道?！痘氯羟铩罚ň砣┲辛_田夢希莊為人癡情視力卻差，娶到了國色天香的美女宦若秋，卻久而生厭，在屋后建一樓，名曰降仙樓，“所冀黃泉碧落，或有如《聊齋》之青鳳、蓮香，筮肯來游，未可知也”。夢生抱著艷遇的渴望，希望遇到《聊齋》中的青鳳、蓮香那樣的美女或仙子。某夜正在吟詩，窗外有人續(xù)答，“一仙姬，衣銀泥衣，拖金縷裙，云髻高聳，以紈扇掩面，珊珊然來”，自稱宦亦秋，是若秋之妹，夢生與之親近相好，覺得自已鐘愛的就是這樣的美人，相比之下，妻子若秋不過是“一印板美人耳”。一年多之后，亦秋以“緣盡此矣”，與之相辭。夢生以玉墜相贈，久久不能忘懷。過了不久，若秋生了兒子，夢生質(zhì)疑兩年未入內(nèi)室，何能生子，若秋并不爭辯，只是拿出玉墜。夢生“諦視良久，則抱雛而乳者亦秋，而實若秋也!”夢生厭惡已妻，渴望艷遇美麗的狐女，沒想到“狐女”卻就是自己的妻子，若秋利用丈夫視力不好，而作出狐精一樣的舉動，打消丈夫的艷遇幻想，實為不得已之舉，“世間男子往往愛狐媚而憎荊布”，唯有化為狐媚現(xiàn)身說法才能讓丈夫知道“床頭自有一狐，不獨在深山古洞也”?。作者以對世態(tài)人情的深刻體察，對渴望艷遇的書生以無情的嘲弄，打破他們的幻想，將之重新拉回家庭的軌道。

從二者對這一題材的處理中可以看到創(chuàng)作意識的差異。蒲松齡筆下懷才不遇的狂生往往得到美麗多情的狐女的青睞，意在補償現(xiàn)實生活當中懷才不遇的缺失，在虛構(gòu)的故事中得到對自我才情的認可。然而這些故事往往致人誤讀，沉浸而不能自拔。范興榮則對艷遇故事進行了反釋和解構(gòu)，他筆下的狂生追求艷遇往往是大失若望，或自食苦果。對同一題材的不同處理體現(xiàn)了他作為士大夫淑世的創(chuàng)作意識，更重視道德品質(zhì)的批判和建設，倡導更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創(chuàng)作，因為艷遇一類故事昧人心智，敗壞風俗，他借這些虛構(gòu)的寓言故事，來打破男性幻想，告誡人們艷遇不過是苦果，要回歸現(xiàn)實軌道，謹守言行。

（三）神道設教，針砭時弊，勸懲世人，遠惡向善

勸善懲惡的目的在于維護國家的統(tǒng)治秩序，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的士大夫不僅在政治領(lǐng)域踐行，更把手中之筆作為勸懲的利器，在作品中褒揚善行，懲治惡行，對人心進行教化。《啖影集》這一創(chuàng)作意識的實現(xiàn)大多是通過鬼狐變怪、因果報應的故事以神道設教來使世人遠惡向善，在這些故事中同時也融合了作者對時弊的針砭，對世人道德修養(yǎng)的要求。

《龍宮鬧考》（卷三）寫巴陵文人夏侯生，“以文藝自豪，細行多不修”，因謀館心切，結(jié)而成夢，夢中被洞庭龍君聘為“司文總裁（主考閱卷官）”，接往龍宮的玉尺樓，評閱科舉會試卷子，選取人才。途中收受了身居高官的龜大夫、鱉河伯的重金賄賂，答應為其子在考試中先通關(guān)節(jié)。到發(fā)榜時，八千考生中，居然是腹無點墨的龜兒、鱉子占了第一、第二，其他所取，皆為世家大族，微賤如蝦鰍者，盡在沙汰之列。由此激起公憤，龍宮中浪涌波翻，龍王也倉皇失措。幸有神君出策安撫，龍王下罪已詔書，驅(qū)逐貪贓考官夏侯生，撤銷前榜，另延公正，補行考試。這才平息了龍宮考場變亂。眾怒難犯之下，夏侯生伏在玉尺樓所奉魁星神幔之下，聽魁星斥其為無行文人，并以墨涂其面?！盎砣凰煨选?，夢醒之后，“神筆涂處，有錢大墨點，終身不散”。?

小說以夢幻的形式構(gòu)筑了一個想像的世界：夢境、龍宮，魚蝦蟹類的科舉考試，奇幻無比，令人神迷。然而超現(xiàn)實的幻想背后表現(xiàn)的卻是非?，F(xiàn)實的社會內(nèi)容。故事首先是一個帶有諷刺訓誡意味的故事。這個故事對于心存貪念之徒的警示意義是非常明顯的，“神筆涂處，有錢大墨點，終身不散”，心存貪念，遭受羞辱是必然的，且將永被釘在恥辱柱上。另外故事也體現(xiàn)了作者本人的道德追求。對夏侯生“以文藝自豪，細行多不修”的介紹，表明不矜細行，必累大德，正是因為平時細行不修，才導致了道德的墮落，道德的追求遠比才藝更重要，道德的修為要從“細行”做起。從這篇小說中還可以看到科舉考試的諸多弊端，如納賄循情、買賣功名、偷傳題目、調(diào)換文卷、捉刀代皰等，無不是現(xiàn)實中科舉舞弊圖像的展示。科舉取士由于營私舞弊“黜佳士而進凡庸”，有多少出身寒微的佳士被黜免，而引發(fā)士子的不滿和憤慨?！读凝S志異》中也有不少寫科舉考試的篇章，但是在創(chuàng)作意識上顯然差異很大?！读凝S志異》偏重于抒發(fā)個體心靈。蒲松齡一生受盡科舉之苦楚，每言及此，辛酸無比，在《聊齋》中寫了大量的故事來宣泄心中的憤抑之氣，《王子安》寫落第舉子的瘋魔慘相，《葉生》寫失意的士子死后不能瞑目的孤憤，寫盡了寒儒的不幸命運，但把這種不幸僅僅歸結(jié)為試官的有眼無珠和個人的命運不濟。范興榮雖也有在家困頓十二年的經(jīng)歷，但最終幸逢朝廷“大挑”，得到出仕機會，躋身為士大夫階層一員，作為士大夫階層一員的范興榮從淑世的理想出發(fā)，主要抨擊試官的貪贓枉法，以“錢大墨點，終身不散”將其永遠釘在恥辱柱上，以示懲誡之義。

《鄢陵公子》（卷一）則活靈活現(xiàn)地描繪了一個紈绔子弟的墮落人生。鄔友仁抽鴉片敗光祖產(chǎn)，與妻子反目，淪為乞丐，“惟煙具不肯棄捐，仍拾磚作枕，就廟檐下或古墓旁吸之。所丐錢文，盡以市煙”。終至“大病，委頓墻下者久之，遂緊抱煙槍而斃”。死后被閻王責打數(shù)百，并處以刀山油鑊之刑，仍不思悔改，再世為犬，仍不改其鴉片嗜好。?范興榮所生活的時代正是鴉片戰(zhàn)爭前后，鴉片大量流入中國，煙毒泛濫日甚一日，逐漸成為敗壞人們品格、腐蝕人們思想、扼殺人民生命的毒品。魏源在《海國圖志》一書中就憤怒地說;“鴉煙流毒，為中國三千年未有之禍?！?《鄢陵公子》以煙鬼的經(jīng)歷刺中時弊，揭示了鴉片流毒給國人精神和肉體所帶來的危害，也足以為紈绔子弟之金鑒。

示懲戒之意的篇章在《啖影集》中最多，《分床太史》（卷二）中孫生“性極頑鈍，年十六，不能通一經(jīng)”，因緣巧合得狐精芳蘭的幫助，服下紅丹開了智慧，科舉高中，成了朝中清要，然而背棄盟誓，另娶宦族女為妻，悲怨的芳蘭取走紅丹，從此孫生“蠢愚一如其舊”，成為眾人笑柄。?《黃耀采》（卷一）中誠實自守，為人恭順的黃耀采，“潦倒場屋，一貧如洗”，朋友孟亞卿品行不佳“喜談人曖昧事”，卻“掇巍科，官縣尉”，面對“賞善罰惡”的神龕黃不禁啞然而笑，結(jié)果被冥王請到陰世，為其破疑，方知前世為一妒妻，害死五名美妾。借冥王之口道出黃耀采今世運蹇之因：“困人一世，淹蹇三生”。?《豕異》（卷一）中史斌之妻昧人錢財致天道顯靈異，豬欄中的豬幻化為史斌?！稄垍鞘稀罚ň硪唬┲袐犃R鄉(xiāng)鄰的張吳氏被神靈懲罰口噤不能聲?！恶T汝霖》（卷四）中“飾三惡為三善”的湖北通城馮汝霖，被賞音子評曰“小人之尤者”，被神道含真子屏諸門外，被二郎神斥罵，一夢醒來，被拋棄到四千里外的山東，對假仁假義之徒真是人神共憤。

直抒范興榮懲誡苦心的是《秦鏡圖》（卷三），鄂渚人駱明經(jīng)，又號“學董外史”，以秉筆直書為己任，著有《秦鏡圖》一部，專主懲誡。范興榮借駱明經(jīng)之口表達著懲誡之書的目的“泄人神所共憤，補雷霆所不及，期于世道人心有裨耳”。?這正表明，范興榮是通過神道靈異的故事以神道設教來彌補法律刑罰、思想教育的不足，期待實現(xiàn)民眾遠惡向善。特別值得肯定的是小說并未因勸懲的目的而變成冰冷的說教，范興榮將自己人生的閱歷體驗和道德追求融入其中，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刻畫非常生動，也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批判意義。

（四）堅持士大夫的良知和責任，對官場生態(tài)進行批判和反思

道光朝吏治腐敗，“實心任事者，僅止寥寥數(shù)人，而惟顧一己之私者，比比皆是”。?范興榮身在官場，但卻不能蒙昧自己的良知，把自己對當時的官場生態(tài)的感受化為創(chuàng)作傳達出來，而且在認識上達到了比《聊齋志異》更為深刻的程度。

《白先生》（卷一）是其中頗富寓言意味的一篇。登州多狼，捕狼令引來了一位白先生，毛遂自薦“以捕狼為己任”。然而白先生來了之后，狼患更厲害，受狼害的多是州縣奸吏、惡役。太守與白先生展開了一場何謂狼的辯論。白先生說：“吾所謂狼，有貌狼而心不狼者，有貌不狼而心狼者”，說自己在為太守“以狼治狼”。某日太守生辰宴席上，群官畢集，“諸牧令顧盼自雄，或標榜衣帶之華，或評量缺分之美”，白先生呵斥：“君等徒以此為民父母耶？”然后指座上一客曰：“此狼中之元兇也。”頓化為一只大白狼，咬死此人。白先生關(guān)于狼的論述啟人深思。是否為狼，不在形貌，而在其心，那些高高在上卻只談官服衣帶，評官職肥缺的父母官，與狼何異？范興榮對官場現(xiàn)狀懷著憂患和反思，在篇尾發(fā)出感嘆，“嗚呼，良加犬就是狼，狼去犬就是良”，對于那個時代的官場生態(tài)的反思何其深刻。?

《杜履祥》（卷三）一篇有類于《聊齋志異》中的《席方平》，也是以陰間來反映陽世。府衙書吏杜履祥與城隍廟的黑白無常結(jié)交，無常經(jīng)常吃喝杜的酒食，杜母病重求助無常，無常乘機榨取財帛，但其母命仍不保，杜氣憤毀無常泥像，魂魄狀告到冥府，冥帝只判城隍貪枉溺職，撤回聽議，杜履祥被責打四十杖還陽。?與《席方平》相比，席方平歷經(jīng)磨難取得勝利，而杜履祥的結(jié)局表明范興榮對社會的認識比蒲松齡更加深刻，清朝政權(quán)腐敗自上而下，官官相護。此文筆致也頗為生動，把黑白無常貪婪欺詐的形象描繪得栩栩如生。

“文學是精神的創(chuàng)造物，精神的存在決定著文學的形態(tài)、結(jié)構(gòu)和品質(zhì)”。?《啖影集》對民智的啟迪，對世人的勸懲，對時弊的指刺，對官場生態(tài)的憂慮和反思，正是源于范興榮作為封建時代一個有良知的士大夫?qū)κ缡镭熑巫杂X擔當?shù)木瘛＿@種創(chuàng)作意識顯然與“士志于道”的中國文化傳統(tǒng)是一脈相承的。子曰：“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保ā墩撜Z·里仁》）“要求它的每個分子——士——都能超越他自己個體的和群體的利害得失，而發(fā)展為對整個社會的濃厚關(guān)懷?！?歷代士人無不飽受“先師遺訓”的侵染，致力于“正心、誠意、修身”，以求成為“治國、平天下”之圣賢?！笆恐居诘馈钡膫鹘y(tǒng)，提升和完善著古代知識分子精神品格。尤其是那些擠入仕途成為士大夫階層一員的士子，更是胸懷大志，心憂天下，形成一種極其珍貴的人類精神——以天下為己任，渴望經(jīng)邦濟世、益國益民益世的高尚的淑世意識。我國古代小說勸懲傳統(tǒng)的形成正是文人淑世意識從政治領(lǐng)域向文化領(lǐng)域的延伸。作為從偏僻一隅貴州走出的作家范興榮，關(guān)心民生，關(guān)心世風，關(guān)注晚清末世時弊，創(chuàng)作出《啖影集》這樣具有豐富而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的作品，實是難能可貴的。另外需要指出的是《啖影集》并未如《閱微草堂筆記》因為服從于勸懲之目的而摒棄描寫的筆墨，依然呈現(xiàn)出作者豐富的才情，在題材、構(gòu)思和情節(jié)上出新逞奇。張振國的《晚清民國志怪傳奇小說集研究》中說：“作者文筆不在蒲松齡之下。在道光后期的所有志怪傳奇小說集中，這是藝術(shù)性最強的一部?！?這并非過譽之詞。

【作者單位：貴州民族大學文學院(550025)】

①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149頁。

②杜文鐸、余宏?！顿F州通史》(三)，當代中國出版社2003年版，第756頁。

③④⑥⑩??????????????王天?！多⒂凹⒆g》，貴州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02、301、304、302、301、2、59、142、205、14-15、210-211、53、63-65、71-74、33-34、182、55、153-155頁。

⑤黃萬機《貴州漢文學發(fā)展史》，貴州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596頁。

⑦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四)，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77頁。

⑧⑨紀昀《閱微草堂筆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472、567-568頁。

?魏源《海國圖志》，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67頁。

?轉(zhuǎn)引自許曾紘《道光朝吏治腐敗探源》，《西南師范大學學報》，1990年第4期。

?林賢治《中國作家精神還鄉(xiāng)的歷史流變》，《揚子江評論》，2008年第2期。

?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5頁。

?張振國《晚清民國志怪傳奇小說集研究》，鳳凰出版社2011年版，第21頁。

貴州省教育廳2014年度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項目“《啖影集》的淑世情懷及創(chuàng)作特色研究”（編號：14QN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