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婷
抗日戰(zhàn)爭將曾今的“雨巷詩人”戴望舒逼出了象牙塔,他無力再“撐著油紙傘”,也不想再“默默彳亍”。受盡迫害的他在獄中寫下這首感人至深的《我用殘損的手掌》,與他之前的作品截然不同,在意象和語言上皆透露出一種獨到的美。
品讀這首詩歌,最先注意到的一定是它的題目。從語法上來看,“我用殘損的手掌”這一題目并不完整,而且表達的意思也不明確。由此,便會引申出這樣兩個問題:為什么是殘損的手掌,用殘損的手掌要做什么。
“殘損的手掌”這一意象的確獨特。一般我們所看到的意象都是帶有作者主觀情感的客觀事物,比如艾青《我愛這土地》中的土地,余光中《鄉(xiāng)愁》中的郵票,等等,這些意象都是作者主觀情感的外化,但也都是存在于詩人本身以外的客觀世界中的。而“手掌”不同。它是身體的一部分,有血有肉,有溫度有感知,與每個人的生活都密切相關,也正因如此,很難借它來表達情感,所以作為身體的一個普通的器官的“手掌”很少被詩人們用作意象。但用在此處,既陌生又熟悉,讓人過目難忘。而且“手掌”還是“殘損的”,極具寫實性和象征性。寫實性在于這首詩的寫作背景,是1942年4月,詩人戴望舒在香港參加了抗日運動,發(fā)表了抗日文章,被捕入獄,受盡嚴刑拷打,致殘在獄中,所以“殘損”是有事實依據(jù)的。而象征性則表現(xiàn)在這首詩是詩人想象的產(chǎn)物,它象征著祖國殘缺的版圖,也表明著詩人堅強不屈的頑強意志。正如馮亦代回憶時所說:“我昔日和他在薄扶林道散步時,他幾次談到中國的疆土,猶如一張樹葉,可惜缺了一塊,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一張完整的樹葉。如今他以《殘損的手掌》為題,顯然以這手掌比喻他對祖國的思念,也直指他死里逃生的心聲?!?/p>
那么,用“殘損的手掌”做什么呢?
“摸索”,“輕撫”。
“摸索”的是“這一角”,“那一角”,“這一角已變成灰燼,那一角只是血和泥”。這里用一連串意象,如長白山的雪峰,江南的水田,嶺南的荔枝花,南海的苦水,等等,這些意象的疊加既營造出自然景物的真實感,又投射出了詩人的內(nèi)心情感。暗含試探和尋找之意的“摸索”一詞用得如此貼切,用“殘損的手掌”試探著去撫摸、尋找,視線穿過監(jiān)獄的鐵窗,在想象中的祖國的版圖里上下求索。觸覺、視覺、味覺交織,讓讀者切實體會到“冷到徹骨”和“寂寞的憔悴”的感覺?!盁o形的手掌掠過無限的江山”,好一個“掠”字,讓人如此不忍,像是對苦難歷史和殘忍現(xiàn)實的快速回顧。詩人的手掌是殘損的,祖國的山河也是支離破碎的。祖國的苦難如此之深,詩人的內(nèi)心如此之痛。這是詩歌的第一層。
接下來是第二層,“輕撫”,“輕撫”的是“那遼遠的一角”, 蘊含無限柔情。這一部分詩人用了“戀人的柔發(fā)”和“嬰孩手中乳”兩個絕妙的意象來描述感覺。世間最動人的溫柔,最溫暖的甜蜜,最窩心的幸福全融進了這兩個比喻中,足以見得“那遼遠的一角”的美好和在詩人心中的分量。隨后,詩人又把全部力量聚集在這“殘損的手掌”,“貼在上面,寄與愛和一切希望”。這“愛和一切希望”是太陽,是春,是驅(qū)逐陰暗,帶來蘇生的力量,撐起“永恒的中國”。這是詩人不可遏制的堅強意志和愛國情感的自然流露,是全詩最強音的自然迸發(fā),真誠之至,感人肺腑。
從“摸索”到“輕撫”再到“貼在上面”,讀者的目光經(jīng)由詩人“殘損的手掌”的指引,在陰暗中看到了耀眼的陽光,從抑郁痛苦轉變到了明朗壯麗,讀者的心也在隨著詩人高聲呼喊。
這一角、那一角、長白山、黃河、江南的水田、嶺南的荔枝花,這些昔日燦爛光輝的美麗景物因為日軍的踐踏而破碎、沉淪,大江南北,似乎無意凈土;可是,只有那遼遠的一角依然完整,溫暖,明朗,堅固而蓬勃生春。我們不禁要問,那春光燦爛、陽光明媚,“我們不像牲口一樣活,螻蟻一樣死”,“寄與愛和一切希望”的“遼遠的一角”是哪里呢。原來就是我們永恒的中國。
以上是從意象和語言的表達效果上來解讀整篇詩歌的。實質(zhì)上除此之外,詩歌的語言還有另外一個讓人驚嘆的獨到之處,那就是對比這種修辭手法的運用。具體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
一方面是詩歌前半部分與后半部分的對比。“只有那遼遠的一角/依然完整”中的“只有”是橫亙在前后兩個部分間的一道分水嶺。詩人明顯用兩種筆墨,渲染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色調(diào),這種對比給人以強烈的刺激,使得詩人想要表達的感情直接化作一個個強而有力的音符敲擊在讀者心上,水到渠成。
前半部分中,“這一角已變成灰燼,那一角只是血和泥”,“尸骸滿地,瘡痍滿目,商業(yè)凋敝,人民流離”。詩人用沉重的筆觸,寫出了他自身雖已傷殘,但與自己的傷痛比起來,更痛于祖國山河的殘損的深沉之情?!笆种刚戳搜突?,手掌沾了陰暗”是手掌撫過被侵略者踐踏過的土地所留下的痕跡,也是詩人調(diào)動多種感官營造出的總體感受,是對淪陷區(qū)人民苦難生活的暗示。是一片消極、冷色調(diào)的圖景。而后半部分則是積極,暖色調(diào),充滿愛和希望的。詩人“摸索”到了解放區(qū)的“那遼遠一角”,情緒陡然轉變,變得激昂壯闊。那里“溫暖,明朗,堅固而蓬勃生春”,詩人在其中感受到了渴求已久的“愛”和“希望”,深情謳歌如“太陽”般“驅(qū)逐陰暗”,如“春”般“帶來蘇生”的“永恒的中國”。態(tài)度積極向上,充滿希望,把全詩的感情推向最高峰。
前后兩部分宛若冰火兩重天,巧用對比手法將詩人內(nèi)心深處的愛之深、責之切表達得淋漓盡致。
另一方面是詩歌前半部分中回憶與現(xiàn)實的對比。在這部分中,詩人拿對祖國大好河山的美好回憶與殘損不堪的現(xiàn)實做對比,來表現(xiàn)對日寇殘暴行徑的深惡痛絕和對祖國同胞的同情愛憐。昔日的家鄉(xiāng),春天,堤岸上的花朵競相開放,無數(shù)蜂蝶在其中縈繞起舞,柳枝隨風搖曳,無限婀娜,盡是芬芳。而現(xiàn)今,這些全都不復存在,只有荇藻和微涼的水在無聲的述說著昔日的風光和輝煌。曾經(jīng)糧食主產(chǎn)區(qū)只剩下雜亂的蓬蒿,曾今漁業(yè)發(fā)達的南海不見任何一只漁船,一切都只是曾經(jīng)。心里想的是曾今的無限美好,眼前看到的是現(xiàn)今的無限凄涼?!鞍衙篮玫氖挛餁缃o人看” 的悲劇力量就在這樣的對比中迸發(fā)得如此徹底,詩人想要表達的情感也被渲染得如此濃烈。
詩歌從意象的營造到語言的運用都與詩人之前的作品有了極大的不同,意象上的創(chuàng)新與超越,語言上在想象與真實、表現(xiàn)與隱藏之間的游刃有余,都讓詩人的內(nèi)在思想感情和外在語言表達形式達到了一種完美融合,透露出一種獨到的美。這個曾今徘徊在雨巷的詩人,曾經(jīng)詩風清麗,充滿迷蒙、渺遠、空靈之氣的詩人,因個人命運的坎坷和時代的風云變幻,最終昂首站在時代的前端,堅定而深沉的放聲呼喊,呼喊愛和希望,呼喊光明美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