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亦歡
作者(左一)在哥倫比亞大學畢業(yè)典禮上,滿地是新聞學院同學揮舞過的報紙
轉(zhuǎn)眼從哥大新聞學院畢業(yè)快兩年了,每次偶遇校友,總?cè)滩蛔∫锨皳肀Ц锌环缓笠黄鹬販卦?jīng)那種日夜兼程并肩作戰(zhàn)的日子。那是一個令人羨慕的地方,也是一個令人成長的熔爐。在外人看來哥大的新聞學院只是一個給予人光環(huán)的地方,而只有真正經(jīng)歷過的人,才能真正懂得這光鮮背后的艱辛付出和來之不易。
我本科就讀于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系,期間曾以交換生的身份去哥倫比亞大學(以下簡稱哥大)交流學習過,對紐約的文化生活和哥大的教育有很大的認同感,于是本科畢業(yè)后決定選擇哥倫比亞大學作為自己人生的新起點。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喜歡上了用攝影機看周圍的世界,因為它不僅可以記錄曾經(jīng)的喜怒哀樂,還能夠喚起周圍人與自己的一種情感共鳴。也是從那個時候起,我喜歡上了紀錄片,也暗下決心申請哥大新聞學院的紀錄片專業(yè)。
留學咨詢機構認為,以我現(xiàn)在的條件想申請常青藤名校哥倫比亞大學是基本不可能的,而且申請的又是全美最好的新聞學院。我骨子里有一種不服輸?shù)男愿?,所以我當時并沒有完全聽從留學機構給予的建議,而是堅持自己的理想,自己準備材料去申請哥大的新聞學院?!皺C會總是留給那些有準備而且不輕言放棄的人”,這句話一點沒錯,我成功地成為了哥大新聞學院的一名碩士研究生。后來在哥大新聞學院每每覺得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我就會回想當初那個不認輸?shù)淖约海阌辛擞職饫^續(xù)前行。
哥倫比亞大學新聞學院
我很幸運地成為哥大新聞學院第一百屆學生之一,屬于廣播電視方向下的紀錄片專業(yè),班上17人,核心課程平均每節(jié)課配備3個老師,有時候還有美國知名主持人前來授課,因而每個人都可以得到細致的輔導。
開學第一節(jié)課,17個人在教室里坐成一圈自我介紹:有本科學了4年新聞專業(yè)的準媒體人,有做過電影宣傳的廣告人,有嗓音甜美的大學電臺主播,有足跡遍布幾大洲的旅行攝影師,還有險些進了中情局的準特工。
同學大多還是美國人,全班英語寫作最差的是我,專業(yè)經(jīng)歷最單薄的也是我。這對我來說是一個非常大的打擊,那個時候我感到很沮喪,僅存的優(yōu)勢就是一點兒自知之明和坦然面對落差的勇氣。后來偶遇一法國同學捶著電腦一臉沮喪,交流之下竟發(fā)現(xiàn)原來說不好英語的法國人也痛苦著呢,我因語言落后者之間的同病相憐感到一絲解脫。
新聞學院的課程很緊,在這種重壓之下,剛開學不久便有同學不太適應而選擇了退學。我也一度向我的寫作老師傾訴自己的種種煩惱,如果不是她,可能我也支撐不過去,是她讓我懂得了學著褪去自己身上曾經(jīng)的光環(huán),從零開始去坦然接受自己和同學們的差距,讓我在重壓之下堅持到底。
8月開學伊始,有為期一個月的“新兵訓練營”,讓所有人在文字、廣播、照片、視頻等各種報道形式上都完成基礎的訓練,設備資源豐富,可保證人手一臺機器。學校同時安排了一些尋寶、酒會之類的活動,讓同學們彼此熟悉。進入9月后,第一學期的核心課程是報道與寫作,具體說來,每個人會被分配去報道紐約一個地區(qū)內(nèi)的新聞,先在這個地區(qū)內(nèi)建立人脈,發(fā)展“線人”,通過他們了解潛在的問題和故事,然后獨立進行網(wǎng)上和實地調(diào)研,再進行深入采訪,最后把這個故事以盡可能有趣的方式展現(xiàn)出來。
教學形式上是講課少,實踐多,一個又一個任務接踵而至,毫無喘息余地。最難的任務是采訪一樁罪案的罪犯或受害人家屬。偷竊、搶劫、殺人,我們翻看了無數(shù)罪案。為了找一個傷人案件的目擊者,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進過住客看起來都絕無善茬的公寓樓。一個殺人犯的朋友不知怎么拿到了我同學的電話,給她打來,女同學捧著電話心驚肉跳。這種挑戰(zhàn)和隨之而來的恐懼,后來在紐約被幾十年不遇的颶風肆虐時我們也曾遇到。
其他可選修的基礎課包括社交媒體、新聞攝影等,無一不踐行著“在實踐中學”的思想。格萊美頒獎進行時,專業(yè)課教授就要求同學們當晚在社交媒體上用文字直播典禮。美國大選投票當日,我們也一大早就被派到各個投票站去拍攝現(xiàn)場。
哥倫比亞廣播公司《60Minutes》節(jié)目主持人Lesley Stalr(中間站立者)課后與同學們留影
教授們都是業(yè)內(nèi)資深人士,既有電視臺、電臺、報社的老將,也有在行業(yè)內(nèi)仍有作品產(chǎn)出的媒體人、制片人。所以這里的教育跟行業(yè)接軌,教室仿佛就是一個新聞編輯室。老師的要求也極為嚴格。首先,交作業(yè)的截止時間神圣不可侵犯,因為在現(xiàn)實工作中,片子沒交上,電視上就有開天窗的可能。其次,工作的嚴謹和誠實也是一大準則。印象最深是第一節(jié)課,嚴肅的中年男教授一進教室就把一把沉甸甸的直角鋼尺咣當一聲巨響扔在桌上,意在提醒我們,如同這把尺子有一個直角,別想繞開這個角也別想抄近道,該做的事不要以為能逃過去。一個細節(jié)沒有核實清楚,一定要打電話回去跟被采訪者核實,絕不能自己開始發(fā)揮想象力。那把鋼尺帶來的戰(zhàn)栗,已深入我們的記憶。
第二學期,廣播電視和紀錄片專業(yè)方向的必修課有視頻故事講述,這也可以看作是迷你紀錄片課程,平均每2-3周要上交一個7-10分鐘左右的故事。這段時間內(nèi),人物和生活會發(fā)生一定的變化,故事便有了自然的曲線。最終以2-3個同學為一組,老師會作為編輯對故事進行全程指導,同學之間也會以“夸贊—批評—夸贊”的形式,進行不傷顏面又切中要點的互相點評。為了這門課,我們扛著攝像機、腳架、燈箱,跑遍了紐約的街頭巷尾,拍攝過哈德遜河上以船為家的藝術家,想要在時代廣場脫口秀界脫穎而出的年輕男女,也在颶風過后踏著房屋的殘骸采訪過無家可歸的災民。不敢說真正了解了紐約,但絕對觸及了游客看不見的那層紋理。
紀錄片專業(yè)的同學從學期伊始就開始物色題材和人物。在無數(shù)題材被否決或夭折之后,我和搭檔悄然鎖定了黃金商場。法拉盛的黃金商場在中國留學生當中可謂無人不曉,連外州的同學都會開車幾小時來這里吃飯。在這個小小的地下空間,擠著8家小店,氛圍很像國內(nèi)的大排檔。我們逐個敲門,采訪每家老板,發(fā)覺人人都有一段心酸的奮斗史。很多人聽說美國福利好就來了,也有不少人偷渡而來,先到墨西哥,然后從邊境徒步走到美國,再坐車輾轉(zhuǎn)到紐約。他們大多不會英語,也走不出華人社區(qū)。有的來了十幾年,子女還在國內(nèi),十幾年間也沒見過幾次面。有的子女雖然帶過來了,但自己為了生計工作太忙,家人之間的感情產(chǎn)生不可修復的裂痕。一代移民這樣的犧牲,每天仍在上演,值與不值,各人自有評判。
與搭檔第一時間趕去現(xiàn)場報道,左一為筆者
拉面鋪子的彼得,26歲,人高馬大,圍著圍裙啪啪地往案板上甩面,然后拎起面來轉(zhuǎn)成麻花狀,再一陣風地甩下去。通過一番了解之后,我們得知彼得在國內(nèi)是演員,在當?shù)匾残∮忻麣猓瑢z影機有天生的親近感。彼得剛來美國時經(jīng)歷了不小的落差,不會英語就只能出苦力,這在今天仍然是很多華人在紐約的困境。然而大學文化的彼得規(guī)劃了藍圖,他從苦力做起,暗下決心要在曼哈頓開自己的店,后來彼得在美國擁有了自己的拉面店,自己做了老板,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了分店。彼得代表了萬千在美國奮斗的中國人,他們不怕辛苦,放下自己曾經(jīng)在國內(nèi)的光環(huán),為了自己的夢想來到一個新的國度而努力奮斗。為了通過他們的事跡來感染為了夢想而來美國的年輕人,我和搭檔決定把彼得作為我們紀錄片的主人公。
今年4月,我們的紀錄片在國內(nèi)獲獎了,榮升老板的彼得被組委會邀請到頒獎現(xiàn)場。他說他如今在曼哈頓的店門口、在百老匯大道上24小時播放我們的紀錄片。與彼得再相見我們感慨萬千,真不知究竟是我們影響了他的生活,還是他的奮斗給了我們莫大的鼓舞。很多朋友看完影片,也說被彼得的經(jīng)歷所激勵和打動。我所期望的那種共鳴,如水波一樣,正在慢慢地擴散。我從中找到了一種創(chuàng)造了人與人連接的意義感。
當初入學時,艱難到度日如年,后來上課、拍攝越發(fā)地自如,又覺得時光飛逝。臨近畢業(yè),那位險些做了特工的同學在美國一主流電視臺獲得了副編導的工作;用10年工作積蓄付了學費的好友在紐約找了份實習,從頭開始打拼;為數(shù)不多的六七個中國同學有的留在美國繼續(xù)讀研、有的在美國網(wǎng)站工作、有的回國做了編導。
我回國后進入了一家好萊塢片廠的中國分部,對我來說,做一部影片是一種生活方式,必有一種情懷的支撐,有真正關心的主題,才能在千難萬阻之中拍下去。而我所真正關心的還是這片扎根在我血液里的熟悉的土地上的人和事。
現(xiàn)在我的重心轉(zhuǎn)向了商業(yè)故事片,但不變的是那種制造共鳴、打動人心的渴望?;赝绱髧揽岫鷮嵉男侣劷逃卸魉刮易兊酶赂?、更富有同情心,讓我更自律、更有實踐精神。哥大新聞學院曾是我想要配得上的名字,但愿有一日,她會因我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