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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光如旗

      2015-09-16 10:46:43溫燕霞
      小說界 2015年4期
      關(guān)鍵詞:薩姆老婆婆傷員

      溫燕霞

      那天傍晚,我獨自走進密林深處,恍惚間,面前現(xiàn)出個湖泊,像塊藍瑩瑩的玉珮。那一瞬我像是中了魔咒,呆在原地動彈不得,熱淚嘩嘩直流,嘶啞的聲音從紅腫冒煙的喉嚨中艱難地爬出,然后瘋鳥似的在林中橫沖直撞。

      我身后的林子里,一千多名戰(zhàn)友的血肉已經(jīng)在大火里化為可怕的殘骸,眼前的湖水卻透明如玉、亮似錦緞,岸邊雜花生樹、鳥兒啁啾,夕暉仿佛鍛得極薄的金箔,無私地覆蓋著大地,晚霞悄悄地染紅了天際。此番天堂與地獄相織的情景,令我不合時宜地想起昆曲《游園驚夢》中杜麗娘的唱詞: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正當(dāng)我為美景感傷時,從祖國所在的北方天際飄來了幾綹白云,那形狀讓我想起在云南昆明吃過的過橋米線。我多么希望那幾綹云彩能夠化成天橋,渡我回到國內(nèi)的親人身邊啊!

      太陽一點點西沉,遠處裊動的山嵐看上去似經(jīng)幡,又似招魂幡,白得詭異和悲哀。剛才隱約可聞的汽車轟鳴聲越來越近,湖對岸的林梢升起幾柱鬼子車隊碾起的黃色煙塵。一天水米未進的我已餓得前胸貼后背,當(dāng)那方瀲滟的湖水映入眼簾時,我不顧一切地沖過去,撥開湖邊茂密的、開著細碎艷麗花朵的草叢,猛灌了一肚子水。

      突然,我停住手,怔怔地看著水底。那兒有一張臉也在看我!

      是死人!

      我慢慢地抬起頭,閉上眼睛冷靜了幾秒,再一次俯身看著水底。沒錯,不是幻覺,的確有張臉在水波里閃爍。從腫脹的皮膚和軍裝來看,這位戰(zhàn)友已至少死去兩天,按說尸身早該浮起了,可那雙十多斤重的大頭軍靴和子彈袋、槍械如同定海神針,將他牢牢地釘在湖底。湖水澄徹,我清晰地看見了他額中的那顆痣和泛白翻起的腫脹嘴唇!

      我跌坐在地,一股混和著胃液的水從我驚恐地大張著的嘴中噴出。再一細看,我發(fā)現(xiàn)湖岸的水草叢中浮著一溜飽滿得鼓脹的尸體。

      他們,他們?nèi)际俏业牡谖遘姂?zhàn)友!

      啊——啊——

      我跌跌撞撞地爬起來,發(fā)出無力的低吼,左胯的傷口頓時一陣劇痛,殷紅的血又浸透了那塊血漬斑斑、硬得硌人的紗布……

      打量著湖對岸公路上那些被燒毀、砸壞的汽車、坦克、115榴彈炮、山炮、迫擊炮、輕重機槍,我麻木的心隱隱作痛:曾幾何時,它們是制敵的利器法寶,如今,它們卻靜臥在綠樹掩映的公路上,成了一堆廢銅爛鐵。

      雄赳赳、氣昂昂走出國門,志在懲敵求勝的遠征軍,怎么會落得這樣的結(jié)局?

      此刻我確切知道的是,除了那幾萬鉆入野人山的戰(zhàn)友,我是滯留在此地的唯一活口了。

      摸著腰上蔣恩送給我的那柄勃朗寧手槍,眼前現(xiàn)出蔣恩高大的身影和汪存惠深情的雙目。犧牲了的李玲雅、胡碧青等戰(zhàn)友,也在云彩里向我招手……

      唧啾,唧啾。

      一只小鳥鳴叫著呼啦啦飛過,打斷了我的思緒。我伸手往腰間摸去,那把手槍硌在我皮包骨的身上,疼得很。我解下來扔在草地上,心想死對于自己雖然是個解脫,但我不想死得滿身血污。

      因為,死得好看對目前的我很重要——我得干干凈凈地去見我的戰(zhàn)友們!

      我這樣想著,把手槍踢了出去。

      那一刻,我已經(jīng)癲狂了。

      我咯咯地笑、嘎嘎地笑、哈哈大笑,一直笑得我喉嚨酸哽,傷口出血,這才疲累地靠在樹上,思緒飛回了從前……

      我叫吳絳仙,上海人,民國十一年生,畢業(yè)于協(xié)和醫(yī)學(xué)院。民國三十一年初入伍,同年隨第五軍入緬作戰(zhàn),因工作敬業(yè)、出色,不久即升任某團醫(yī)療隊少尉軍官。

      如果不是父親逼我嫁人,我是斷不會投軍的。那時的我愛慕虛榮,羨慕衣香鬢影的生活,在這點上,我像父親。

      我父親是獨子,早年中過秀才,家有薄資,但他不事稼穡,又不肯經(jīng)商,整天飲酒賦詩。爺爺奶奶過世后,他坐吃山空,后來還是我母親托人替他在報館謀了一個編輯職位,混口飯吃,不然還不知成什么樣呢!父親愛好文學(xué),閑時寫些風(fēng)花雪月的小說,掙些稿費。母親做針指貼補家用。盡管如此,日子還是過得緊巴巴的。好在家中只我一個孩子,父親還敢擔(dān)當(dāng)。倘若母親再生三五個孩子,只怕拈輕怕重的父親就要棄家而逃了。確切地說,父親對我的最大貢獻,除了賜予我生命外,就是給我起了個名字。

      喜歡掉書袋的父親狂熱地崇拜隋煬帝,見我生下時雙眉入鬢,便想起了隋煬帝那個善畫蛾眉的妃子吳絳仙,于是給我取了“吳絳仙”這個散發(fā)出脂粉和陳年檀香氣息的名字。

      身為前清的貢生,外公一輩子在書中浸淫。和父親相反,他討厭隋煬帝,堅決反對父親給我取這個名字。外公說吳絳仙命不好,先是嫁了一名玉工,接著入宮給隋煬帝打纖當(dāng)?shù)钅_女,后因隋煬帝喜歡隔著珠簾看絳仙畫眉以至忘食而獲寵,被封為崆峒夫人。雖然榮冠后宮,但她的秀色可餐只換來了一時寵幸,隋煬帝被殺后她也自殺了。

      這樣苦命的人有什么可效仿的?你就給孩子另起一名吧!外公這樣勸父親。

      同名不同命!我女兒她是個福將!她要叫了絳仙,我們才會有好日子。不瞞你說,這是南樓周半仙告訴我的!

      滿腦子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父親堅持叫我絳仙,妄想我長成花容月貌后有朝一日嫁個大官,這樣他就能揚眉吐氣了!

      可惜,我不是一棵完全按照他規(guī)定的方向和尺寸生長的樹苗。我小時候成天和男孩子沖沖殺殺,為此不知挨了父母多少罵,所幸我成年后脾氣越來越女性化,這倒令父母多少有了幾分安慰。

      在醫(yī)學(xué)院念書時有個同鄉(xiāng)闊少看中了我,他和我父親相熟,放假時請我父親喝酒并提媒,許諾出資幫父親開一家他夢寐以求的小報館。一輩子都想當(dāng)報館老板的父親立馬答應(yīng)了,母親卻堅決反對。

      在這方面,我母親有切膚之痛。想當(dāng)年她嫁到吳家時我父親是個薄有資財?shù)纳贍?,幾十年柴米油鹽的生活之后,父親留給她的只有滿心傷痛和日趨困頓的生活。所以在母親看來,資財不可靠,人才最可靠。她不想讓我重蹈她的覆轍。

      父親是個執(zhí)拗的人,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為了讓我嫁給闊少,他跑到學(xué)校來鬧,弄得滿城風(fēng)雨。我正惶惑無計時,有個同學(xué)說國難當(dāng)頭,政府在召兵,不如我們一同投軍,用青春和熱血報效祖國。

      我一聽立即和他去了兵站,報名進了部隊。既謀了職又躲開了闊少的糾纏,在我是一舉兩得,母親也很高興。父親則氣得在報上刊登聲明,要和我斷絕父女關(guān)系。沒想到轉(zhuǎn)眼間我們部隊就要赴緬抗戰(zhàn),這時母親不舍得了,寄信頻催我退役回家。和我斷絕了幾個月來往的父親卻連連修書,其中的一封信只有一幅斗方,上面用濃重的墨跡寫了一個鐵鉤銀劃的“死”字。這是父親在表明態(tài)度,鼓勵我為報效祖國可以萬死不辭!當(dāng)時戰(zhàn)友們都非常感動,我也第一次對父親生出幾分敬重。

      入緬以后,我分在第五軍X部醫(yī)療隊。醫(yī)療隊配備了卡車,有護衛(wèi)班,人員藥物等都比在國內(nèi)時充裕,但身在異國他鄉(xiāng),我們還是處處受制于人,頗有難處。

      首先英軍不怎么配合,老把我們當(dāng)成搶他們飯碗的人,時時刁難。緬甸人呢,對英國殖民者充滿仇恨。日本人利用緬甸民眾的民主運動,十多年前就開始在緬甸經(jīng)營發(fā)展自己的勢力,煽動緬人反英反中,所以我們遠征軍受到連累,處境艱難。

      民國三十一年三月中旬,我們醫(yī)療隊駐扎在緬甸某山區(qū)的一座山峰下。以醫(yī)療隊為界,左邊是所謂的我軍勢力范圍,右邊有個村莊,村莊過去是前沿陣地,再過去是日占區(qū)。

      那天早上戰(zhàn)斗打響后,從前方運來了不少傷員。我們醫(yī)療隊的十多位醫(yī)生和二十幾個護士忙得團團轉(zhuǎn)。

      這時來了個神情焦灼、滿身大汗的老婆婆,她沖過來,抓住我的手咿咿呀呀地說了一通,像是有什么急事。我聽不懂,老婆婆急得面紅耳赤,幸虧護衛(wèi)班小洪是緬僑子弟,會講緬語。經(jīng)他翻譯,才明白老婆婆家住前頭的村子里,兒媳婦難產(chǎn),村子交通不便,附近沒有醫(yī)生,村內(nèi)唯一一個接生婆又走親戚去了。萬般無奈之下,想要我們派個醫(yī)生給她兒媳婦接生。

      由于緬甸形勢復(fù)雜,緬人把我遠征軍視為殖民者英軍的幫兇,我們一般很少單獨進村。加上大敵當(dāng)前,醫(yī)療隊人手很緊,我便自作主張地一口回絕了。老婆婆一聽,絕望地跪倒在地,雙手合十地又是念經(jīng)又是磕頭。

      醫(yī)療隊隊長汪存惠見狀不忍,猶豫片刻,不顧護衛(wèi)班班長牛小欄的勸阻,執(zhí)意派醫(yī)生李玲雅和護士胡碧青前去幫忙,哪知到下午四點多鐘她倆還沒回來。這時前方戰(zhàn)斗剛告一段落,送來的傷員少了,回過神來的汪存惠慌了,立即讓我?guī)ёo衛(wèi)班的兩個戰(zhàn)士去村里探個究竟。

      那個村子很大,幾十戶人家沿山腳一字排開,戶與戶間隔著田地、菜園和樹木。緬甸的樹木瘋長,那些木樓掩映在樹叢中顯出幾分陰郁。

      考慮到這一帶是緬甸第五縱隊的地盤,村民們極可能是他們的眼線,我們?nèi)伺懦善纷中涡⌒囊硪淼爻謇镒呷ァ?/p>

      領(lǐng)頭的戰(zhàn)士小洪自小在緬甸長大,緬語講得頂呱呱,但這次他卻沒有用武之地,因為我們一路行去,村民紛紛躲閃,好不容易才用兩塊牛奶糖從一個好奇的孩子那兒問清了產(chǎn)婦家的位置。

      產(chǎn)婦家位居村中,木樓建得高大結(jié)實,前后院栽滿花草,顯然是個富戶。走進前院,屋內(nèi)傳來一男一女的激烈爭吵聲,探頭一看,原來是老婆婆在大聲呵斥一個中年男子。

      猛地看見我們,中年男子氣急敗壞地推了老婆婆兩把,手迅速伸向腰間。老婆婆大吼一聲,死命地按住男子的手,嘰哩咕嚕地把他推進屋內(nèi),反手拉上了房門。

      吳姐,這男的好像有問題,我們得小心。

      小洪邊提醒我邊悄悄地拉開了槍栓。這時,老婆婆急步迎上前來,一邊急切地說著什么,一邊用她枯瘦的手推著我們往外走。

      吳姐,她說她家兒媳生了對雙胞胎,謝謝醫(yī)療隊的醫(yī)生。還有,李醫(yī)生和胡護士午飯前就走了。

      我心一沉,不祥的預(yù)感越來越強。我讓小洪問清楚,李醫(yī)生她倆是從哪條路走的?

      老婆婆往醫(yī)療隊所在的方向比劃了幾下,小洪再問她話,她就不回答了,只是緊緊拉住我的手,領(lǐng)我們鉆入一條只有村民知曉的隱密小道。

      也許是雨林中悶熱,也許是她身體孱弱,她的額上、鼻尖布滿細碎的汗珠,神情烏云般陰郁。

      小洪,剛才那個男的長得蠻像老婆婆,是不是她兒子?我們?nèi)サ臅r候,那個男的在講什么?

      想到李玲雅和胡碧青可能遭遇的不幸,我的背上沁出層冷汗。

      老婆婆在罵他做了背良心的事,要遭報應(yīng)。

      小洪說罷,我倆不約而同地站住了,另一個護衛(wèi)班戰(zhàn)士會意地轉(zhuǎn)身警戒。

      我神色嚴肅地盯著老婆婆,再次問她李玲雅和胡碧青的下落。

      老婆婆指天發(fā)誓,說她倆接生后水也沒喝就要歸隊,當(dāng)時她把她倆也領(lǐng)上了這條近路,臨分手前還送了她們每人二包特納卡粉。那是一種緬甸婦女涂臉頰和身體用的樹木細末,防蚊蟲很管用。我們醫(yī)療隊上次還特意找懂行的華僑幫我們購買了一些。

      吳姐,老婆婆知道李醫(yī)生和胡護士沒回去也很著急。她說她是信佛的,不會做要入地獄的事。

      那,會不會是她兒子使了壞呢?你再問問。

      我總是忘不掉老婆婆兒子被推入房間時看我們的陰毒眼神。小洪哇啦一通,老婆婆指天跺地地賭咒一通,然后一言不發(fā)地在前頭帶路。

      雨林中雖然幽暗,我們?nèi)耘λ褜ぃ恢蔽窗l(fā)現(xiàn)與李、胡二人相關(guān)的蛛絲馬跡。

      也許我們回去時她倆已經(jīng)到了?

      這樣想著,醫(yī)療隊已經(jīng)在望。老婆婆雙手合十彎腰朝我們一揖,返身消失在蔥郁、陰森的雨林中。

      當(dāng)我向汪存惠隊長匯報完后,他的臉色極其難看,因為李、胡二人并沒回來。聯(lián)系小洪說的情況,大家都認為那個村子有情況,李玲雅和胡碧青恐怕兇多吉少。

      怎么辦?大家看著汪存惠。

      汪存惠入伍前雖然是上海租界的名醫(yī),平日卻喜歡研究兵法,入緬后他這種愛好發(fā)揮了作用,從他帶領(lǐng)我們醫(yī)療隊打過的兩次遭遇戰(zhàn)來看,汪存惠頗有指揮才能。他個性淡定從容,處事冷靜,堅毅而嚴謹,瘦削的身材仿佛一株堅硬的樹干,讓人覺得可以依靠。

      只要他在身邊,天大的事兒我也不慌張。

      汪存惠和護衛(wèi)班班長牛小欄商量后,加強了對醫(yī)療隊的警戒,除設(shè)置瞭望哨外,還增加了游動哨。與此同時,他還安排小洪和另一個士兵再赴村莊尋找。

      等卡車把醫(yī)療隊最后那批傷員運走,我們立即轉(zhuǎn)移,一切小心為上!

      汪存惠的話音剛落,前方突然槍炮聲大作。

      弟兄們,前頭又打起來了,十多分鐘后就會有傷員來,轉(zhuǎn)移計劃延后一步,我們先搶救傷員!

      汪存惠瘦削的身體內(nèi)如同安裝了一根重金屬的喉管,聲音洪亮、雄渾、厚實,非常有力度。

      大家開始有條不紊地做準備。

      一刻鐘后,第一批傷員到了。不多久,第二批傷員也到了。從傷員的數(shù)量和他們的只言片語中,我們得知前方敵眾我寡,我方將士正在浴血苦戰(zhàn)。

      剛下過雨,地面泥濘,傷員們躺在泥漿中,血水橫流。我們?nèi)耸趾臀镔Y都不夠,無法給傷員們遮風(fēng)避雨,更沒有能力給他們一張干凈的床鋪。

      作為戰(zhàn)地醫(yī)療隊,我們所能做的,就是一邊請求上級支援運輸工具和藥物,一邊盡可能迅速地救治傷員。短短的一個鐘頭里,僅我一個人就清創(chuàng)、包扎了十二位傷員,累得頭暈眼花。護士朱麗麗、練玉給我端來熱水,我才稍緩過來。

      我和朱麗麗、練玉是老鄉(xiāng),三人在報名處一見如故,沒想到入伍后又分在一個醫(yī)療隊,大家平時無話不說,情同姐妹。

      失蹤的李玲雅和胡碧青原先在汪存恵的惠和醫(yī)院工作,淞滬會戰(zhàn)后,汪存惠毀家杼難,帶著醫(yī)院的全部家伙入伍,她倆愛國心切,也跟過來了。

      我們五人年齡相仿,各有千秋,被人稱作軍中五姐妹。如今五姐妹變成三姐妹,汪存恵面有戚色,我心里也很難受,加上連續(xù)工作了幾十小時,中午時分,咖啡和熱水也失去了效應(yīng),我蹲在帳篷邊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

      絳仙,你吃點兒東西,再到帳篷里歇會兒,我來替你。

      一只修長的、被干涸和新鮮的血漬浸染成紫紅色的手伸過來,掌心里放了塊糖紙起皺的巧克力。我一抬頭,汪存惠蒼白的臉上透著關(guān)切,濃重的眉毛下,那雙眼睛雖然疲憊,漆黑的瞳仁里卻射出堅定的光芒,如同一束冬陽溫暖了我的身心。

      隊長,你剛加了幾個班,還沒休息呢。

      我不忍地拒絕著,但我知道自己的聲音里透出了某種渴望休息的信號。汪存惠毫不猶豫地把我推進了帳篷,接著從褲兜里翻出個小瓷瓶,里頭裝著緬甸人驅(qū)蚊蟲用的特納卡粉。我打開瓶蓋,將粉末悉數(shù)倒出,抹在額頭、臉頰等裸露的皮膚上。緬甸叢林中毒蟲橫行,上次我們好不容易搶救過來的一個傷員,傷好得差不多了,我們正在為他的痊愈而高興,有天早上醒來,卻看見他全身烏青地僵死在床上。汪存惠找了半天才在他頸上找到幾個小小的紫紅色創(chuàng)口,估計他是被毒蟲咬死的。之后汪存惠派人專門到市場上去買特納卡粉發(fā)給大家,我也分到了兩瓶,但是早用完了。汪存惠上次給了我一瓶,這次又把剩下的半瓶給了我,讓我心里熱乎乎的。

      說也奇怪,自從和汪存惠同事起,我就覺得心里有了依靠。其實他待人并不隨和,甚至稱得上嚴厲??晌覅s從他的嚴厲中感受到別人感受不到的溫情??珊髞砜此麑γ總€女護士都那么關(guān)照,又覺得自己自作多情。

      說實話,我的確不能以汪存惠對人的關(guān)照、愛護來衡量他是否愛我或別人。就比如他會代我的班,也會代李玲雅、朱麗麗等人的班。有時我覺得他更多的像位父親和兄長,照顧著我們醫(yī)療隊所有的醫(yī)生、護士和護衛(wèi)班的戰(zhàn)士。

      這么胡思亂想著,我陷入了淺淺的睡夢。緊張的神經(jīng)剛松弛下來,外面就傳來了激烈的槍聲,牛小欄嘶啞的嗓音如同刺刀插入了耳輪:

      日本人偷襲!大家快抄槍??!

      炒豆似的劇烈槍聲很快淹沒了他的呼喊。我愣怔著坐起來,帳篷外傳來“轟”的一聲巨響,有顆手榴彈爆炸了,彈片撕裂帳篷,擦著我的臉頰飛過,我倏地清醒過來,飛身沖到墻根,抓起槍支沖了出去。

      由于日本人經(jīng)常偷襲醫(yī)療隊,入緬不久,我們醫(yī)護人員都配了槍,而且還受過短訓(xùn),在必要的時候進行自衛(wèi)。無奈日軍數(shù)倍于我,且火力強大,加上村子里緬奸的協(xié)助,可憐那些等待救護的傷員全部遭敵殺害,醫(yī)護人員也死傷慘重。牛小欄、小洪等護衛(wèi)班戰(zhàn)士犧牲殆盡。

      我和汪存惠、朱麗麗且戰(zhàn)且退,被逼著撤進了村里,七拐八拐竟然躲進了那個產(chǎn)婦家的后院。產(chǎn)婦的婆婆聽見動靜跑過來,看見我們后二話沒說,把我們帶進了她兒媳的房間。

      她家兒媳躺在床上,左右各睡著一個粉嘟嘟的嬰兒。初見我們,她有些驚慌,等聽了婆婆的解釋,她雙手合十地向我們道謝后,老婆婆把我們帶到了閣樓上。

      上午來找李玲雅和胡碧青時,我就覺得老婆婆家是村里的富戶?,F(xiàn)在到閣樓上一看,果然這里堆滿了谷物和玉料,還有一些半成品的首飾和一個碩大的佛龕,里頭供著尊涂滿金粉的佛像。

      老婆婆給我們送來食物和水,示意我們安靜,又用手指蘸水在樓板上畫了一彎眉月和一條小路,告訴我們她半夜會帶我們離開。

      我們吃了東西,體力得到了補充。為了警戒,我們分三個方向趴在閣樓上。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的骨頭已經(jīng)散架,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了。奇怪的是,盡管疲憊之極,卻了無睡意,心擂得跟戰(zhàn)鼓似的,咚咚咚的真怕屋外的敵人聽見。

      我東向而臥,正對著閣樓的木格窗,能一覽無余地看見后院。那是我們剛才的來路,也是我和小洪上午來找李玲雅、胡碧青時的出路。從后院出去,是莽莽蒼蒼的雨林。

      屋外一陣喧嘩,老婆婆的兒子、即產(chǎn)婦的丈夫領(lǐng)著幫村民,簇擁著幾十個日本兵,喧嘩著涌進了后院。

      產(chǎn)婦的丈夫擰開亮晃晃的馬燈,又在院坪上擺了幾張桌子。不一會兒,老婆婆等幾個婦女端上香噴噴的菜肴,請那隊日本兵吃飯。

      開席前,產(chǎn)婦的丈夫一聲吆喝,村民端來兩只臉盆,院坪上的婦女們尖叫著四散而去。我一瞧,差點喊出了聲。

      臉盆里,赫然放著兩顆血淋淋的人頭——那正是失蹤了的李玲雅和胡碧青!

      恐懼、憤怒和仇恨讓我的雙瞳變成了望遠鏡。遠遠地,我居然清晰地瞅見面對我站著的老婆婆的臉由青變白,由白變紅,然后她沖到正彎腰向日本軍官獻媚的兒子身邊,枯瘦的手狠命地拍打著兒子的背。

      八格牙魯!

      日本軍官罵著,生氣地拔出了指揮刀。產(chǎn)婦的丈夫慌了神,奴顏婢膝地解說了幾句,轉(zhuǎn)身一掌甩了老婆婆一個趔趄。接著,兩個村民順勢將老婆婆推進了閣樓下面產(chǎn)婦的房間,砰地關(guān)上了房門。樓板一陣震顫,我的心也快跳出胸膛。

      哎喲喂……

      老婆婆的低聲哭訴從樓下飄來,同時伴和著產(chǎn)婦的哀嘆,氣氛有些凄慘。十幾米開外的院坪上,日本兵們開始大吃大喝,喧鬧異常。那個日本軍官最變態(tài),居然端著酒杯去敬李玲雅和胡碧青的人頭。幾個日本兵居然跑過去沖著臉盆撒尿。

      在場的婦女受到驚嚇基本都跑了,只有產(chǎn)婦的丈夫等十幾個青壯男子陪著日本人狂飲。他們指著李、胡二人的頭顱大聲談笑,狀甚癲狂。

      想到李玲雅和胡碧青青春美麗的容顏和她們悲慘的命運,我禁不住淚灑衣襟。扭頭看朱麗麗和汪存惠,他倆不知何時已爬到了我身后,兩人神情悲憤、雙目紅赤。

      從日本早稻田大學(xué)畢業(yè)的汪存惠精通日語,事后他告訴我說,胡碧青和李玲雅接生完孩子后,在我和小洪走過的那條小路上被緬奸伏擊。緬奸們輪奸了她們,然后又將她倆當(dāng)禮物送到了日本軍營,她倆飽受凌辱后被敵人殘忍地殺害了。

      日本人之所以把她倆的人頭帶來示眾,因為該村有十幾戶華僑,他們要殺一儆百!

      汪存惠性格堅毅、冷靜,可當(dāng)他從日軍、緬奸的對話中了解實情后,忍不住流下了痛苦的眼淚。

      兩個多小時后,產(chǎn)婦的丈夫陪著酒足飯飽的日軍離開了,雙目紅腫的老婆婆來到閣樓請我們下去。這時產(chǎn)婦爬起床,婆媳倆滿臉愧色地對著我們鞠了三個躬,然后老婆婆遞給我們一袋食物,偷偷地把我們領(lǐng)進了雨林。

      按照她指的路徑,天亮?xí)r分我們仨終于鉆入了一片沒有日軍的茂密叢林。由于沒有指南針,我們迷了路,轉(zhuǎn)悠了一整天才出來,老婆婆給的那袋食物慌亂中也不知道丟哪兒去了,三人水米未進,餓得氣息奄奄。朱麗麗哭著說她就是死也不想走了,我也失去了信心,和朱麗麗并排坐在地下,開始抽泣。汪存惠氣壞了,掏出手槍指著朱麗麗和我,說再不起來我就一槍斃了你們,省得你們像李玲雅和胡碧青那樣遭罪!我和朱麗麗嗚咽著爬起來,拄著汪存惠遞來的兩根木棍,趔趄地跟著他往前走。

      由于一直下雨,沒有太陽當(dāng)參照物,無法判斷方位,我們走了不少冤枉路。汪存惠猿猴似的爬到高高的樹上瞭望,最后決定順河而下。約莫一個時辰后,太陽終于出來了,汪存惠依據(jù)太陽的位置判定了方向,領(lǐng)著我們往遠征軍所在的北部前進。這時我們已經(jīng)一天半沒吃沒喝了,虛弱得很。就在我們絕望之時,汪存惠找到了一窩鳥蛋。依靠這點營養(yǎng),我們又走了大半天,才找到一個村莊。村子我們是不敢進的,怎么辦呢?好在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塊木瓜地,我們不僅填飽了肚子,汪存惠還把已經(jīng)殘破的長褲脫下,兩只褲管扎起后,在里頭裝滿了木瓜。我們又走了四天。就在我們力不能支時,一隊忙著撤退的英軍士兵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在他們的幫助下,我們終于找到了部隊。

      我們很幸運地活著,但一切都改變了。

      日本鬼子的這次偷襲共殺害我方一百一十

      七名輕重傷員和二十一名醫(yī)務(wù)人員,我們的醫(yī)療隊名存實亡。僥幸活下的我、汪存惠和朱麗麗,給補充到了X團的醫(yī)療隊。

      民國三十一年、西元1942年5月上旬,杜聿明軍長下令第九十六師攻打孟拱,戰(zhàn)斗打得很艱苦,人員傷亡不少,可戰(zhàn)況沒什么進展。日軍第五十六師團部隊增援后,我軍的處境越加艱難了。

      五十六師團又叫龍師團,由坦克、裝甲車、炮隊、汽車、摩托車和步兵團組成,火力強大,行軍神速,是日軍的精銳部隊,入緬之前在中國參加過多次會戰(zhàn),臭名昭著。該師團的士兵大部分來自九州北部的久留米地區(qū),兇悍好斗,是真正的虎狼之師。五十六師團的師團長渡邊正夫,很善于打山地叢林戰(zhàn),被稱為“叢林戰(zhàn)之王”。

      這支鬼子部隊?wèi)?zhàn)斗力剽悍,加上日本飛機的俯沖掃射,我軍四面受敵,處境險惡。

      4月29日,日軍占領(lǐng)臘戍,截斷滇緬公路。日軍五十六師團松本支隊于5月5日夜占領(lǐng)八莫,隨后向密支那急進。日軍五十六、五十五、三十三師團則從曼德勒到密支那圍殲我遠征軍。此時密支那是我們回國的唯一生路,但五十六師團松本支隊5月8號占領(lǐng)了密支那,我軍陷入重圍,回國的路也被堵死。

      為了把隊伍帶回國內(nèi),杜軍長命令隨后跟進的各師團及直屬部隊,緊急從我九十六師側(cè)翼通過,繞過孟拱,棄車上山,進入山地與敵人進行游擊戰(zhàn),再伺機回國。這就是我坐在湖邊痛哭時看到那些重型裝備被毀的原因。

      我們第五軍因血戰(zhàn)昆侖關(guān)而一舉成名,擁有蘇制坦克、德制裝甲車、美制福特卡車、摩托車共計六百多輛,還有二十四門一百五十毫米的榴彈炮,各師還配有大量的山炮、野炮,被譽為“鐵馬雄師”。

      一支這樣重裝備的精銳之師,入緬幾個月卻被逼進了胡康河谷,進入了當(dāng)?shù)卮迕窨谥械摹耙叭松健?,這是多大的悲哀啊!

      之所以知道這么多日軍的相關(guān)情況,得多謝來自二○○師的傷員劉副營長。他參謀出身,又在一線搏殺,對敵我雙方部隊的情況比較了解。

      我接觸了很多傷員,其中劉副營長是讓我印象最深的一個,胳膊受傷的他是在麻藥已經(jīng)用完的情況下動手術(shù)的。手術(shù)前他讓我用繩子綁緊他的手腳,他怕自己到時吃痛不過,會亂動。事實證明他的預(yù)見是英明的。那天,我的鑷子剛伸進傷口時,他還強忍著不吭聲,可等我開始翻找子彈時,他的臉和身體扭動起來,脖子上的筋蚯蚓一般動彈著。如果不是事先用毛巾塞住了他的嘴,估計他的牙該把嘴唇咬破了。手術(shù)后他聲音嘶啞,由于用勁過大,眼白上布滿了滲血點。

      痛啊,痛得我都想殺人了。他似乎有些為自己手術(shù)時的失態(tài)感到羞愧。但我反而越加敬佩他了。后來他在敵人的那次偷襲中犧牲了。

      我以前是個非常膽小的人,暈血、怕黑,每次家里殺雞殺鴨我都躲開。到緬甸第一次參加戰(zhàn)地救護,看到滿身是血的傷員我居然暈了過去,末了還是旁邊一個腳掌受傷的戰(zhàn)士把我叫醒的。

      從那以后我對血就沒什么感覺了。不過對于尸體我還是心存恐懼。戰(zhàn)場上的尸體那真是什么慘樣都有,有的不能叫尸體只能叫尸塊,慘不忍睹哪!

      說到這兒,我得提到一個人,他就是我的戀人蔣恩。

      剛到緬甸時,我們醫(yī)療隊旁邊駐扎著一個中美混合的特攻隊,蔣恩是特攻隊隊員。他是我的上海老鄉(xiāng),父親是洋行雇員,受家庭熏陶,蔣恩講一口流利的英語,從軍前他是學(xué)校的國術(shù)教師,長得非常英俊。

      他因為常去洋行做兼職翻譯,接觸了一些與洋行有交往的影人。一來二去的,被導(dǎo)演相中,主演過兩部武俠電影,可惜票房不太好,影響了他的發(fā)展。但對于我這個當(dāng)初立志當(dāng)小說家和文明戲演員的人來說,蔣恩的大名我還是知曉的。我對他一見鐘情。

      蔣恩跟大明星金焰長得就像雙胞胎兄弟。我倆在上海時沒見過面,后來他因手指受傷到醫(yī)療隊處理傷口,我們才認識的。他鄉(xiāng)遇同鄉(xiāng),自然高興,何況他那么出眾!第一次見面后,他就經(jīng)常到野戰(zhàn)醫(yī)療隊來看我,我想他是喜歡我的,我們非常談得來。

      蔣恩有個搭檔叫薩姆,以前在美國讀大學(xué)時是校籃球隊的中鋒,長得牛高馬大、肌肉凸起,相當(dāng)強壯。他和蔣恩是配合默契的好搭檔,平時總是出雙入對。

      薩姆幽默、奔放,蔣恩溫和儒雅,幾次相聚后,我們仨成了好朋友。蔣恩開玩笑地說他經(jīng)常在心里給我寫信,問我收到?jīng)]有。我開玩笑地說收到了。蔣恩又問,你愿意讀這樣的信嗎?我環(huán)顧左右地說,戰(zhàn)時一切都非常規(guī),誰也不曉得第二天自己是否活著,所以把一切的過程都縮短了。是的,相見就是相知,就可以相愛,有時還是永別。而特攻隊執(zhí)行的又都是突襲、奇襲任務(wù),隊員們今天不知明天事,大家抓緊時間去感受生活,去追求、去戀愛、去戰(zhàn)斗,把瞬間變成永恒,這是可以理解的。

      蔣恩聞言開心地笑了,一口整齊的白牙在陽光下白得耀眼,讓我久久難忘。

      其實我那番話并不僅僅是說給蔣恩聽的,也是說給我自己聽的。戰(zhàn)爭太殘酷,活著的人應(yīng)珍惜當(dāng)下的時光。薩姆和蔣恩那段時間只要沒有任務(wù),就會結(jié)伴來看我。

      薩姆送了好多巧克力、罐頭給我,有一次還到雨林采了幾大把野花插在我們醫(yī)院的每一間帳篷前。有一次還帶著口琴和一個愛唱歌的黑人戰(zhàn)友來為傷員們表演。這時蔣恩多半兼任主持人和武術(shù)表演。薩姆吹口琴,那位膚如黑檀、長相卻清秀的黑人隊員唱歌,他有一副高亢、雄渾的好嗓子,歌詞雖然傷員們聽不懂,卻能從旋律中感知生活的美好。有一次,我們的傷員邀請他一起唱《義勇軍進行曲》,他聽了兩遍就記住了旋律,傷員們唱時他用和聲伴奏,相當(dāng)好聽??上痪镁蜖奚耍鱽?,眾人嘆息不已。

      大概到我們醫(yī)院來了兩次以后,薩姆直率地表示要追求我。與薩姆相比,蔣恩是個羞澀的人,雖然當(dāng)過幾年明星,性格卻趨于內(nèi)向,他不喜歡薩姆這種張揚的做派,因為按照中國人“朋友妻,不可戲”的理論,他認為朋友友,也不可友。我是他先認識的,他內(nèi)心把我看作是他的女友,這有點狹隘了?沒辦法,感情總是這樣的。

      有一天晚上他倆來看我,趁蔣恩和熟人打招呼的當(dāng)口,薩姆偷偷地拉起我的手,蔣恩看見后扭頭就走。

      我知道蔣恩生氣了,想甩開薩姆去追他。哪知薩姆不管不顧地拉著我,氣得我輕輕叫喚起來。

      蔣恩并沒有走遠,聽見我的聲音后他踅回身,獵鷹似的沖過去,將薩姆推了個四仰八叉,薩姆撲過去和蔣恩扎作一堆,兩人你一拳我一腳地打得不可開交。

      他們互毆的這一幕被前來就醫(yī)的特攻隊隊長瓊斯看見。素以嚴厲出名的瓊斯,當(dāng)即將他倆“押”回部隊。第二天瓊斯派他倆執(zhí)行到日軍陣地上抓舌頭的緊急任務(wù),不知是懲罰呢,還是巧合?

      聽劉副營長講,日本兵死硬,平常很難抓活的,而且他們的陣地防御也很嚴密。這次任務(wù)對于蔣恩和薩姆來說有相當(dāng)難度。

      事后聽蔣恩講,他倆趁夜色穿插到一個離他們最近的日軍陣地,為了便于在黑暗中辨認,兩人脫去了上衣,這樣若在黑暗中碰上,只要一摸對方有沒有穿上衣,就可以辨出敵友。這可是從國內(nèi)抗戰(zhàn)突襲隊那兒學(xué)來的經(jīng)驗。但那天上帝沒有站在他們身邊,兩人剛進入日軍陣地,蔣恩就碰到了日軍有意懸掛在樹枝上的鈴鐺,結(jié)果遭到機關(guān)槍的一頓狂掃,好在鈴鐺響時他和薩姆跳入了旁邊的彈坑,子彈在他倆頭頂嗖嗖飛過,人卻無恙。然而轉(zhuǎn)瞬間不斷有手榴彈落在旁邊爆炸,形勢萬分危急。蔣恩還想在坑里再待一會兒以避火力,薩姆強拽著他爬到了火力網(wǎng)外圍。

      趕快跑!薩姆推了他一把,撩開長腿往前沖,蔣恩跟在后面,兩人的腳步聲引來了敵人的追擊。在曳光彈慘白的光照下,他倆跳進了一條湍急的小河。當(dāng)敵人追到河邊時,他們已經(jīng)隱入了對岸的叢林。

      好險,只要我們晚幾分鐘,絕對會被日本鬼子打成馬蜂窩!

      后來蔣恩說起這段經(jīng)歷時,總是后怕地搖頭。那天被追擊后,蔣恩和薩姆并沒有走遠,而是等到下半夜,悄悄地渡過小河,循原路潛入日軍陣地。此時濃云破綻,一彎斜月從云隙里灑下微白的月輝,薩姆和蔣恩如同機敏的豹子,在黑暗中潛行。山風(fēng)掀起的林濤掩蓋了他們的行蹤。也許是上半夜剛剛打退偷襲之?dāng)?,日軍明面看是增強了崗哨警戒,實際上警戒士兵的思想還是有些麻痹,認為敵人不敢再來。哪知蔣恩和薩姆這兩“敵”卻是吃了豹子膽的人,居然殺了個回馬槍!當(dāng)然他倆也明白日軍不好惹,潛回陣地后沒有貿(mào)然行動,而是等到斜月西沉、黎明將至前那段萬籟俱寂、人最疲憊的時辰動手。他倆山豹似的撲向最外圍的那個崗哨,然后扛著被打暈的哨兵往回撤。就在他倆跑到小河邊時,日軍流動哨發(fā)現(xiàn)外圍哨兵失蹤,連打幾顆曳光彈,把大地照得通明。接著人聲、腳步聲、槍聲掀起一陣陣聲浪,他們剛爬上小河的對岸,日軍追至河邊。機關(guān)槍子彈一波波地掃過來,打得樹枝橫飛,槍火在黑夜中妖異如花。

      蔣恩和薩姆輪流扛著日軍舌頭狂奔,一個多鐘頭后才擺脫日軍追擊。這時累得要吐白沫的薩姆、蔣恩和日軍哨兵一起倒在草叢里,悲哀的是,日軍哨兵背上中了兩顆子彈,已然氣絕。

      媽的,難怪他身上一直嘀嘀嗒嗒地流東西下來!

      蔣恩給我講這個故事時說了好幾次“媽的”,有悖于他平常的斯文。從中足見他的遺憾:槍林彈雨中好不容易抓了個日軍舌頭,結(jié)果反而被流彈打死了,這不是冤枉嗎?

      遺憾歸遺憾,蔣恩和薩姆都為那次的行動驕傲,連嚴厲的瓊斯也朝他們豎起了大拇指。只是他的大拇指只朝上豎了兩秒,接著就朝下了。

      作為士兵,你們的勇氣是可嘉的,行動是失敗的!我可不想讓兩個勇敢的士兵換一個不會開口的死人回來。今后你們抓回來的舌頭必須確保是活的,明白嗎?

      此時戰(zhàn)爭形勢在不斷變化,遠征軍遭受的失敗越來越多,我們醫(yī)療隊遇到數(shù)不清的困難。往日活潑的朱麗麗沉默了,汪存惠日漸消瘦,我也老做噩夢。

      薩姆和蔣恩卻像異數(shù),只要來醫(yī)療隊,情緒總是飽滿的。特別是蔣恩,自從抓日軍舌頭之后 ,慣來內(nèi)向的他突然變大膽了。當(dāng)他聽出薩姆想追我的意思后,毫不猶豫地找到薩姆,說了一大堆理由,比如人種不同,生活習(xí)慣不同,然后請求他放棄我,并竭力向他舉薦朱麗麗。薩姆覺得有些好笑,說我是他們共同的朋友,如果要發(fā)展更進一步的關(guān)系,蔣恩不能幫我決定,得讓我做選擇。于是他倆來到醫(yī)療隊,悄悄地把我叫到旁邊的小河汊口。他倆抱臂并排而立,旁邊插了兩根棍子,各挑著一頂鋼盔,鋼盔里放著一捧花。蔣恩沒吭氣,薩姆問我喜歡哪一只鋼盔。

      雖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看了他倆的表情后,就是傻子也明白他倆的意思了。我什么也沒說,繞過鋼盔,來到草地上,彎腰采起兩朵野花,轉(zhuǎn)身各遞給他倆一朵。

      再見了,小伙子們!祝你們順利完成任務(wù)!

      我扭身就走。

      蔣恩追上來,熱辣辣地看著我。其實我蠻希望他能說出一句驚天動地的話來,誰知他撓撓頭,只笑著說,勝利以后請我去城隍廟玩。

      好呀,好呀!

      我失落得聲音微顫。

      蔣恩肯定從我的聲音里聽出了某種情緒,小聲道:絳仙,我是不會忘了你的。

      看著他的背影,我內(nèi)心充滿惆悵。

      這之后戰(zhàn)事頻仍,我們經(jīng)常轉(zhuǎn)移,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和他倆失去了聯(lián)系。開始我還真想他們,尤其想蔣恩,有時想他想得流淚。汪存惠是個“毒眼郎”,一下就猜出了我的心事。有一天我們剛轉(zhuǎn)移到某地,那時沒有戰(zhàn)斗和傷員,大家搭建好板房后開始埋鍋做飯。汪存惠看我沒精打采的模樣,特意送給我一罐他省下的牛肉罐頭和一把不知打哪兒弄來的牛角梳,讓我去河里清理下自己。

      絳仙,這幾天大家累得很,你們這些原本噴香的女子現(xiàn)在都成了垃圾堆里撿來的女人,好有味道。

      他板著臉一本正經(jīng)地說,腔調(diào)聽上去有幾絲滑稽,我不由“噗”地笑出聲來,搶過牛角梳就走。當(dāng)我路過他身邊時,汪存惠伸手替我拈去頭發(fā)上的樹葉,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你想他了吧?

      誰?我當(dāng)時沒反應(yīng)過來,那個“誰”字像被車輪碾起的石子兒,一下就砸中了他耳朵眼,他吃痛似的皺起眉:小蔣啊!

      我沒吭聲。汪存惠不再說話,摘下片樹葉放在唇間,嗚咽咽地吹出段昆曲“游園驚夢”的曲調(diào)來。蔣恩的身影從腦海深處游出,水樣地沁入眼簾,然后化作兩粒巨大的淚珠掛在了我臉上。汪存惠不看我,自顧自地吹了會兒,忽然停住手,似鄭重又似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看他倆都不適合你。

      我愣住了。問他為什么。汪存惠扭頭看著我,認真地說:因為他們沒有我這種機會。

      你有什么機會,汪少校?我半挖苦半諷刺地搶白道。汪存惠哈哈一笑,自我解嘲道,他們沒有我這種天天為你效勞的機會。

      我也打了幾個哈哈,然后話鋒一轉(zhuǎn),聊別的話題去了。

      隨著戰(zhàn)事的吃緊,蔣恩在我腦海里就像一幅經(jīng)過暴風(fēng)驟雨的畫,很快就褪淡為一片模糊的色彩。有時半夜醒來,偶爾想起他和薩姆,我會有種夢幻的感覺,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見過他們。就在我快要忘掉他倆時,喜歡捉弄人的上帝卻讓我和蔣恩、薩姆再次相逢了。

      那天我們的醫(yī)療隊駐扎在距伊洛瓦底江五公里左右的地方,蔣恩、薩姆所在的特攻隊則在伊洛瓦底江畔伏擊敵人的坦克部隊。戰(zhàn)斗中薩姆的小腿受傷,來抬薩姆的兩個擔(dān)架兵中彈犧牲。其中一個犧牲前告知了蔣恩醫(yī)療隊駐扎的地方,蔣恩咬著牙,把比自己高半個頭的薩姆背到了我所在的醫(yī)療隊。

      當(dāng)時我正在處理傷員,突然看見滿身泥土和硝煙的蔣恩背著面若金紙的薩姆進來,彼此都大吃一驚。

      薩姆的傷貌似不重,其實傷及動脈。幸虧蔣恩包扎止血到位,又及時送到了醫(yī)療隊,否則薩姆只怕要血盡而亡。

      安頓好薩姆后,蔣恩要返回特攻隊,走前他問我有沒有多余的膠布。我給了他一包,他說不夠。正好那幾天剛補充了給養(yǎng),我到庫房又給他拿了兩包,他還說不夠,要我多找一些。我不肯,說給養(yǎng)補充困難,膠布要留給傷員用。他立即抱歉地還給了我一包。我問他要那些膠布干什么用,他說分發(fā)給戰(zhàn)友們,我說那也用不了??!

      蔣恩見我不明白,轉(zhuǎn)身把我拉進帳篷,一把脫下外衣,露出雄健強壯的軀體。

      你這是干什么呀?

      當(dāng)了幾個月的野戰(zhàn)醫(yī)院護士,我已經(jīng)看慣了男性的軀體,但像蔣恩這般體格健美的還是第一次見到。那一刻,我既驚喜又慌亂。

      我是個以貌取人的虛榮女子,我偏愛那些長相好的男人。我愛蔣恩的樣貌,也喜歡他的個性。我討厭那種嘰嘰喳喳的男人,而蔣恩溫文爾雅,正好符合我對異性的審美標準。

      蔣恩從我的表情、眼神中看出了我的心思。那時前方戰(zhàn)事告一段落,醫(yī)療隊相對清閑。蔣恩附在我耳邊說他想晚些走,問我可不可以。他緊緊地摟住了我,熾熱的雙唇吻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從蔣恩的臂彎中掙脫出來,小聲說:蔣恩,等你娶我的時候吧。

      蔣恩嘆口氣說:萬一我等不到那個時候呢?

      不會的。你千萬不要亂講,我們都能活著回國。

      我心疼地捂住了蔣恩的嘴。蔣恩凝視著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浮動出幾縷晶瑩的淚光。

      好的,我一定活著回來當(dāng)你的新郎。

      蔣恩說著從褲子口袋里掏出把小巧的勃朗寧手槍,輕輕地放在我的掌心上,語氣非常溫柔:你留著防身用。

      然后他扭轉(zhuǎn)身,讓我?guī)退N膠布。

      我看著他光滑的肌膚,說沒傷啊。蔣恩笑了笑,把膠布撕成小小的碎片貼在胸前、脖子上。接著他從口袋里摸出支鋼筆,讓我在膠布上寫下他的名字和部隊番號。

      我明天要去執(zhí)行任務(wù),日本鬼子在那一帶埋滿了地雷。

      蔣恩的聲音落在耳輪中有點兒遠,我腦子轟地一響,接著明白過來:

      蔣恩是怕自己被手榴彈或炮彈炸得粉身碎骨,有了寫著名字的膠布,只要撿到一塊尸塊,戰(zhàn)友也能確認那是他的軀體!

      我抱著他泣不成聲,可還是咬牙拒絕了他的那個要求。蔣恩嘆口氣,松開手臂,凝視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絳仙,嫁給我,讓我們生十個小孩吧!

      蔣恩淡淡的話語讓我的心揪成了一團。

      蔣恩,答應(yīng)我,一定要活著回來娶我!

      帳篷外的天一點點暗了,殘陽在樹隙間閃爍出奇異的瑰麗。我在他背上輕輕咬了一口,那麥色的肌膚上立即浮起輪太陽般溜圓的齒痕。蔣恩沒說話,也沒回轉(zhuǎn)身,他掰開我的手,拿著一小包膠布,消失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

      我目送著他的背影,感覺腸子被他牽扯走了,腑臟內(nèi)鈍痛劇痛交替出現(xiàn)。這是種前所未有的奇怪感覺。我有些后悔沒把自己給他。萬一他……我不敢想下去了。

      因為我擅自偷拿膠布,汪存惠當(dāng)著醫(yī)療隊所有人的面嚴厲批評了我。我做了檢討,但堅決不肯說出膠布的去向——那是屬于我和蔣恩的秘密。

      那個夜晚,我夢見蔣恩騎在飛機上,身上還長了兩爿火紅的翅膀。風(fēng)一吹,火紅的翅膀扇起陣陣紅浪,然后我就醒了。

      事后我才知道,我那天的夢非常不祥,帶有死亡的預(yù)兆?;靥毓リ牭拇稳眨Y恩率隊去執(zhí)行一項艱巨的任務(wù),結(jié)果落入敵人的包圍圈。他們躲進了一個入口很小的山洞,喪心病狂的日軍用火焰噴射器封洞,蔣恩和五個戰(zhàn)友在我夢見的火紅熱浪中化為焦炭。我給他的膠布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再說了,就是真的有遺骸,我們也沒辦法處理。

      那段時間我們輾轉(zhuǎn)各個戰(zhàn)場,一路上都是戰(zhàn)友的遺體。戰(zhàn)爭進展太快,沒有時間來掩埋尸體,也埋不過來。子彈、炮火、瘧疾、瘴癘、山洪、野獸,哪一樣都能奪去我們脆弱的生命。我們是一路打去一路遺尸啊!慘烈!

      那是蔣恩離開后的第三天吧,因傷勢感染而將轉(zhuǎn)到后方醫(yī)院治療的薩姆約我見面。我扶著他來到帳篷外的林間空地上,一貫熱情、開朗的薩姆表情沉重、沉默不語。我問了好一陣,他才小心翼翼地告訴我有關(guān)蔣恩的噩耗。

      薩姆,前幾天醫(yī)院旁邊遭敵人炮擊,我的耳朵震壞了,你剛才說的我沒聽清,能麻煩你再說一遍嗎?

      我語音平靜,雙目卻像一對燒紅的火石,牢牢地盯住他的嘴唇。薩姆似是感覺到了我目光中的灼熱,用嘶啞的嗓音復(fù)述了一遍那個關(guān)于火焰噴射器的可怕故事。

      蔣恩那樣走也好,走得快,走得干凈,省得到時爛在林子里……薩姆,你不要太難過,他在天堂會保佑你的。

      在薩姆擔(dān)心的目光中,我反倒安慰起他來。我敢打賭,那時讓我張口說出這些話的絕不是我那顆隱隱作痛的心,而是一個成人意欲掩飾真實情感的某種機巧意識。

      薩姆擔(dān)心地看了我?guī)酌?,伸出手臂要來摟我。我一閃身,怔怔地站在了他對面。我很奇怪自己沒有哭,也沒有傷心欲絕,只是眼珠灼痛、喉嚨干澀,嘴里呼出一綹綹的濁氣,仿佛在聽聞蔣恩噩耗的那一剎那,我的心也成了死海,里頭充滿腐朽的氣息。

      后來我才明白自己當(dāng)時為什么會是那樣一種遲鈍的感覺,一來心碎了,不復(fù)有細膩和完整的感知能力,再者蔣恩走后我的記憶一直膠著在那短短的擁吻里。他從來沒有走出我的記憶,而且我早就預(yù)料到了他會有那樣的結(jié)局,并從此把他塵封在心底,試圖用密閉來留住一個幻影。那是一個不受干擾的世界,沒有悲歡離合,沒有生死之別,有的只是和我生命等長的美好憶戀!

      蘿絲,我可憐的小蘿絲!你千萬別這樣!你轉(zhuǎn)動下眼珠,看看我!

      那天驚聞噩耗后,我不知愣怔了多久,迷糊中我終于聽見了薩姆的輕聲呼喚。

      “蘿絲”是薩姆給我取的英文名。每次他這樣喊我時,我眼前都會浮現(xiàn)出玫瑰搖曳的身影。

      薩姆,我愛蔣恩。

      我熱淚滂沱。

      蘿絲,我知道……

      薩姆像哄小妹妹似的輕輕拍打著我的背,安慰著我。

      薩姆,你一定要多保重 !

      我抽泣著說。薩姆彎腰俯視著我,表情誠摯而堅定:蘿絲,我們都要好好活著,我們要替蔣恩看見戰(zhàn)爭的勝利!

      薩姆從兜里掏出張寫著他家地址的紙條,我小心地收起了。我告訴薩姆,我一定會把紙條上的地址牢記在腦海里。薩姆藍色的眼珠閃出寶石的光芒,轉(zhuǎn)而向我要地址。我搖搖頭,凄涼地說:沒有家了。上海早已淪陷,家人在日寇的鐵蹄下掙扎,誰知道他們還在不在呢?

      我的話語像水滴一樣滲進了薩姆的雙眸,他慢慢地低下頭,緊緊地擁抱了我。

      再見,美麗的蘿絲!

      第二天,他隨運輸隊的卡車走了,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那天,當(dāng)薩姆的身影隨著運輸隊的汽車消失在雨林后,蔣恩像把楔子似的契入了我的腦海,我渾身說不出的難受,神情恍惚地走進樹林里,大口大口地呼氣,希望能把心中的痛苦吐出。

      絳仙,絳仙!

      身后傳來隱約的喊聲,我充耳不聞,全身心地沉浸在痛苦中。臉頰被急驟的淚雨犁出道道細褶,仿佛無數(shù)螞蟻在噬咬。

      上帝似乎是聽見了我的痛呼,樹叢中有奇異的響動,好像有人悄悄地向我走來。

      蔣恩?

      只見一道黑影向我撲來,我聞到股熟悉的體味。

      汪存惠,你——

      汪存惠摟著我打了幾個滾。驚嚇之下,我居然把即將破唇而出的驚呼咽回了肚子里。

      這時,有腳步聲越來越近,紛亂、兇狠。汪存惠的大手捂住了我的口,屏住的氣息讓我感受到他傳遞出的緊張。透過茂密的樹枝,我看見四個全副武裝的鬼子兵從不遠處走過。也許是驚懼所致,我打了半聲噴嚏。鬼子二話不說,反手掃了幾梭子彈過來。幸虧我們的藏身之處橫亙著幾棵枯樹,汪存惠又撲在我身上,子彈沒有傷及我。

      鬼子們朝我們的藏身之處走來,我聽見自己的上下牙齒在打哆嗦。汪存惠也很緊張,事出突然,我們都沒帶武器,眼看就要被發(fā)現(xiàn)了,聽見槍聲的護衛(wèi)班戰(zhàn)士前來阻擊,雙方展開了一場激戰(zhàn)。

      快走!

      趁這空當(dāng),汪存惠拽起我就往營地跑去,跑了沒幾步,他搖搖晃晃地停下。定睛一看,他的右肩鮮血淋漓。

      不礙事,只是擦傷!汪存惠越若無其事,我越痛苦。如果不是我亂跑,就不會讓他遇險。我怎么就忘了扎營前他的忠告呢?汪存惠告訴我們,據(jù)護衛(wèi)班戰(zhàn)士了解,這一帶敵人活動猖獗,常派出小分隊在密林中搜尋我方給養(yǎng)點、醫(yī)療隊,看來我們今天就遭遇了這么支鬼子的小分隊。

      汪大哥,謝謝你救了我一命!

      回去后我給汪存惠做包扎,一邊道歉,一邊內(nèi)疚。

      不是我救了你,是護衛(wèi)班戰(zhàn)士救了你。

      雖說是擦傷,也流了不少血。加上天氣漸熱,工作勞累,汪存惠臉色蒼白。奇怪的是汪存惠平日嚴厲得很,這次我惹了這么大的禍,他卻沒罵我,我心里越加忐忑了。他看出了我的心情,嘆口氣說:戰(zhàn)場上的生死就是一秒鐘的事,你不能太沉浸在個人情感中,還要想到自己肩上的責(zé)任!

      我扶住汪存惠的肩,淚如泉涌。

      蔣恩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我傷心地抽泣起來。

      汪存惠冷靜地站起身,壓低嗓音說:吳絳仙少尉!

      我屏住眼淚,條件反射地雙腳并攏,向他行禮:到!

      向后轉(zhuǎn)!目標:前方右四十五度角的綠色帳篷。任務(wù):給傷員換藥!

      我小跑出去。說也奇怪,眼淚像熱鍋上的水珠,嗞地一下就沒了。

      這時,護衛(wèi)班戰(zhàn)士拎著四支三八大蓋回來。這一戰(zhàn)我軍完勝,但大家顧不上慶祝,立馬組織轉(zhuǎn)移。

      蔣恩的死訊像輛轟隆隆前進的坦克,無情地碾碎了我的心臟。我想念他,心疼他。一想到他健美的軀體在火焰中消融,我就渾身顫抖。

      我們醫(yī)療隊收治過幾個被火焰噴射器燒傷的戰(zhàn)士,他們的皮膚跟焦炭似的,一碰就掉肉。蔣恩消失在火焰中時該是怎樣的痛苦呵!

      蔣恩是我心里的一個痛,那段時間我不敢提及。作為醫(yī)生,我心里還有一個痛,那就是血源告緊,有時是奇缺。

      戰(zhàn)地救護,除了運送及時、包扎到位,有沒有充足的血源也是關(guān)鍵。聽汪存惠說,他在國內(nèi)戰(zhàn)場救護時,傷員常因缺血而告不治。這個問題我們在緬甸同樣遇到了,而且更嚴重。

      我們野戰(zhàn)醫(yī)院還算不錯,配備了一輛改裝的流動獻血車,車里放著冰箱,冰箱里裝著前線傷員最急需的血液,車子來回穿梭于前線和后方之間,成為傷員的救命天神。但有時這車子也會成為聾子的耳朵——擺設(shè),因為沒有血源。

      我們身在緬甸,到處都是前線,沒有后方。所有的裝備物資都要英軍提供,但他們既要我們幫他們擋日本兵、當(dāng)炮灰,又時時克扣我們的供給。許多車輛因為汽油供應(yīng)不足成了一堆廢鐵。連急需的汽油他們都不保證,哪有足夠的血源補充給我們?

      英軍撤往印度后,本來就告急的血源完全斷供。按說這時我們應(yīng)該采取措施,就地采血,可醫(yī)療隊大多設(shè)在深山密林,找不到獻血的人!沒辦法,只好抽我們自己的血。短短幾個月間,我們這些醫(yī)務(wù)人員和護衛(wèi)班戰(zhàn)士最少都獻過三次以上的血。后來汪存惠說戰(zhàn)斗緊張,醫(yī)務(wù)人員夜以繼日地工作,再這么獻下去,油盡燈枯了還怎么救傷員?這樣我們就更依賴外面的血源了。

      我遠征軍赴緬后,許多當(dāng)?shù)厝A人華僑覺得遠征軍揚我國威,備受鼓舞。他們帶著錢物來慰勞我們,看望傷員。聽說我們血源告急,華僑們當(dāng)即組織了幾百號人給我們獻血,我們的血源豐富了許多。有一個叫吳雄飛的青年學(xué)生,覺得獻血不足以表達他的愛國之情,干脆帶著九位同學(xué)到我們醫(yī)療隊做義工。他和他的同學(xué)幫我們運傷員、抬冰箱,就是剛才說的那種放在流動輸血車內(nèi)的冰箱。

      緬甸天熱,抽出來的血不在適當(dāng)?shù)臏囟认卤4婧芸炀蜁冑|(zhì),所以后方運來的血漿什么的都得放冰箱里保存。冰箱里面放著制冰機制出的冰塊,以確保血漿在運輸過程中不會變質(zhì)。有時我們駐扎的地方通不了車,他們十個人就抬著沉重的冰箱跋山涉水。

      有一次吳雄飛和同學(xué)運冰箱時遭到日機轟炸,當(dāng)他從焦土中爬起來時,看見和他同抬一架冰箱的同學(xué)被彈片削去了半個腦袋,自己也是滿身鮮血,那是同學(xué)的血,他倒完好無損。盡管如此,吳雄飛還是嚇軟了腳,好半天起不了身。后來從泥堆里扒出冰箱,咬牙背到了我們醫(yī)療隊。

      那天的傷員特別多,存血加上新運來的血漿仍然不夠,就在我們急得團團轉(zhuǎn)時,吳雄飛和他的同學(xué)再一次伸出了胳膊,讓我們使用戰(zhàn)地輸血法給傷員們快速輸血。

      所謂的戰(zhàn)地輸血法就是給傷員驗過血型后,讓獻血者和受血者頭腳相反地睡下,用帶著針頭的皮管連接在他們靠緊的左右兩臂靜脈上。皮管中間有一個三通閥門,閥門上連著注射器,當(dāng)打開通向獻血者的閥門時,抽拉針閂,殷紅的鮮血流入注射器,再轉(zhuǎn)動閥門,血液便流向了傷員。

      這種簡易輸血器和輸血方法貌似簡單,其實充滿智慧。每次用這種方法給傷員輸血,我心中都會對那個從未謀面的發(fā)明者生出深深的敬意。年輕的傷員們和我的著眼點不同,他們對三通輸血法沒有興趣,而是對女性醫(yī)護人員感興趣。我每次給傷員們換藥,都能感受到他們充滿活力與想象的凝視。從那些交織著悸動與向往的熾熱眼神里,我們也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有時還和傷員們開開玩笑,鼓勵他們振作起來。反之,傷員們的堅強也給了我們這些護理人員相應(yīng)的促進。

      跟著我們輾轉(zhuǎn)了一段時間之后,吳雄飛他們把自己當(dāng)成了遠征軍的一員,各展其能地發(fā)揮著作用。仗著年輕力壯,他們經(jīng)常獻血,成了我們的流動活體血庫,救了不少傷員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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