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柳楠
強權國家衰落了,兩百年來困擾世界的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以及所謂的國際價值體系也逐漸面臨挑戰(zhàn)。在這樣的背景下,中國必須找到自己的定位,甚至應該在日漸迷失的國際社會建立一個向導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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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戰(zhàn)結束之后,盡管西方在政治理念、軍事實力和世界經濟方面一直占據著支配地位,但是針對“權力”概念的重新構架總是不斷地在演變。二戰(zhàn)的終結,使得美蘇這兩個意識形態(tài)彼此對立的國家都得以興起。在1950年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后,這兩大強權就開啟了冷戰(zhàn),競相尋求各自社會模式的全球霸權地位。美蘇霸權的興起,同時標志著法國和英國的衰敗。作為殖民時代的強權國家,英法一度左右著世界的命運,其時間長達幾個世紀之久。
二戰(zhàn)是毀滅性的,但世界也從中意識到,僅僅靠軍事強權,是不能建立起長久持續(xù)的世界霸權的。這一點從納粹德國與日本帝國的慘敗中都可以得到證明。前蘇聯(lián)與美國的勝利表明,在實現(xiàn)社會共同目標方面,擁有某種清晰的、可被他國效仿的政治和社會觀念會是多么重要。另一方面,就英法兩國在這一國際新秩序中的地位而言,都經歷著一次重大轉變。尤其是法國,它花了更長的時間才最終認識到其殖民帝國的終結:法國殖民地發(fā)生了一系列的流血和屠殺事件,比如1945年在阿爾及利亞塞蒂夫,1946年在越南海防,以及1947年在馬達加斯加發(fā)生的沖突事件。由此,與其殖民主義相伴隨的文明化論述最終土崩瓦解,并遭到廣泛的譴責。對于這些前殖民主義強權國家來說,還要被迫應對美蘇新興強權所高舉的反殖民主義意識形態(tài)。雖然,就后者自身的一些政策來評判,美蘇兩國的反殖民主義也是很成問題的(直到1964年民權法案通過,非洲裔美國人才最終獲得與白人一樣的平等權利)。
主權獨立并非真正解放
在1954-1962年間,歐洲的傳統(tǒng)殖民地紛紛獨立。與之相伴隨的,則是國際新秩序的形成,其典型特征就是原則上已經獨立的以非洲諸國為代表的大批新生國家得以加入聯(lián)合國。但是,這些新興國家中的精英們,多半仍處于前殖民宗主國的影響和控制范圍內。究其原因,則可能是為了換取特權地位和對其腐敗行徑的容忍。對于那些真正想實現(xiàn)自我解放的非洲精英,其理想卻往往受挫,這在很大程度上源于歐洲強權的善意行為和陰謀詭計(這方面的例子包括剛果(金)的盧蒙巴,以及布基納法索的桑卡拉)。因此,隨著冷戰(zhàn)格局在東南亞、非洲、拉美和歐洲的全面開啟,一種后殖民主義的新秩序也被建立起來。
在這一新秩序之下,通過債務、原材料價格以及不平等貿易等經濟手段,以及政治上的各種方式,大多數發(fā)展中國家仍然是其“老主子”和美蘇新興強權的附庸。對于后者而言,它們的唯一目的就是到處發(fā)動代理人戰(zhàn)爭,以推廣其自身的意識形態(tài)。在這一背景之下,發(fā)達國家加速其工業(yè)發(fā)展,并最大限度地利用發(fā)展中國家的原材料和資源。只有這樣,發(fā)達工業(yè)國家才能夠不斷地獲得低價格、持續(xù)性的供給,并且向發(fā)展中國家出口其剩余的工業(yè)產出。很顯然這是一種工業(yè)優(yōu)先于農業(yè)的發(fā)展模式。對于這一模式,考茨基其實早在1914年9月就予以揭示。這就是他發(fā)表于德國《新時代》雜志的那篇著名的《論帝國主義》一文。在此模式下,發(fā)展中國家將經濟發(fā)展寄希望于本國工業(yè),因此他們授予發(fā)達國家的公司以特權,以為其基礎設施項目爭取外資支持。但是,這些基礎設施項目的成效卻總是偏離其初衷。其背后原因在于,國際資本都是高度流動的,而發(fā)達國家榨取發(fā)展中國家的原材料只是為了他們自己的利益。
冷戰(zhàn)結束,歷史并未終結
冷戰(zhàn)和新殖民主義相結合,形成了新的國際關系體系。但是,其運行仍然立足于傳統(tǒng)的權力觀念:不可觸碰的邊界、主權的幻想、權力的平衡以及最為重要的一點,即無視人類自身,而僅把他們作為權力運行的工具。在國家形象背后,人類本身依舊是不存在的。然而,國際秩序的管理者本應該警惕于某些民眾反抗的例子,比如越南人民反擊美國侵略者,巴勒斯坦人民的覺醒和武裝斗爭,甚至也包括美國國內的民權運動。民眾的覺醒也讓前蘇聯(lián)領導層感到刺痛:數量難以想象的東歐人逃到西方,這強烈地反映出蘇維埃集團在意識形態(tài)上的失敗。前蘇聯(lián)模式已經蛻化為一種全能主義的寡頭政治,由于和普通民眾日益疏離,將不可避免地退出歷史舞臺。自2011年之后,同樣類似的現(xiàn)象再次發(fā)生在阿拉伯世界。
前蘇聯(lián)于1991年12月的解體致使一些過于天真的分析者提出了“歷史終結”的論斷,這一概念由政治學家福山提出,即歷史的終結不僅烘托出自由體制對社會主義體制的勝利,也表明了美國模式是唯一可行的模式。但是這樣的現(xiàn)象,在歷史的長河中也只是曇花一現(xiàn)。前蘇聯(lián)垮臺后的十年,實際上在經濟領域產生了很多動蕩,進而波及全球。新的經濟體開始在傳統(tǒng)的殖民地國家如印度、巴西或者南非出現(xiàn),但是這一時期最引人注目的還是中國作為獨立國家的崛起。
在1949年新中國建立之后的三十年里,中國內部遭受了巨大的經濟和社會挑戰(zhàn)以及政治上的動蕩不安。這些問題致使新中國相對地處于“國際社會”的邊緣,盡管它已是聯(lián)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中國給予許多發(fā)展中國家尤其是非洲的援助計劃非常受歡迎。但是考慮到發(fā)展中國家需要幫助的缺口太大,這些援助計劃的作用仍十分有限。而在1978年啟動改革開放之后,中國突然就找到了自身發(fā)展的方式。而從長期而言,更重要的是中國也同時找到了崛起成為世界強國的方式。
中國成為新的平衡力量
中國的這次崛起具有歷史特殊性,這一點必須加以強調。在國際秩序的既有歷史中,無論是之前的殖民帝國、納粹德國、日本帝國,還是美國和前蘇聯(lián),它們都是通過武力獲取其強權地位,而唯有中國是憑借其經濟發(fā)展實現(xiàn)了崛起這一點。在過去的幾個世紀中,經濟發(fā)展的基礎一直都是剝削那些被武力所征服的地區(qū),這也包括美國早期對印第安原住民的大規(guī)模驅除滅絕以沒收其土地和財產。伴隨這種占領而來的,則是強行要求當地居民接受對于他們來說十分陌生的政治社會制度。中國長達三十多年的經濟改革使其逐漸發(fā)展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也迫使中國領導者們不得不思考如何使中國真正成為世界大國。而關于這一點,傳統(tǒng)的韋伯主義認為,世界大國的建立至少需要擁有能對主要潛在敵人產生威懾力的軍事實力。實際上,由于迅速發(fā)展成為經濟強國,中國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就已成為國際新秩序的中心。這是因為,中國的改革成就讓西方自由世界不斷感到擔憂,尤其令對于擁有無可匹敵的經濟和金融實力的美國更為憂慮。
另一個值得提及的歷史特點是,隨著中國成為世界強國,它處在了國際關系發(fā)展歷史的新十字路口。世界開始進入一個強國概念逐漸弱化的新階段,這一點使得新的國際秩序開始顯現(xiàn),但現(xiàn)階段仍然很難去定義這個新秩序,甚至很難確定其長期的發(fā)展方向。很顯然,新興大國在這個觀念轉型期的正常想法是建立一支軍事力量以保護自己抵御外部威脅,避免其經濟和社會發(fā)展遭到破壞。甚至在必要的時候,也會通過武力來維護其在國外的能源和原材料供應地的安全。有了這樣的軍事力量,再加上作為安理會成員所擁有的逐漸加深的政治和外交影響力,就能不斷提高其國際地位。
中國崛起的同時,我們還目睹了現(xiàn)有國際秩序中各種問題的大爆發(fā),這一點也影響到中國在國際秩序中所處的地位。這些問題主要是,西方出現(xiàn)了經濟危機以及西方大國自身的問題,國際多邊體系的危機即其運作模式已經無法應對世界所面臨的現(xiàn)實危險。此外,隨著國際資本和跨國公司的擴張,民族國家的地位也日益衰落,宗教或歷史紛爭則使得一批國家陷入沖突和分裂。另外由于身份爭奪引發(fā)的緊張局勢,這造成一些微型國家的出現(xiàn),而這些國家實際上并沒有主權地位。除了上述問題,還存在著一個美國領導力危機問題,該危機不僅存在于經濟維度,同時也存在于道德維度。前者是指對其自由陣營的領導,后者則是美國在阿富汗和伊拉克問題上所犯下的一連串錯誤,以及由此引發(fā)的日漸嚴重的雙重標準問題。
極端主義侵蝕國家界限
冷戰(zhàn)結束后,強權國家試圖讓世界各國更加遵從一套它們認定的價值觀。但能為全球接受的價值觀本應該充分遵從國際社會所有主要國家的意見,尤其是新興國家的想法,而實際情況并非如此。由于未能參與其中,國際社會的許多成員都質疑這種價值觀,但它們卻遭受強權國家的壓制。反過來,西方國家的這套價值體系被伊斯蘭主義所利用并激化了身份爭奪的緊張局勢。這使得那些國家社會的新成員繞開以美國主導的國際體系,并尋找辦法來實現(xiàn)他們自身的目標。這些年來我們已經目睹了越來越多的暴力事件,而這些事件不再有合理的政治訴求而僅僅服務于特定的社會目的。因此,面對這些暴力事件,許多國家也變得越來越無力應對,例如伊斯蘭國及其非洲分支的成長壯大。
美國單邊主義其實促成了偏離國際體系發(fā)展的情況。就這些偏離主體的異?;瘧?zhàn)略而言,它們要反對的不僅僅是強大的美國霸權,同時也反對所有形式的國家本身,這一戰(zhàn)略不再僅僅以戰(zhàn)勝其他國家為目標。今天我們所目睹的軍事圣戰(zhàn)現(xiàn)象,進一步證實了哲學家霍布斯的古老命題:敵人偏移規(guī)則越遠,權力就越沒有意義。因此,各式各樣的社會群體,不論其采取何種組織形式,都在尋求對國家的復仇。與傳統(tǒng)權力相比,這些戰(zhàn)略極具破壞性,并且效率非常高。民眾的這次覺醒被理解為權力概念的轉變,同時也導致主權國家的進一步削弱以至于難以維系和保護其主權。一些政治演變例如不斷出現(xiàn)的歐盟地區(qū)化,逐漸使得一些國家喪失了政治、經濟和社會主權。同時,具有宗教性質的跨國運動尤其是伊斯蘭運動,同樣以較快且令人擔憂的速度侵蝕或者試圖侵蝕國家的界限。
主權削弱也產生了事與愿違的結果,即使得一些軍事強國參與進來。他們打著“這些國家已經破產”的幌子,在弱小地區(qū)扮演著警察的角色并試圖主宰歷史。但是他們很愿意利用手中擁有的任何辦法,特別是利用聯(lián)合國來掩蓋他們自身行動的目的,以保護他們的絕對主權。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例子是,美國拒絕批準建立國際刑事法庭的羅馬協(xié)定,這樣就可以保證其對外軍事干預行為免受國際法約束。然而在民眾的壓力下,不斷轉變的國際規(guī)則在理論層面因“韋伯-涂爾干”的分歧而舉步維艱,針對國際關系的思考始終被分為兩派:一方支持強權國家論(以美國為主),另一方是主張社會團結。這一點深受歐盟擁護。權力平衡的概念在歐洲自文藝復興和神圣同盟以來就開始產生,而如今這個平衡概念已經讓位于多種完全不同的權力:包括主要國家、跨國金融力量以及宗教性質的跨國運動和媒體產生的力量等。
在國際新秩序仍然處于變化之中的情況下,與之前強權國家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中國至今并沒有輸出一種特定的社會模式,以吸引擁有其它特定意識形態(tài)的民族來參照使用。美國贏得民心是通過在政治上奉行自由理念,在物質上奉行消費理念,前蘇聯(lián)則是通過承諾實現(xiàn)絕對的平等來贏得民心。那么如今的中國除了能在有限的物資層面有所舉動之外,在其他可行的空間上還不太清晰。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有很多,例如中國公司在國外的行為(如最近在尼日爾的項目),中國被認為或表現(xiàn)出令人懷疑的投資項目(對中非新運河的投資),西方媒體公開反對中國的宣傳影響,中國工人與發(fā)展中國家當地居民難以融洽相處的問題以及中國商販所引發(fā)的競爭問題(通常是旅居海外的中國人的配偶所引發(fā))等。
但是不同于過去幾個世紀的經歷,中國并沒有成為國際關系中的“一極”,這是因為極化的國際關系首先意味著權力性的吸引:它建立在想要被保護并為之尋求保護的基礎上,也或多或少源于計劃好的通過讓渡部分自治甚至是主權來獲得比自己實力強的國家的保護。極化的國際關系有一個代價:它的產生只能是為了利益交換或者源自對某一制裁的恐懼。兩極格局中一極的消失改變了一切:對于威脅的感知不再來自對立陣營,這一點也不再是弱小聯(lián)盟提出服從或跟隨所引用的說辭或借口。如今美國作為“一極”的角色日益淡化逐漸形成了權力真空,即一些傳統(tǒng)的追隨華盛頓的國際社會成員到今天已經不再接受這一同盟或半同盟關系的約束;而那些過去就公開反對美國的國家和組織,今天就更加公開地要求同美國談判以應對那些難以控制的新型威脅。甚至有些國家和組織已經開始謀劃建立新的聯(lián)盟而將美國或多或少地排除在外。這一現(xiàn)象,在今天的亞洲愈發(fā)明顯。
中國必須找到自己的定位
正在成型的國際秩序很接近于一種非極化的混沌狀態(tài),一個有別于新現(xiàn)實主義理論所設想的無法可依的國際社會。在這樣的一個國際社會中,沒有權威能約束每個國家,國家對其公民也可能缺乏完全的主權甚至缺乏法律和規(guī)則。這樣一種新的國際關系架構,其特征包括傳統(tǒng)大國政治和國際體系的衰敗,非國家主體對傳統(tǒng)規(guī)則的持續(xù)挑戰(zhàn)。對于新興大國來說,將在一個很長的時期內仍然無法對舊有的問題提出一個明晰的社會和治理模式,也缺乏一個清晰的價值觀以替代西方的舊有價值體系。對于工業(yè)化的西方來說,其地位已經被嚴重削弱。這背后的原因很多,包括不斷發(fā)生的經濟和社會危機,國際影響力下降,以及國內的種族和宗教沖突。后者已經在歐洲穆斯林社區(qū)以及美國執(zhí)法體系中的種族主義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此外,還有極端主義的盛行。在這種情況下,西方地位的削弱就會繼續(xù)下去。
強權國家衰落了,兩百年來困擾世界的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以及所謂的國際價值體系也逐漸面臨挑戰(zhàn)。在這樣的背景下,中國必須找到自己的定位,甚至應該在日漸迷失的國際社會建立一個向導的地位。中國一直以來致力于發(fā)展援助、參與國際合作以對貧困國家提供幫助并提高其生活水平、在國際組織中實現(xiàn)權力的再平衡。這些努力有助于減少工業(yè)化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特別是與那些最貧窮的國家之間的隔閡。但是中國必須避免前車之鑒,即在尊重主權和平等原則的基礎上與其他國家進行交流時,還要認識到這個國家背后人民的疾苦,致力于幫助他們建立一個更為公平的社會。人民要求參與改變自身命運發(fā)展的呼聲越來越高,而這一點在幾百年來都遭到了忽視。在當今社會,這樣的訴求應該被現(xiàn)在的大國領袖們視作首要任務,以阻止威脅人類生存的行為,比如說伊斯蘭國所宣揚的那種危險理念。這種理念就像一頭怪獸,誕生于屈辱、絕望、對物質需求的否認。當它被陰暗勢力所利用,世界的一些重要地區(qū)就會面臨極大威脅,而中國也是置身其中。
(作者為遠東學博士,法國漢學家、資深外交官,曾任法國國防部戰(zhàn)略委員會顧問。本文由中國經濟報告編輯李巍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