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六一
薛寶軍的姐姐是妖精變的。
這不是我說的,是大伙都這么傳,這一傳聞的依據(jù)是他姐姐有一條尾巴。尾巴哪來的?當然是長的啦,試想,什么東西長尾巴?好模好樣的長尾巴,那不就是狐,不就是狼么?是狐是狼也就罷了,偏偏是個人,那還能是人么?只能是妖!
但對于他姐姐因為是妖才長有尾巴,還是因為長了尾巴變成的妖,我沒有搞清。尾巴是原來就有,還是后來變的,我很是困惑。反正她不是一個人了,或者說不是一個通常意義上的人了,這是肯定的。原因有二:第一,他姐姐長得太美,美到什么程度呢?這么說吧,光靠嘴是描述不清的,甚至超出了人心里的承受力、想象力,不是人類能夠長出來的樣子。美美至媚,對!是媚,而且是狐媚。不是妖是什么?對此,包括我在內(nèi)的人,都異常痛惜!第二,傳說妖再有法力,尾巴都變不掉。
所以他姐姐長年累月穿著長褲,從不見穿裙子,哪怕是三伏盛夏,日頭烈烈,為什么?遮掩的目的十分明顯。這一切,讓我在每一次見到他姐姐的時候都極其糾結(jié),一方面我很希望這個傳聞僅僅是個傳聞,以使我心中的美感始終存活。另一方面我又極其好奇,希望看到從她尾骨后邊真的就蜿蜒地或者暴突地竄出一條尾巴來,讓我在震驚和震撼之余,成為這個重大發(fā)現(xiàn)的第一目擊證人。
說她是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她會吸人,每次她從我身邊經(jīng)過時,都會把我吸得“嗖”地一下,讓我不得不跟隨著她的身后,她疾我疾,她緩我慢地向前飄移。我像被她“拍花”了似的漫無目的地走,內(nèi)心驚懼,滿臉漲得通紅,汗水浸透衣領(lǐng),后背。我怕她把我吸到一個無人的地方,猛一轉(zhuǎn)身,丹鳳眼突睜,美麗的櫻桃小嘴,瞬間化為血盆大口,潔白整齊的小牙一下子變成交錯利齒,一口把我吞掉。不,是吞掉一半兒,我半截兒窒息在她的嘴里,半截兒露在外邊掙扎……也可能是她一口叼住我的脖子,猛吸我體內(nèi)的血,我全身痙攣,然后綿軟如一灘泥水,鋪在地面上……這些情形想想都讓人表皮縮緊,毛發(fā)倒豎,不寒而栗的。
我竭力想擺脫這個吸力,掙扎扭擺,而且已經(jīng)用盡吃奶的勁兒了,但辦不到,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我不得不被她就這樣吸著,快慢急緩全由著她性兒。她嫵媚的步態(tài),妖嬈的腰身,如風中的細柳,水中的一葉偏舟,隨風飄搖。隨之飄搖的還有背部的那條黑亮的長辮子,無骨流轉(zhuǎn),晃得我的頭異常眩暈,眼前弄不清是柳腰的飄移,還是辮子的飄搖,或者根本上就是相伴相生,相得益彰。
飄著飄著,這條辮子就變成了一條蛇,由黑轉(zhuǎn)白,由白轉(zhuǎn)化成金色,扭曲盤轉(zhuǎn),發(fā)梢翹起,越翹越高,忽地就變成蛇頭,張開大口,吐出信子……我心下一驚,頭向后猛地一閃,用力揉搓一下眼睛,蛇又回到辮子的模樣,走著走著,一會兒,又成為一條蛇,就這樣交替反復,我的眼睛就揉搓成了兔子眼。
盡管如此,我沒有忘記自己的任務,是要找尋出她的尾巴。盡量貼近距離,在她圓翹的臀部、挺拔的雙腿之間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當然,妖都是善于偽裝的,尾巴藏得很好,看不出任何紕漏,合體的褲管里,不露一絲裹夾中的尾巴。也許用一根小棍兒,或一根長針刺一下,妖在刺痛中精力一分散,尾巴會“禿嚕”一下從腳踝處掉出來。這又是我的糾結(jié)處,既希望有,又很怕發(fā)生,如果真的竄出一條像狼一樣的大掃帚尾巴,或者是猴子一樣的皮肉尾巴,我該如何面對?比照著兩種尾巴的形態(tài),我心里更傾向于無毛肉尾,那更傾向于一條蛇,美女如蛇,也符合女妖的定義。所以,如果她是妖,也一定應該是蛇妖才更好。
我想,他姐姐一定不止吸我一個人,在這個過程中肯定也在做著取舍,以利于她吃起來也有更多的選擇。女妖一般會很挑剔的,因為她總是往人多的地方走,而且每到人多的地方,我的眼前就都是各種各樣的屁股,各種各樣熙攘交錯走動的腿,在我茫然四顧的時候,吸力“啪”地一下就脫了,那一定是她發(fā)現(xiàn)了新的目標,把我放了,我也就此釋然了。在背向回返的時候,我突然很乏力,心情也極其的寥落。
我的寥落,大概就是從那一時期開始的。常常會無端地情緒低迷,憂患于一些自己的幻想,猜測一些沒有發(fā)生和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如看見菜刀,會想我要是拿起砍了哥哥怎么辦?推開大門,門前突然變成了一片汪洋怎么辦?我是不是就一腳落空,跌入深谷?最最可怕的是,如果薛寶軍的姐姐,哪一天在人間待煩了,突然走了,又該怎么辦?
我經(jīng)常徘徊于屋外,街市,打雷也不怕,下雨也不怕。以期不漏掉每一次他姐姐在我眼前出現(xiàn)的機會,以便我再次追蹤,再次被她像牽狗一樣吸著,再次被啪地棄吸,再次回到原點等待……
照理,這樣的時候,應該有背景音樂響起的,悠長曠遠——
等來的往往是一場雨,我后背緊貼在大門外倉房的板墻上,頭頂雨搭的延伸度僅過我的額頭,油氈紙上流淌下的雨水,滴落我的劉海兒,沿鼻凹兩側(cè)汩汩順下。突然,他姐姐飛奔著,從我鼻前飄過,雨搭流下的水,向右斜了一下,風也斜了一下,我的心,也悠地蕩了一下……
那幾天,空氣中,總有黃瓜花兒的香味兒。
我的焦慮,就連隔壁楊老師家的兒子,楊哼哼都看出來了。因為大量的時間,我徘徊在門前的黃土堆周圍,或者呆坐在黃土堆邊上的大石頭上,那塊石頭,平臥著,一半兒的身量沒在土里,表面雖不光滑,但還大體平整。楊哼哼湊過來,胖哥,你咋的啦?我說沒咋。一個小鼻涕孩兒,根本無法分享我心中的秘密,說了他也不懂。不可能像他爸,一定懂的。他家常有女學生來,我就奇了怪了,沒有一回有男生。他爸雖說是中學老師,但長得水襠尿褲的,干巴瘦小,就是個衣裳幌子,所有衣褲在他身上都顯得出奇的肥大。他媽反而雄武壯大,且聲如洪鐘,這兩人在一起,就是母獅跟小雞子的關(guān)系。兩人老吵架,吵著吵著,她一聲大吼,他爸就細弱游絲地用氣息咕噥句,又急了!便沒了聲音。
他們吵的原因多半就是有女生家訪,通常是老師去學生家訪問,他家正好相反,每次有女生來,都會在窗外扭捏作態(tài)地喊一句,楊老師,您好!“您”字發(fā)得特賤,咱這塊兒又不是北京,裝成北京人兒干嘛?他爸就慌慌地趿拉著鞋從屋里出來,把幾個女生讓進去,不一會兒,就傳出來笑聲。等他媽媽回來的時候,幾個壞小孩站成一列,齊聲喊道,楊老師!您好——,好字拉得很長,很快,他家屋里就會傳出各種各樣的聲音,那是吵嘴干架,與期待相符。
我還是開始喜歡這個小屁孩兒了,雖說他整天哼哼唧唧的,但他對我還是蠻忠誠。因為有兩回我去他家偷了餅干,他沒告發(fā),還跟我并肩坐在后院的玉米地里一起吃,這么有擔當,令我對他有點刮目相看,將來是做大事的料。為了對等,我跟他說了薛寶軍姐姐有尾巴的事,這令他異常興奮,說人要是長尾巴,會長在哪兒呢?我說這正是我要查清的一點,按照普遍的規(guī)律,應該是在屁股后,我說你站起來,我用腳尖勾了勾他的屁股,應該是這個部位。他說那一拉屎不就掉了么?愚蠢!長外邊肉上,又不是長腸子上。唉,看來還是道不同呀。為了不使他糊涂到死,我把屁股撅起來,拉他手摸到確切的位置,他說滑溜的,沒一個地兒像可以長尾巴的,前邊倒有個像小尾巴的東東,我說那不是……算了!四六不懂,哪有尾巴長前邊的?
他說你這么等,啥時候能查清,你得去問她的家人。嘿!這小子還是有想法的嘛!這的確是一條捷徑。看來他爸爸當老師沒白干,孩子不傻。她的家人,不就是薛寶軍么,眼巴前兒的資源,就這么白白荒廢著,我決定跟薛寶軍鄭重其事地談一回。
薛寶軍的反應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劈了聲地大罵我一句,你放屁!
我不太容易接受他的態(tài)度,盡量語調(diào)平緩地解釋,我就是問問,有沒有你肯定知道,有就有,沒有就沒有,急眼干嘛呢?
你姐才他媽有尾巴呢!
我姐哪有。
那我姐咋會有?!
也不是我說的,這不大伙這么傳的嗎?
要是沒有咋辦?
我是你兒子!
要有咋辦?
我是你孫子!
行!
行!
走!他上前一把揪住我的脖領(lǐng)子,我領(lǐng)你去我家看看!我雙手扣住他的手,干嘛?去就去唄,別薅著我。但他就是不放手,生怕我中途溜了。他像牽狗似的拽著我,這種狀態(tài)我很不滿,這像是押解而不是引領(lǐng)我求證真相,缺少起碼的平等姿態(tài),好像要證明的,只是他說法的準確性。
越走我就越不想去,此時我已經(jīng)不希望看到事實真相了,我怕的不是她姐姐沒有尾巴,而是她真真切切地就長著一條大尾巴,那樣的話我該怎樣的目瞪口呆?心中又該是怎樣的破碎感呢?我還沒有準備好,看到由仙女化為野獸的過程,強大到足以接受這個事實的心理承受力。身體不由自主地向下縮,我說我就是隨便問問,沒想找你姐去看。薛寶軍很固執(zhí),不行!口說無憑,我非得叫你看看不可,省得以后說不清,不去就是孫子!我操!不就是嘎個東兒(打賭)么,人總要有點精神的,不能沒見結(jié)果呢就輸在氣勢上。
他就是這樣幾乎是一路拖著我到了他家,還沒進院子里,他就大喊,姐!他說你長尾巴!你快出來,給他看看,有沒有?!
我連忙更正,別別別,咋是我說的呢?是大伙傳的,我不信,不,我有點兒信,也不是,我不太信……
我的爭辯被“啪”的一聲極響極響的耳光打斷了,我的臉幾乎騰地紅漲起來,熱辣辣的,但并不疼。被打的是薛寶軍,被驚住的是我。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什么是海豚音,但我確實是被這種聲音震撼了。這個聲音是從薛寶軍口中發(fā)出的,也許他的耳朵被那一耳光打聾了,自己沒法控制音量,但我的耳朵在這個近距離高分貝刺激下,幾乎是嗡地失聰了。它所產(chǎn)生的沖擊波,一圈兒一圈兒地具有強大的力量,轟地一下把我沖出了院子門外,摔出去好遠……
薛寶軍瘋了。他將所有的痛,所有的恨,都一股腦地轉(zhuǎn)化到我頭上。
這讓我很不解,使我原有的一點點內(nèi)疚,負罪感,都被他耗掉。
他使用的方式是暴力的,執(zhí)著而兇狠,棍棒、石頭,能撿到手的他抄起就投擲過來,根本就沒在意我的命,我能活下來都不知是自己靈活還是他故意手下跑偏。形成的基本局面是,他看見我就追,我看見他就得跑。我不想跑,想讓他聽我解釋,想跟他求和,但他根本不給這個機會,我只好跑,也只能跑。這已經(jīng)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撲打,他是玩了命的,是以死相拼,至死方休的追。
當一個人連命都不想要的時候,幾乎就是不可戰(zhàn)勝的。這已經(jīng)于他是否強大無關(guān)了。這是一種要么魚死網(wǎng)破,要么同歸于盡的決絕。不想同歸于盡的一方,就顯得極其虛弱而無心戀戰(zhàn),逃命才是第一要義。
上課的時候還好,他能夠控制在有老師在場的教室內(nèi)不動手,但課間、放學時他就事先埋伏到門口,嚴陣以待。要想沖出這個伏擊圈,需要很大的勇氣和智慧,我要選擇他還沒有出去前躥出去,或者他剛一出去,在籌備階段,我立馬從門對應的一扇窗子躍出,打這個時間差。
但這個時間差的成功率僅有百分之五十,還有一半左右的時間被他套牢。我只好不動,跟他做耐力上的較量,那一段時間我斯文得極其反常。后果也很慘,經(jīng)常是整整一上午不能去廁所,終于在一次意志衰弱的時候尿了褲子,丑丟大了,不但未得到同情,還遭到老師斥責,問我是沒斷奶還是不會說話?這兩個問題都偏離問題的本質(zhì),我委屈地哭了起來,說了句沒頭兒沒腦兒的話,薛寶軍打我!更加引發(fā)同學們的哄笑。
我倆同時被老師叫到了辦公室,這是那個事件發(fā)生后,我們第一次挨得這么近,老師問他為什么要追堵同在一片藍天下生長的同一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他嘴唇閉得緊緊的,兩拳攥得緊緊的,怒視著我,凜然不屈。老師只好向我求證,我語次混亂地描述了大致情況,老師畢竟有文化,聽明白了,噗地樂了。你這熊孩子也該打,看人家姐姐長得漂亮,就傳言人家有尾巴,往小說是人格侮辱,往大說是思想不健康。你寫份檢討,保證以后不聽不傳這些瞎話,以求得諒解。我寫了,并保證做到以下幾點,一二三的,還按了手印。
但人總做一件事,會形成一個慣性。老師的調(diào)解并沒有使他就此罷手,他只是調(diào)整了進攻策略,由原來的教室門、學校門,改為沿途設伏,這樣更具隱蔽性,形成在校期間若無其事,兩兩相安,出了學校,在社會這個更廣闊的舞臺上,反復上演著追殺與反追殺的追逐與角力。他完全把這個當做了事業(yè)來追求,到了自己似乎也很難說出為了什么的偏執(zhí)地步。為追而追,為打而打,就是單純的一種快感。
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人的潛能可以無限激發(fā),在這場艱苦卓絕的追逐與奔跑的過程中,我由白變黑,由胖變瘦,機敏如猿,奔若脫兔,甚至我都懷疑后來出現(xiàn)的跑酷運動,是我最早發(fā)明的。任何矮墻土丘,瓦礫短障,各種高低深淺的泥潭、壕塹,在他甩出的石頭,從我耳畔呼嘯著擦過的那一瞬間,我的整個身體,也隨之凌空飛躍——
薛寶軍兩天沒來學校上學了。在無人追逐的放學路上,路途漫長而寂靜。習慣了快和繃緊的生活,讓我無法適應這個緩慢、沒有激情的日子。
我竟然不自覺地向薛寶軍家走去。
他家院子里院子外人都很多,進進出出,走來走去,但都表情惶惑,忙忙碌碌的樣子。我扒著板障的縫隙朝里張望,只見各種各樣走動的人腿,什么也看不清。這比楊群她爸上吊那次人多多了,心頭一過死這個概念,不覺一驚。
有人拍了我一下,回頭,是薛寶軍!我條件反射地就要跑,他老氣橫秋地語調(diào)哼了一句,別跑啦!我不想追你。
我姐死啦。他說。我張大嘴巴“啊”了半個啊,下巴脫臼似的七扭八扭著。心下抽了自己一嘴巴,如果不是剛才想到死字,肯定是不會這樣的。
我們找了一處土堆坐了下來,他又說了一句,“我姐死了?!焙韲道镉兴凰宦暎袼缓俺鰜硪粯?,從眼窩里掉出了兩滴淚。
在他絮絮叨叨中,我有些明白了,也捋清了頭緒,他姐是在下鄉(xiāng)到的農(nóng)村的集體戶中死的。一天夜里下雨,集體戶的一個窗子有洞,風裹挾著雨不斷灌進來,他姐姐起身,拿一條毛巾去堵,此時一個閃電過來,從她高高舉起的手臂落下,電流通過掌心,通過心臟,擊穿了腳底板……
他姐腿有殘疾,做過整形手術(shù),且一條腿比另一條腿略細,只是她走路姿態(tài)調(diào)整得好,一般人看不出來。她可以符合“知青辦”規(guī)定的“五不下”精神,但薛寶軍有個哥哥,患先天性心臟病,也到了下鄉(xiāng)年齡,同時有兩個需要下鄉(xiāng)的,就只能給一個留城指標。兩病取其輕,姐姐就下鄉(xiāng)了。
薛寶軍說他不怎么恨我,只是有點恨他姐姐,恨她對自己太嚴?恨她長得太招人眼,令他飽受非議的折磨?但他也說不清,很具體又很不具體,也許是恨她不許說出腿有殘疾吧?現(xiàn)在姐姐死了,就連恨的緣由都沒了。
薛寶軍還說,他媽媽要給姐姐穿裙子入殮,說她姐姐生前就喜歡裙子,自己做了好幾條裙子,比著試著,就是怕腿丑,一次都沒穿過。其他人不同意,說死去的人不能光著腿走,怎么可以穿裙子呢?正為此爭執(zhí)不休。所以這兩天也沒人管他上不上學了。
最后,薛寶軍拉了我的手,說,我就想告訴你,我姐姐真的沒有尾巴。
我沒哭。抿緊嘴唇,鄭重地點了點頭,我信!
我們所有的前嫌,因他姐姐的離去,一筆勾銷!
當晚,我被一場大雨驚醒,狂風攥著一把把天上的水,狠狠地摔打在窗欞上,一道閃電,將這片黑幕劃開,幽藍幽藍的,曼妙曲轉(zhuǎn),像……像……對,像尾巴!我騰地躍起,撲倒窗前,口中脫出了一個字:姐!
趙海軍的水豆腐
認識趙海軍的時候,我的眼前就展現(xiàn)了一片藍藍的大海景象,因為他們家人的名字基本上把大海都描繪出來了。那個時候,我還沒見過大海,只能反復咀嚼這些個名字,來更多地體會大海的滋味。我對他感興趣,是因為我對大海充滿想象。
趙海軍沒爸,在我認識他那年就沒有,這仿佛一艘船失去了船老大,我暫且把他的爸爸定名為趙大海。這也是唯一不真實的名字。他們家像是靠海生活的人,所有人的名字都跟海有關(guān),他大姐趙海珍——海里珍,他二姐趙海云——海上云,他哥哥趙海賢——海水咸,他本人趙海軍——衛(wèi)海之軍,還有一個年齡跨度較大的小妹,叫孩子——海之子。
孩子應該也有名字的,比如趙海什么什么的,但他們家就叫這小妹為孩子,從大的到小的,從老的到少的,都這么叫。所以,孩子就是她的專用名。我猜想,似乎是沒到出海的年齡,所以還沒有人叫她正式的名字。
沒了船老大,他媽媽就頂替了這個職位。他的媽媽應該在四十幾歲的年紀,也算是高齡產(chǎn)子吧,對最小的一個,自然甚為憐惜。他大姐二十幾歲,看這小妹已是隔代般的眼光,最接近的趙海軍也長這小妹八九歲,所以他們都將這孩子看成孩子。孩子弱小,像病貓一樣,語嫣細細,喵喵地呼母喚姐,細細的兩條胳臂,總是掛在媽媽的脖子上。她媽媽更像一個母猴,孩子在胸前背后的,并不妨礙做事,刷鍋做飯,動作麻利而敏捷。如果需要上樹,似乎都能夠手一搭,腳一攀,打著旋兒就能從樹干三下兩下達到樹上頭。一切的動作,都如同掌舵,揚帆,攀上桅桿瞭望……加之皮膚黝黑,瘦骨嶙峋,活脫一船老大形象。
重要的是孩子是遺腹子,他爸爸可能還沒來得及給孩子起名字,就突然地走了。趙海軍給我看過他爸爸的一張照片,全身的,穿一件皮大衣,側(cè)立,微胖,臉型圓潤,目光晶亮。趙海軍說,他爸爸就留下兩樣東西,一個扁扁的軍用酒壺,一雙不太長的象牙筷子。趙海軍還說,象牙筷子能測出飯菜里有沒有毒,有毒的話,筷子就變色兒。于是,他往菜鍋里插了一下,抽出來,晃一晃說,你看,沒變黑,還是白色兒,證明俺家的菜里沒毒。
我突然就竄出一個念頭,是不是他爸爸最后一次吃飯沒有用這筷子?
他媽在皮件廠上班。是頂了他爸爸的崗位還是原本就在那兒,我不知道,反正在我知道的時候,他媽就在那兒上班了。
皮件廠的院子里,經(jīng)常晾曬各種動物的皮毛,皮件廠也收購單件的皮毛,牛皮、馬皮、豬皮等等,收上來的自然是新鮮的,收購員付了送皮件人的錢,就把皮子展開來,放在大院子里晾曬。
狗皮自然也是新鮮的多。趙海軍就最喜歡狗皮,因為狗皮生動,用拳頭騰起頭部,就能看出狗活著時候的樣子,他還能對著它汪汪地模仿其言語交談幾句。不同的狗,他可以想象其生前的不同狀態(tài),便有不同的交談內(nèi)容。最最主要的他要在狗皮上尋找狗寶,這是藥材,藥材公司收購,五毛錢一付的。但這只有雄狗身上有,而賣皮子的人基本也都知道這一點,在此之前也都會割下另用,趙海軍尋找的只能是遺漏的。狗皮很多,脫了肉身的狗難分雌雄,這有點像木蘭辭,“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但在這個問題上他很有耐心,可以不厭其煩地仔細搜尋,原因之一是他對氣味不敏感,他甚至還喝過生豆油,生吃蜻蜓。正所謂百密一疏,漏網(wǎng)之魚永遠是有的,這樣,他就常有斬獲。
割到狗寶,他便迅速離開,送到藥材公司賣。潰不成樣的,藥材公司也不收,他就用那把小刀做解剖研究。久之,他對這個東西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很有了解,有時也對比自己的,只是不下刀罷了。完好的狗寶,兌換來的五毛錢他都很珍視,這個時候剛出一種新版的五角,圖案好看,紙張也新,他舍不得花,怕找零時被換成爛爛的一角一角的了。但他必須首先給孩子買一根麻花,這是他媽交代的,否則全額收回。這要破費兩角錢的,所以新版的五角錢,在他手里流連不了多久。余下三角,他從褲腰塞進內(nèi)側(cè)的一個小兜子里,防止跑丟和被他哥哥趙海賢搶去。
趙海賢可不是個東西,前發(fā)遮鼻,后發(fā)蓋頸,看人必須將頭使勁向后仰,像眼皮長似的,把他的一張臉快仰得跟天一平了。從那一條窄縫里審視人,那樣子,似乎總想從你身上淘到點東西出來。他見我總會問,哎!小子,有煙沒?我說沒有,他不信,就把我扳到他跟前,上下口袋翻找。我自然是沒有煙的,為什么他總認為我會有煙呢?他每次自然什么也沒翻著,口袋底兒的末子,也只能是土屑,不可能是煙末。他很失望地揉弄兩下我的胖腦袋,你怎么沒煙呢?去吧!海軍在房后廁所拉屎呢。
趙海軍拉屎的樣子很乖張,眼球鼓鼓的像只斗雞,脖子青筋暴跳,鼓成跟腮一樣平,像只蛤蟆。嘴巴一張一合地跟著較勁,即便這樣也不失禮貌地跟我打招呼,你……等會兒……嗷!
臉紅脖子粗的狀態(tài),跟他有一天上課時玩一顆灌了鉛的子彈頭一樣。他拋進嘴里,吐出,又拋進嘴里,再吐出,第五次的時候,他的臉就跟他拉屎的時候一樣了,甚至更夸張,成了豬肝色。彈頭卡在嗓子眼兒那塊兒,上不去,下不來,他鴨子似的向前抻著脖子,哏兒哏兒地翻白眼,好一會兒,才憋出一口氣上來,漲紫的臉色慢慢消退,但那顆沉甸甸的子彈,就像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年代的英雄,留在了他的體內(nèi)。
此后,他拉屎就帶有很強的目的性,盼望聽到清脆的咣啷一聲!一段時期,他非常沉迷于此。
他們家基本上要保障孩子有麻花的。麻花兒放在一個長條的柳條筐里,然后掛在只有站在炕沿上才能夠到、從屋脊順下來的一個小勾兒上,掛那么高功效就多啦,防貓防鼠防狗防人,只有孩子哭鬧誰也哄不好的時候,才放下那個小筐,掰下一段,孩子便一臉淚水地啃上半天。
沒其他人的時候,趙海軍偶爾也會站到炕沿上,摘下那筐,看一看里邊麻花兒的狀態(tài),再用手拿出來放鼻子底下聞一聞,像吸食鴉片的人那樣,深吸,閉眼,很陶醉的樣子。再放回去,掛好,跳下來。說,你聞聞我手,香不?
我說雞糞味兒。他說是嗎?迅速將手放回自己鼻子下嗅嗅,多香呀!
趙海軍十四歲了,有時會跟他哥趙海賢犯一個毛病,想抽煙。他媽也抽煙,有一個旱煙笸籮,用各種煙盒兒一層層糊的,抽的時候,就撕一張孩子寫過的作業(yè)本,田字格方格算草,得著哪樣就卷哪樣,瘦骨嶙峋的,盤坐在炕頭,一條腿曲著,右胳膊肘架在膝蓋上,卷一棵粗粗的喇叭筒,嘶嘶哈哈地一吸一吐,就像趙海軍聞麻花的樣子。但每天上班時就把那個煙笸籮鎖柜子里,防范倆兒子偷著學抽煙。趙海軍實在想抽,央求我回家弄一把來,我家也沒有,但經(jīng)不起他軟硬兼施地磨嘰,便假裝回家取,鉆進后園子,擼一把葵花桿下端的干葉子,雙手搓兩搓,摘除經(jīng)脈,撿一塊紙包給他。他學他媽的樣子,卷一個粗粗的喇叭筒,猛猛地吸一口,嗆得咳兒咔兒的,眼淚淌了一臉。你家……這煙……真雞巴辣!
抽足了煙,他必須躺一會兒,說頭暈得厲害。但他飽暖思淫欲,談起了我們班王嵐,他對王嵐很癡迷,每天上學去得非常早,就為求第一到,以贏得王嵐的驚訝目光。那目光里的意思該是,學習這么不好,來這么早干嘛?但這樣他已經(jīng)很得意了。他說,要是王嵐這時候在這兒多好,按到炕上……啊,得多他媽美!那字眼兒我都沒法兒說出口,這讓我想到他去皮件廠常割的那東西。
他大姐趙海珍沒聽說辦婚禮就結(jié)婚了。婚后穿著開始好起來,藏藍色的毛料衣褲,非常時髦的小翻領(lǐng),還穿一雙腳背有一條橫帶的豬皮鞋。豬皮鞋怕水,有一天她往家送一小袋蕎麥面,躲避門前一個水坑,身子一縱過去了,面口袋卻掉泥里了。他們家用這面包了餃子,房前屋后都飄出香味。趙海軍抖著上衣襟,在門口晾肚子。鄰居一大嬸問,蕎麥面好吃嗎,他說還行,就是有點牙磣。他晾肚子的樣子很滑稽,我甚感有趣,就過去啪地在那上邊拍了一掌,往常他一定追打我的,這回他哼唧哼唧地哭了,還擠出兩滴眼淚。回家學說此事,爸罵了我一頓,說這是很危險的事,就好比充氣十足的氣球,用力拍會爆的。我不敢再嬉笑了,做了一夜他肚皮爆炸的夢,像西瓜一樣開裂,悶悶的,一點都不響。我呲著牙,側(cè)臉閉眼地躲避,但什么東西還是噴了我一臉……
次日我還在賴床,爸說還不去看看那小子肚皮破了沒有?我一骨碌爬起來就跑了出去——
趙海軍見我到了,急忙把我推了出來,盡管這樣,在他關(guān)門的瞬間,我還是看到了我不該看到的一幕,他二姐趙海云光著上身在找著什么,胸前懸掛著兩個漆黑的氣球,肥碩而無形。極大地破壞了我對它的憧憬和美感,甚至有點氣憤。趙海云,作為未婚的姐姐,干嘛要光著上身呢?這也……太……算了!
趙海軍的氣球肚子怎么樣,我已經(jīng)忘了過問,能吃能拉的貨,看來早就沒事了。他似乎也忘了我昨天對他的施暴一事,肩并肩和我一路往前走著,目的性很強地就是要把我拉往離他家遠的地方,方式近乎于拖,我甩都甩不掉。
我家結(jié)束下放,回城走的時候是個清早,趕火車有點來不及,要跑一段,再走一段。偏巧迎面碰見趙海軍,他從街面買了一盆水豆腐回來,見到我一怔,怎……怎么?這就走啦?你?我誠懇地一笑,不,應該叫凄然地一笑,以示惜別,包括他的全家。
走的前幾天,回族人劉金寶送給我一個本子,紙皮的。不怎么來往的王鐵力也送我一個本子,還是綠塑料皮的。送的當口,他哥王鐵衛(wèi)來了,他一下子掖到自己衣襟里。王鐵衛(wèi)跟我寒暄兩句走了,他才從衣襟里掏出來,快速塞進我的衣襟,像轉(zhuǎn)移一件贓物。趙海軍什么都沒送我,哪怕是那把割狗寶的小刀。那把血腥的小刀很鋒利,已經(jīng)被他磨得像尖尖的手術(shù)刀,我并不喜歡它充滿狗寶的氣味,只是喜歡它的鋒利。
此時,如里他能像電影里那樣,我就知足了。情形應該是這樣的,他率先看到我,啊!你!你這就走了嗎?!然后,咣當一聲,手中的盆子掉落,水豆腐癱碎一地,豆腐水濺到他褲管上,他傻傻地張大嘴巴,呆看我徑自離去……
可是這個場景并沒有出現(xiàn),我只好等了等,跟他對望了三秒鐘。我要趕火車,時間很緊,不能再等下去,只好擦過他端水豆腐的身體跑走,跑出好遠,始終沒有聽到盆子落地——咣當一聲!
但這“咣”的一聲應該是在這天的早晨發(fā)生了的,只是地點不同。
因為此后回族人劉金寶給我寫信,說趙海軍的小妹夭折了,我斷想此事應該發(fā)生在那天我們分手后,趙海軍落寞地回到家,他的小妹哮喘病再次發(fā)作,這一次再沒有回過氣來,趙海軍“咣”地摔掉手中的豆腐盆撲了上去。貓一樣的小妹蜷縮著,一切都已過去,他的媽媽沒有淚水,只是木木地側(cè)著頭,面無表情地看著……嚎哭的只有趙海軍。當然這些都是我的想象。
他小妹學名叫趙海蘭,只是還沒有正式啟用。也許,更應該是這個“藍”。她的天國該是藍天白云般透徹。
二十年后,我第一次重回故地,所有的記憶依然是那個時期的。讀書的那所小學還在,只是原來的東方紅小學,改叫東寧街小學。還能大致看出原有的輪廓,甚至可以找出我所在的班級的位置。傳達室的大爺問我找誰,我說不找誰,只是看看。是的,當初最年輕的老師可能都已經(jīng)退休,能找到的只會是童年的影子了。
原來居住的那棟平房還在,孩子們都用陌生、疑問的眼光看著我,物是人非,頭一次體會得這么深切。
趙海軍家居然還在!小鎮(zhèn)的變化居然如此緩慢。趙海軍竟然也還居住在那里,這是我詢問附近的居民得到的確認,這著實出乎我的意料,我原本就是順嘴問問,沒有心理準備他還住在這兒的。我問得很是輕描淡寫,您知道這里原來有個叫趙海軍的嗎?那人明確地一指,就這家,他現(xiàn)在就在這兒住。這是讓我沒法接受的,趙海軍,你為什么不查無此人,不知去向呢?
院子里有一中年婦女在做飯,身邊是一個磚砌的爐灶,上邊有一口鐵鍋,呼嚕呼嚕的氣體頂著鍋蓋作響。我就這樣看著,揣測著,趙海軍一會兒應該是出來的,手里端著一盆水,亦或是一盆菜,用后背頂開門,轉(zhuǎn)身,抬頭,跟我打了結(jié)結(jié)實實的照面,咣當!手上一閃,盆,掉落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