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連鳳
中國文學研究中“史詩情結”問題:表現(xiàn)與原因
高連鳳
史詩是指以傳說或重大歷史事件為題材的古代長篇敘事詩,屬于敘事詩的范疇,是不可重復的一種民間文學形式,它是“詩性的歷史”。一部史詩是一座民間文學的寶庫,是認識各民族社會生活的“百科全書”。能否擁有一部偉大的史詩往往成為衡量一個民族甚至一個國家文學成就的重要標準。
“史詩”同“神話”一樣,是20世紀西學東漸背景下進入中國學術視野的。史詩這種獨特的文學體裁,是西方文明的驕傲。黑格爾曾斷言“中國無史詩”,面對這種情況,中國一些學者產生了強烈的反應。王國維、魯迅、胡適、茅盾、陸侃如、馮沅君、鄭振鐸、鐘敬文、饒宗頤、張松如等學者對中國史詩問題進行過專論探討。這些學者對中國漢民族文學中是否有史詩,以及史詩在漢民族文學中為什么不發(fā)達的原因等進行了一系列探討。很長一段時間,學者們對中國史詩的研究圍繞漢民族文學有無史詩的問題展開,從而在心理上形成了一種焦慮和一個解不開的結。就像沒有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國家和民族會有一種“諾貝爾獎焦慮癥”一樣,尚未發(fā)現(xiàn)中國漢民族史詩的研究者們,也難免有一種“史詩焦慮癥”。到現(xiàn)在為止,一些研究者還沒有停止對這個問題的討論。他們都把很多精力放在對史詩問題的糾纏上,無法釋懷,這也使中國上古文學的研究長期為史詩問題所困擾。這種“史詩情結”不僅對中國史詩研究產生了影響,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中國文學的研究。
著名學者王國維認為,中國敘事詩、史詩的發(fā)展“尚在幼稚的時代”,中國的敘事傳、史詩及戲曲等敘事文體,都是和西歐無法比擬的;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談到:“然自古以來,終不聞有薈萃融鑄為巨制,如希臘史詩者,第用為詩文藻飾,而于小說中常見其跡象而已。”可見魯迅也是感嘆中國不具有希臘那樣宏大的史詩,只是覺得在中國小說中可以窺見一點史詩的跡象;胡適曾認為《孔雀東南飛》是“史詩”;茅盾認為,中國古代有史詩,只是逸亡了,他認為《蚩尤》二卷或許是一部“史詩”,題材是‘涿鹿之戰(zhàn)’,也有英雄人物,如黃帝、蚩尤等,只是這本書沒有流傳下來;陸侃如、馮沅君在《中國詩史》中認為將《詩經·大雅》里的《生民》《公劉》《綿》《皇矣》及《大明》五篇組合起來,可成一部“周的史詩”;現(xiàn)代著名的文學史家,例如聞一多、劉大杰、朱東潤、李長之等也都認為中國上古有史詩。鄭振鐸1923年在《詩歌的分類》中認為史詩是長篇敘事詩,《孔雀東南飛》《長恨歌》也可算史詩,1953年,他在《中國古典文學中的詩歌傳統(tǒng)》中又認為中國古代沒有史詩,是因為中國古代沒有產生像荷馬那樣的詩人,中國的遠古神話片段未能熔煉成史詩;鐘敬文認為,中國遠古神話是很豐富的,但并不零碎,而是“散亡”了;八九十年代之后,學者們認為中國漢民族文學中沒有史詩,饒宗頤曾提出一些理由解釋漢族未見有史詩傳世的原因,張松如也認為古代中國沒有史詩。
20世紀之后,仍然有一些研究者在努力探討中國有無史詩的問題,他們認為中國的史詩一直處于被忽略的狀態(tài),主要是因為我們受西方學者的觀點影響,用西方的史詩概念來衡量東方農業(yè)民族的史詩。如嘉應大學中文系教授張應斌就認為《詩經》中很多都是史詩。不僅包括《詩經·大雅》中的五篇作品,而且認為《小雅》中的部分頌神詩也是周人史詩的有機組成部分。還有學者為了彌補“中國無史詩”的缺陷,借用人類學方法,發(fā)掘和重構中國上古史詩,如葉舒憲的《英雄與太陽——中國上古史詩的原型重構》。
史詩問題是20世紀西學東漸的過程中,用西方文學起源和發(fā)展模式來解釋中國文學產生的。所以要探討這個問題形成的原因,就必須把這個問題拿到中西文化和文學交流與沖突的大背景中來考察。
1.中西文化碰撞中產生的文化焦慮
19世紀末,中國文化開始與世界文化匯合,在中西文化的沖突與交流中各種因素導致了“中國意識危機”。西方文化的侵入使中國固有的文化系統(tǒng)以及中國人的心理受到了很大的挑戰(zhàn)。在強大而陌生的西方文化面前,很多人一下就變得不知所措,似乎失去了方向,繼而開始對自己固有的文化產生焦慮甚至是懷疑。他們擔心在強大的西方文化的沖擊下,中國文化乃至中國文學會喪失自己崇高的地位,失去自己原有的優(yōu)勢。眾多中國學者在這種多元文化背景中產生了一種深深的焦慮感:一方面害怕西方文化的強勢壓倒本國文化,另一方面又擔心本國的文化乃至文學不能與西方相抗衡。他們既對中國文化懷有深厚的感情,又有相當深刻的文化生存危機感。中國學者們一直都有強烈的自豪感,但同時也有強烈的焦慮感。一方面他們對中國五千年的文化與文明感到無比的自豪和驕傲;另一方面當面對強大的西方文化沖擊時,他們又感到非常焦慮,身上的自豪感和驕傲感也隨之動搖。在強大的西方文化面前,他們突然感覺到一種無所適從的擔憂,甚至是茫然和畏懼。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不知如何開口說話方為得體。實際上這種心理的形成也是某些學者缺乏自信的表現(xiàn)。
中國一些學者的這種心理焦慮在文學研究中就有很深的體現(xiàn)。西方文學的源頭是神話、史詩,尤其是史詩,規(guī)模宏大,長篇敘述,運用藝術虛構手法,描述了本民族的英雄人物和偉大事跡,結構宏大,充滿著幻想和神奇的色彩,史詩是民族精神的結晶, 是人類在特定時代創(chuàng)造的高不可及的藝術范本,是特定歷史時代的產物,對后來的文學產生了廣泛的影響,成為西方文明的驕傲,它直接孕育了西方文學,這似乎已成為一種文學模式,一種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墒沁@一符合西方文學現(xiàn)象的模式被借鑒到中國,就出現(xiàn)了問題,中國的典籍中并無史詩這樣的詩歌體裁,就連神話也是少有記載。這些相對于西方強大的史詩傳統(tǒng)來說是非常欠缺的。在與西方文學的比較中,中國的一些學者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和焦慮,為中國不具備西方那樣偉大的史詩作品而焦慮。焦急之中他們就立即到史料中去尋找中國的史詩,他們固執(zhí)地認為中國文學中肯定有這樣的偉大作品,只是我們到現(xiàn)在還沒有發(fā)現(xiàn)而已。既然神話和史詩是西方文學的源頭和范本,那么中國也不例外,也應該有這個源頭和范本,中國文學也應該像西方文學一樣是通過神話、史詩這個源頭發(fā)展而來的。于是他們不遺余力地想找出代表中國文學源頭和范本的“百科全書”式的作品來向世界證明“別人有的東西我們也有”,無形中他們在心理上就形成了一個結,一種渴望史詩的“史詩情結”。
2.對西方文學權威的無條件認同和跟從
20世紀初西學東漸,西方文學帶著新穎、科學、進步的優(yōu)勢傳入中國,在這個西學滔滔的大潮中,中國文學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大家普遍認為一定要與時俱進才能跟得上時代的潮流和步伐,才能發(fā)展和進步。 “史詩情結”就是在這個學術大背景下產生的,就是在“西方中心論”的影響下產生的。
神話、史詩是希臘文學乃至西方文學的起源,在西方文學中已經成了不易的定式,成了一個普世性的原則,成了衡量西方文學乃至世界文學的權威。中國一些學者認為這個文學起源的普遍模式應該適合中國。他們迫不及待地用這個文學權威來衡量中國的文學,當他們用神話、史詩是文學的源頭來解釋中國的文學起源時,就出現(xiàn)了問題。如果按照這個西方文學的起源模式來解釋中國文學的起源的話就會遇到很大的困擾,因為中國漢民族文學中沒有史詩,若用此模式來解釋的話中國文學起源將會只是蒼白的一頁。學者們是無法接受這個現(xiàn)實的,于是他們就用各種解釋和說法來自圓其說。神話、史詩是西方文學的源頭,而中國漢民族卻沒有史詩,怎么辦?為了證明我們的文學也像西方一樣從神話、史詩發(fā)展而來,學者們就想盡辦法來證明中國漢民族文學有史詩。他們對《詩經》、彈詞、通俗小說、漢民族活態(tài)史詩的史詩因素進行了大量的探討,以此找出漢民族史詩。
的確,神話、史詩是西方文學的源頭。但西方文學不代表世界文學,個別權威不能代替普遍性準則,在尋找中國文學源頭時,我們搬用了西方文學觀念模式,我們自己將本屬“特殊性”的西方想象成了“普遍性”的西方。于是就把自己主動排除在了世界之外,把自己的文化和文學也排除在了真理、權威之外,從而導致一些學者產生了比附西洋學術、比附西方的文學觀念的做法,自然而然地就把西方文學當成了真理和權威。而自己的優(yōu)勢就完全喪失,成了西方權威的追隨者和模仿者。中國文化在20世紀中的這種“低勢態(tài)”與西方文化“高勢態(tài)”的懸殊差異就使得一些人更加盲目地追隨西方,而不能清醒地看到實際問題。正是由于這樣才產生了綿延一個世紀之久的中國史詩問題,也正是這樣才使一些學者陷入這個問題中無法走出來。如果沒有普遍主義的、本質上是西方中心論的文學標準,問題的提法可能就不同了。比如,為什么古希臘沒有產生《離騷》這樣的長篇抒情詩?為什么古希臘沒有產生《戰(zhàn)國策》這樣的歷史散文?等等。只有在隱設和接受了以西方文學為一切民族、文化發(fā)展的普遍標準這一理論前提,才會有中國漢民族文學何以缺少史詩這樣一種提問方式。除了中西文化碰撞中所產生的文化焦慮的原因,“史詩情結”也是由于在西方“學藝權威”籠罩下,用西方的文學起源的觀念和普遍標準來解釋中國文學的源頭所造成的。
少數(shù)民族史詩的發(fā)現(xiàn)可以證明中國并不缺少史詩,換言之,即使中國沒有史詩,也不重要。史詩是西方文學的起源模式,代表西方文學的較高成就。我們雖然沒有出現(xiàn)像荷馬史詩那樣偉大的敘事作品,但出現(xiàn)了《詩經》《易經》《春秋》《論語》《莊子》《孟子》《離騷》等帶有原創(chuàng)意義的文化經典,它們對我國文學的產生和發(fā)展產生了深遠影響。所以即使我們漢民族文學中沒有史詩,我們也有值得驕傲和自豪的文學樣式和文學遺產。就連認為“中國沒有史詩”的黑格爾在他的《美學》著作中也承認:“中國的一些小說和傳奇故事很豐富,很發(fā)達。……這些本身完美自足的作品所表現(xiàn)的整個藝術使我們今天讀起來仍不得不驚嘆?!弊诮虒W的創(chuàng)始人麥克斯·繆勒曾經說過:“只了解一種宗教的人,其實什么也不了解?!蔽覀円部梢赃@樣說:如果只用一種文化、文學為標準,其實我們什么文化、文學都不能真正了解。因此我們要擺脫“西方中心論”的影響,從民族文學特點來認識和分析中國文學,發(fā)掘其獨特價值。不必因中國敘事詩歌的短小精悍而喪氣,也不必因為沒有出現(xiàn)荷馬史詩那樣的宏大作品而感到遺憾。一個民族有自己的文化,一個國家的文學也有它本身的特色。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文學典范,各自的文學發(fā)展道路也不一樣。我們應該客觀地看待不同民族之間文學的差異,尤其要注意我們自己的傳統(tǒng)文學以及本民族的文學特色。在當前全球化背景下,我們更要有高度的文化自覺,由文化自覺而獲得文化自尊,進而發(fā)展和復興包括文學在內的民族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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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連鳳(1980— ),女,湖南常德人,碩士,長沙商貿旅游職業(yè)技術學院科研處講師;研究方向:中國文化、民俗學(含民間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