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va
剛到曼哈頓的時候,只有攥著旅行通票才能安心。小本的簿冊上擠滿了忙碌的自由女神、帝國大廈與洛克菲勒中心,我皺著眉,時常在被“宏大”了的曼哈頓系統(tǒng)里繞暈方向。
乘坐的7th Avenue Local年代古舊,駕駛員同家鄉(xiāng)城市中心飛橫跋扈的公交車司機(jī)一般狂放不羈。列車從陰濕的地下隧道飛馳向地面,被狠狠拋出去的畫冊被好心的紐約少年遞還過來。
“嘿,你還不夠了解他?!?/p>
我抬頭,第一次見到Christopher。綠眸少年晃著手中的畫冊,笑得一臉神秘,“在這里,你得有——自己的曼哈頓心跳?!?/p>
01
初次去大都會(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的時候Christopher說,“現(xiàn)在在你眼前的,從星辰到大海,從黑夜到黎明?!彼嬖V我,眼中囊括著整個宇宙。
Christopher有著典型的曼哈頓氣質(zhì),在紐約這個大都市,并不奇怪的是,每個人都渴望鶴立雞群。似乎是從作家父親那里繼承來的天賦與靈感,地質(zhì)學(xué)的他用文學(xué)來打發(fā)空閑的日子。他時常去大都會博物館取材,說起那里的時候,眼中閃爍著燦爛的光芒。
“現(xiàn)在在你眼前的,從星辰到大海,從黑夜到黎明?!蔽以欢壬埔獬靶λ木涫剑敝磷约阂碴J進(jìn)這些浩若星辰的故事里。
在這里,阿蒙眾神庇護(hù),尼羅河悠長,埃及王安詳?shù)爻了谖羧盏臉s光里。土、風(fēng)、水、火構(gòu)建的希臘展廳,不同膚色的孩子們模仿著奧林匹斯眾神的姿態(tài),在愛奧尼亞的海風(fēng)下歡快地奔跑,讓這片美麗的起源亮起新的微光。
我珍藏這里關(guān)于人的故事,沒有具體地址,本是無意驚擾。但他們,似乎一直等待著相遇。
梵高和他粗糲濃稠的筆觸一同坐落在光亮的一隅,人們太壞心,穿越了世紀(jì)還要讓他與粗線條方格塊的高更遙遙相對。法國大師冷冷的鼻子哼出氣,對面神經(jīng)質(zhì)的青年一瞬慌了手腳。聽說在后來,向日葵故鄉(xiāng)來的青年把自己熬成了一只受傷的野獸葬在了夢境的花海。只剩他崇拜的合伙人,在昏黃的夜燈下緩緩?fù)轮鵁熑?,聽豐滿的歌女唱一曲歲月里破碎的泡沫。
我哪忍看下去,企圖轉(zhuǎn)身尋找“快樂”。
但我遇見的,是蘇格拉底。穿梭在希臘城邦大街小巷的怪老頭,目光如炬卻不得不死于此。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顫抖著但不屈服。
“我與世界相遇,我自與世界相識,我自不辱使命,使我與眾生相聚?!彼麑ξ艺f,我們相視一笑。
我告訴他,在Alain de Botton(阿蘭德伯頓)的書中,有人為了在這里遇見他,在落雪的冬日,坐到夜都落幕。
這里靜謐而安寧,約翰·康斯太勃爾的漢普特斯西斯公園只有云在浮動。
02
我愛上了莫扎特的音樂,但在曼哈頓,旋律由生活過濾沉淀為音樂。
紐約大學(xué)盛夏閑暇,午后的陽光和空氣輕柔地相擁。藍(lán)天天藍(lán),湖面倒影是白發(fā)父親看著劃槳的女兒微微笑,湖風(fēng)輕柔。
從Christopher家占滿整面墻的書櫥里我借來一本《A Freewheelin’ Time》(《放任自由的時光》),捧著書,枕在太陽的味道里一臉愜意,書頁間的Rock and Roll搖滾樂亮得發(fā)燙。身邊吉他手三三兩兩歡愉地歌詠,低音貝斯被優(yōu)雅地掀去琴套,顫動著奏出爵士框架的低音。眼神交匯處,意大利風(fēng)琴手向著我們抬眸,莞爾,空氣里頓時多上了幾分亞平寧海風(fēng)藍(lán)色的味道。
在這樣的風(fēng)景里我隨意舉起相機(jī),薩克斯少年們巧合間入了畫,一個接一個,身影在光線里列隊前行,笑容輕盈,雕刻的輪廓十分立體。
Christopher說我總喜歡在曼哈頓的光線里愣神,但他從不。
但當(dāng)黃昏一點(diǎn)一點(diǎn)鋪下來,氣息橙黃,喧囂擁著人群的腳步溢出來的時候,這只是個讓他自己也笑出來的謊話。
中央公園第50屆Summer Park(夏日公園)音樂節(jié),曼哈頓獻(xiàn)上他慵懶而迷人的靈魂樂。在這片名為自由的土地上,西裝挺闊的英國紳士、金發(fā)碧眼膚色如雪的瑞典少年、法蘭西精致紅唇的嬌蘭們——他們的微笑和相握的雙手……在音樂里,靜止了。
云端的飛鳥靜止了。
只有旋律在膨脹。直至高貴得占據(jù)了整片風(fēng)舞動的領(lǐng)地。只有眼神的光,在閃爍。
我看見,廣場上一曲優(yōu)雅謙遜的華爾茲,他牽著她悠悠滑動,白發(fā)蒼蒼,笑顏溫暖。
“還記得你我第一次跳的那支舞嗎?”老人抬臉相望,紅暈而微亮。
我轉(zhuǎn)頭,身旁的Christopher笑得溫暖。
“我想起了一個故事……”昏黃的燈光下,我望著他,和他眼中的時光。
那是西村天空開始落雪的時候。名叫鮑勃·迪倫的年輕人回公寓添置了一件從舊貨市場淘來的皮夾克。他身旁的女伴叫蘇西,她看著他笑,挽著他走過那條他們早已熟悉的街道。攝影師快門一閃,定格了六棱的白雪,也把他們留在了那個冬天。
浮云把這里切成光和影,我們曾踏過那些光與影。抬頭看一眼西村墻壁上的涂鴉,仿佛見到了那個冬夜蘇西的笑靨,她從戲院一天的忙碌中解脫出來,“鮑勃,我們是平等的,”她說,“但我愛你?!?/p>
Christopher曾企圖去尋找他們殘留的訊息,卻止步于轉(zhuǎn)角書店包裹著的商業(yè)氣息。美得精致的收銀員拿出Girl from the north Country(《北國姑娘》)笑著詢問我,我只輕輕笑搖搖頭。
我告訴Christopher。
我們大概還是找不到了吧。
那團(tuán)沒有顏色的氣,曾經(jīng)在那里浮動而四散化開。
然后他笑了,所以她也笑了。
03
在曼哈頓,我也不僅僅迷戀音樂的故事。
偶爾的寫作空閑,我會請Christopher幫忙去舊貨集市淘些能裝點(diǎn)我那塊逼仄小地的東西,而這些在某種程度上連接著過去與現(xiàn)在的物品總能令他陷進(jìn)感情的漩渦。
大概也是這種原因,我時常被他拉去自然歷史博物館,一次次凝視著生物最初的形態(tài),穿過螺旋的時間,在億萬年的光陰里變幻著的形態(tài)。
“你湊近看湊近聽……那里有亞歷山大城亮著燈光的燈塔,有港口前情人們約定的細(xì)語。”一直凝神的Christopher突然正色。
我佯裝不信還是拉近距離,他卻輕輕笑起來。
是呢,一切都在明明滅滅的歷史罅隙中漸隱漸歇了。
但是曾經(jīng)。已習(xí)慣于每個周日凝視在玻璃櫥窗前的白頭大叔John說——
蒂卡爾的神殿日月黃昏,名為“太陽之子”的祭司透過火光看見了熟悉的笑容,從此無名的灰暗映上了曾經(jīng)清澈的瞳孔。然后等恰克莫爾神像看著巨大的宮殿消失在千柱群之上,風(fēng)雪突然沉浮,世界在一瞬間暗淡。
就像那古墓挖掘現(xiàn)場的一隅,悄悄藏著很多的曾經(jīng)。我猜想他們是崔斯坦與伊索德,是奧德修斯和佩內(nèi)洛普,或者是,羅密歐與朱麗葉,但我早已記不清他們的臉孔。
故事里,他們的世界都曾粗糲地裂開過縫隙。但現(xiàn)今,時光變得安穩(wěn),草間碧綠,石縫間飛過透明的揚(yáng)羽蝶。
歷史的故事落了幕。但我僅僅是瞥見了他們的影子,心中的悸動就有了皈依。
人類無法不動,無法不前進(jìn)也不后退,無法成為天地間唯一凝鑄的軀殼,但所有的曼哈頓人都知道,在這里,我們可以看所有的人來人往和滄海桑田,然后,和世界進(jìn)行一場必要的儀式。
04
別離也是一場盛大的儀式,所以,我選擇黃昏。
假日的最末幾天我?guī)еY物去找Christopher,紐約少年接過我手中交織發(fā)亮的如意結(jié)時眼中卻怯意閃閃。
“在曼哈頓,你還有很多沒去過的地方吧?!?/p>
被他一副期待著圣誕老人禮物的眼神突然發(fā)問,我一頭霧水,只能應(yīng)聲點(diǎn)頭。于是他開車把我獨(dú)自丟在布魯克林橋,一路念叨著或許你早該來這兒。
布魯克林大橋的中央,光線從高樓玻璃上一寸一寸下降。橋下人潮隱隱流動,橋面上我打量著海上駛過的小船,它們漸次劃開波浪向前方走遠(yuǎn)。風(fēng)鼓起白帆,天空也波光粼粼。
我看見,所有的人都在笑。
我是客人,所以這里的黃昏告訴了我這些小小的秘密。
或許是習(xí)慣了在曼哈頓的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大橋上一心抱怨Christopher的我卻遇上了默契的中國女孩曉伊。曼哈頓的夜色繁華而疏離,火車在頭頂鳴響,我們扯著嗓子大聲說話,笑著說兩個人的話不管前方的黑色洞穴有什么都不會害怕。然后就真的不害怕。
夜色里是最好的紐約,燈光星點(diǎn),布魯克林大橋拉出流暢的輪廓。前些日子窩在沙發(fā)上看過想象過的Winter Tale中的夜,直至此刻才慢慢真切地鮮亮與忙碌起來。
我們從曼哈頓大橋鐵絲網(wǎng)被前人打通的小洞里用手機(jī)拍照,效果粗糙到什么都留不下來。
大概,最好的景致就只能留在心中。
夏末的夜風(fēng)微涼,曉依說這是她在曼哈頓的第182天,明天她就要離開這里開始新的生活。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Christopher眼中的語言。
如果要離開曼哈頓,我會不會就從這里走遠(yuǎn)。
我試探著問他,手機(jī)傳來他的回復(fù)。
“如果是從這里出發(fā),你就不會舍得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