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楚函
人物簡介:秋風,原名姚中秋,1966年出生。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教授,天則經(jīng)濟研究所理事長,弘道書院山長。著有《重新發(fā)現(xiàn)儒家》等書,譯有《哈耶克傳》,主持編譯《奧地利學派譯叢》等。
秋風,最早被大家所熟知,是作為著名的時評作家和“自由主義”學派學者。然而,人到中年的他,卻冷不丁一個急轉(zhuǎn)彎,收起如刀之筆,從研究自由主義、市場、法治等問題,轉(zhuǎn)向中國傳統(tǒng)文化,踐行儒學。
旁人難以理解,甚至認為他分裂、逆行,而他自己則覺得是隨心而行,就像他對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講述自己蓄須的情形:“某一天我突然覺得應該留胡子,然后就不再刮了,現(xiàn)在它長成了這樣?!?/p>
秋風花白的胡須密密叢叢,與頭上的銀發(fā)似乎在互相呼應,身上則穿著深色漢服。他稱自己的漢服是“改良版”,而他的新儒學,在其看來,也是傳統(tǒng)儒學的改良版——順應當下的社會結構、國情民意。
秋風說自己天生就有點儒家入世者的情懷,“從高中時候起,除了讀書,我就始終在關注社會的好壞變化,也想做些事情?!?/p>
他出生于陜西農(nóng)村,1984年考上中國人民大學歷史系。“青年時期我很激進,當時大學里的氣氛就是反中國文化、反傳統(tǒng)。受這一思潮的影響,我看了很多西方思想家如薩特、海德格爾、弗洛伊德的書?!?/p>
1988年,秋風考上本系研究生??审w檢時發(fā)現(xiàn)得了肝臟疾病,只得休學一年,回老家養(yǎng)病,“當時病得很重,開始思考生死的大問題,想弄清生命究竟是什么,因為你會看到病房的病友相繼去世,不知道自己能否僥幸逃離死亡的陰影。所以那時候開始對傳統(tǒng)文化產(chǎn)生興趣,看一些道家、佛家的經(jīng)書和古代文化典籍。”
返校讀研后,他選擇研究國學大師錢穆先生的思想,碩士論文的題目就是《錢穆歷史文化思想評述》。
大學畢業(yè)后,秋風先在機關工作,輾轉(zhuǎn)一番后落腳于一家報紙當夜班編輯。這份工作給他帶來穩(wěn)定的收入和安定的生活,也讓他有了更多時間閱讀和研究。那幾年,他系統(tǒng)地讀了西方古典自由主義理論和奧地利學派(以奧地利人門格爾為代表的學派)的論著,譯介了當代著名學者哈耶克等人的著作?!斑@段時間其實是我學術很重要的積累階段,大概持續(xù)了10年?!?/p>
與此同時,秋風將所學到的西方理論都用在討論國內(nèi)問題上,“給報刊寫專欄,談經(jīng)濟、政治、社會的問題?!彼臅r評以自由主義、市場、法治等為關鍵詞,成為當時許多青年關于民主、法治的啟蒙。
然而,秋風逐漸發(fā)現(xiàn),通過西學找不到“道”,現(xiàn)實問題只是讓他越來越困惑。中國改革開放幾十年,講出了自己的“中國故事”,但也陷入了某種困境:政治領域的變革沒有展開,本已發(fā)生一定變革的經(jīng)濟體制甚至出現(xiàn)了某些倒退,強拆等社會問題層出不窮。他在文章中總結:“過去百年來,對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一直是反對的。到了現(xiàn)在,這種反對已面臨失靈?;蛘哒f,西方的思想和理論根本就不能抓住問題的焦點,甚至完全沒有能力回應中國問題?!?/p>
秋風心中潛藏的傳統(tǒng)文化開始顯現(xiàn),這一次,他直接溯源到了儒學。
對于這一看似陡變的心路歷程,秋風解釋說:“我一直跟人說,自己并不是轉(zhuǎn)了個身,而只是換了一下位置,也可以說,我把自己提升了一步,從一個更高的層面去看西學,以前對西學是仰視,現(xiàn)在是俯視它?!?/p>
秋風一向高產(chǎn),轉(zhuǎn)向儒學后著述更勤奮。只2014年,他就已出版《問道:為儒家鼓與呼》等3部著作。目前正在寫的一本書,名字初步定為《仁政大綱》,顯然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宏大抱負。此外,相比一些學者藏身書齋,兩耳不聞窗外事,秋風一個很大的不同在于積極介入到社會的各項事務。
這些天,他在微博、講壇等各個場合呼吁取消社會撫養(yǎng)費,并建議終止計劃生育政策。而此前提倡將孔子誕辰日定為教師節(jié),寫信給安徽省委第二巡視組、舉報安慶殯葬改革引起老人自殺,等等,都是秋風對社會的“介入”之舉。
然而,他對自己被稱為“大陸新儒學”的代表人物卻頗不以為然?!耙话愣际侨鍖W圈外的人會這樣說。我自己很少說‘新儒學’這個詞,更不會說自己是‘新儒學’。我們就是儒者,是讀四書五經(jīng)、讀歷代儒者著述,然后體會儒家義理,去踐行它的人,僅此而已?!痹谇镲L眼中,儒者和儒學研究者隔著的那條鴻溝,其實也就只有兩字——“踐行”?!拔耶斎灰哺阊芯浚驗槿逭咭欢ㄊ恰W于文’的人。儒家有一套義理系統(tǒng),我們必須通過研究它,包括研究歷史、社會、民情等才能把握它。但你是以局內(nèi)人還是局外人的心態(tài)來研究,有很大的區(qū)別。儒家在歷史上向來講求‘知行合一’,知的目的是為了行,然后又在行中‘致知’?!?/p>
秋風認為,當今儒學,如果非要稱之為“新儒學”,并非它比孔孟之道、程朱理學更先進、現(xiàn)代,“我跟朱子唯一的區(qū)別是我們處在不同的空間、時間,所以我們的觀念也不一樣。我很自然地會站在這樣一個具體處境和情景中去思考所謂的‘道’?!?/p>
而這個“道”是什么?“‘道’就是一條路,走到漢朝的時候,周圍是一番風景,然后有一番作為;走到宋朝,我們又看到完全不同的風景,產(chǎn)生新的思想和政策;到近現(xiàn)代,我們又會有一套新做法,但不管怎樣,你都在這條路上。它不像一些宗教,有很嚴格的戒律戒條,絲毫不能變動。對儒家來說,這個限制根本不存在,它有一組核心的命題:仁義。其它都是開放包容的姿態(tài),與時俱進?!彼冀K堅持一點:“歸根到底,我們的思考是在中國這個大地上,我們所要建立的制度是為中國人的,所以對任何外來的思想觀念,不能只是簡單移植,必須要去化用它?!?/p>
秋風把儒家界定為“文教”:“儒家不是宗教,而是文教。自儒家誕生以來,中國人的精神生活形態(tài)就是‘一個文教,多個宗教’?!边@里的文教,指的是儒家的教化?!叭寮以谥袊司裆钪姓紦?jù)特殊地位,塑造了一種普遍的共同價值?!?/p>
為“復興儒家事業(yè)”,秋風等人在2012年創(chuàng)立“弘道書院”。這個組織如今已經(jīng)成為秋風弘揚新儒學的基地,會定期舉辦修身營、講座和學術研討會等活動。
矯枉常常容易過正。秋風的快速轉(zhuǎn)變,也讓他在一些問題上,好似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靶^(qū)樓前頭弄一個羅馬式的裸體女性雕塑,它就會起到傷風敗俗的作用。我們不能說羅馬人不對,因為觀念不一樣,在我們這里,男孩、女孩就是應該有個界限?!薄拔依险f中國的房地產(chǎn)且增長呢,因為等中國人的文化意識覺醒以后,房子全得扒了重建?,F(xiàn)在我們抬頭看這些高樓大廈,你覺得這是中國嗎,坐在這里和坐在南美、北美、歐洲有什么區(qū)別?”
這些觀點看似“奇葩”,但秋風有自己的想法。“中國文化復興對普通人來說,最重要的就是生活方式的回歸,它能塑造人的品性。比如你生活在烏鎮(zhèn)那樣的建筑格局中,自然會有一種中國式的思考和為人處事。鄉(xiāng)村到處都有‘孝悌亭’,這會潛移默化地影響周圍人。而我們現(xiàn)在生活在水泥森林似的城市空間中,人一定會焦躁不安,人和人之間一定充滿不信任感,甚至有敵意。”
生活方式的回歸,在他看來,還包括穿漢服,留胡須?!斑@就是中國的衣冠之美,穿有中國風的服裝,我覺得舒服,能夠把自己的心態(tài)表達出來”,他笑著告訴記者,“我經(jīng)常穿這個衣服出去,回頭率很高的?!?/p>
在秋風任教的大學,每次正式講課之前,他都先要恭敬地對墻上的孔子像行禮。之前,他還曾帶著數(shù)十個學生去山東曲阜的孔廟行了跪拜大禮,這也曾在網(wǎng)上引起了一番激辯。
對秋風“復興儒家事業(yè)”的質(zhì)疑,集中在把2000多年前的東西搬回來,能否解決當下這已經(jīng)全然不同的社會問題。
2011年,秋風與歷史學家袁偉時等學者有過一場著名的論爭。當時,秋風提出漢武帝“獨尊儒術”之后,至少存在3種共治:士人與皇權共治、社會與政府共治、德治與刑治并存。袁偉時公開發(fā)文批判。
2014年11月8日,在一個學術論壇上,主持人提出:“儒家能擔當民族復興大業(yè)嗎?”秋風作為首位發(fā)言嘉賓回答說,儒家不僅有能力擔當民族復興大業(yè)的使命,而且是全面解決方案的唯一提供者。在場的另一位學者、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許章潤馬上回應秋風太獨斷。
雖然質(zhì)疑重重,但秋風自己依然對儒家“大行于世”信心滿滿,他舉例說:“2000年前的中國人重視家庭,現(xiàn)在的中國人也是。很多人批判我們的國民性,我覺得這樣的批判才是最可怕的事情,因為他把自己凌駕于國民之上,我認為這是最愚昧的。中國近代以來的絕大多數(shù)災難都源起于這樣的觀念。20世紀中國最大的問題在于制度變了、道沒了,所以發(fā)生了非常劇烈的搖擺。但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精英開始有文化自覺,知道我們生活在一個儒家之國,要治理它,就必須立足于儒家,以儒家之道作為我們的道,這就有了方向。有了這個方向,以中國人的聰明好學,制度創(chuàng)新一點都不難?!?/p>
眼下中國,從秋風身上,我們依稀能看到,“復興儒學”這個夢不只是學術思想的復興,更代表一種姿態(tài)——因為它首先是一種民族自信的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