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學婆婆”的胡麻天空

張臨軍

2015年夏天， 68歲中國鄉(xiāng)村老太秦秀英出版了自己繪著的自然筆記《胡麻的天空》一書，一下就成了“綠色明星”，并迅速在網(wǎng)絡(luò)上刮起一陣清新的自然之風。

秦秀英，這個4年前才開始學習識字、繪畫和上網(wǎng)的鄉(xiāng)村老太被稱為中國版的“摩西奶奶”（1940年，一輩子生活在農(nóng)場77歲才開始畫畫的摩西奶奶，在她80歲高齡時于紐約舉辦了個人畫展，引起轟動）。

重新識字，學做“自然筆記”

自丈夫2009年因前列腺癌去世后，64歲的秦秀英就一個人生活在越來越窄的時光和天地里。脾氣溫和、心地善良的她變得愛絮叨，愛流淚，愛回憶過去。

兒媳芮東莉每次回婆婆家，除了做一個孝順的傾聽者，就再也不知該如何與婆婆相處。盡管兒子永林早已習慣了這種絮叨，但也常常為母親反復(fù)回憶同一件往事而感到心痛。

2011年春節(jié)過后，夫婦倆再次將秦秀英從內(nèi)蒙古接到上海小住。這一次，雖然公園和菜場對她來說已經(jīng)是熟門熟路，但由于語言不通，秦秀英總是一個人出入，本地人的世界她根本進不去。小兩口去上班后，她就靠在家手工縫做鞋墊、枕套、靠背，以及各種小物件來打發(fā)獨自在家的寂寞與無聊。

一次，兒媳下班回家，無意中發(fā)現(xiàn)婆婆在侍弄陽臺上自己養(yǎng)的水仙花，那神態(tài)異常專注和慈愛。她突然想到，婆婆從前就對花草很熱愛，總是在院子里、窗臺上養(yǎng)上幾株花開艷麗的植物。？

如此，何不教婆婆做自然筆記呢？自然筆記是一種起源于歐美國家的觀察、記錄自然的方式，需要觀察者以文字或者手繪長期、持續(xù)地記錄對周遭自然環(huán)境的觀察、理解和感受。由于它對記錄人的繪畫功底和文字水平要求不高，像芮東莉這種沒學過畫畫，也非生物學專業(yè)的人，僅憑對自然的熱愛，就創(chuàng)作出了許多精彩的自然筆記作品。

作為自然筆記的倡導(dǎo)者，芮東莉一直覺得興趣是最好的老師。一個春日，她和丈夫便帶婆婆去了附近的靈石公園里看花、尋蟲。“白玉蘭和櫻花開得真好看，還有很多我不認識的花，紅的紫的都有。”婆婆感嘆到，殊不知已經(jīng)掉進了兒媳設(shè)的“陷阱”?；氐郊遥菛|莉把在公園里拍的相片放到電腦里，找出素描本和筆，像哄小孩子一樣“誘導(dǎo)”婆婆照著相片，把公園里發(fā)現(xiàn)的有趣自然現(xiàn)象畫在紙上。婆婆一聽又是搖頭又是擺手：“嗨，我哪兒會畫畫呀！連個字也不會寫?！笨吹綃寢屆嬗须y色，丈夫當時就心軟了。

然而芮東莉卻不肯罷休，打開公園里拍的照片，硬“逼”婆婆畫二月藍的花朵。秦秀英是個心腸極軟的人，“僵持”了近半個小時之后就主動妥協(xié)了。她拿起鉛筆瞇著眼睛，像個小學生一樣顫顫抖抖照著照片把二月蘭的花朵畫了下來。盡管筆觸稚拙，但老人還是完成得很好，畫紙上已經(jīng)赫然挺立著一朵盛開的紫藍色花朵。

然而芮東莉卻仍不滿意，“媽，上面還沒寫字呢，自然筆記要把觀察地點、時間和天氣情況寫在上面，還有植物的名字，寫別字和漢語拼音都行?！比欢?，婆婆是絕不肯在自然筆記里寫漢語拼音的，因為她覺得這樣很不正規(guī)。見她歪歪扭扭地寫完一個“二”字就寫不動了，兒媳就拿過筆手把手地教她。終于，婆婆的第一幅作品完成了，見小兩口都贊不絕口，老人臉上第一次露出久違的微笑。？？？？？？

接著，秦秀英的生活變得忙碌起來。白天兒子、兒媳上班了，她就去閘北公園鍛煉身體，看見好看的花就畫下來，并按照兒媳的要求把日期、花名、天氣情況、地點等認認真真地都寫上去。

由于只讀過一年半小學，秦秀英認識的字屈指可數(shù)，為了完成兒媳交代的“作業(yè)”，她就開始查字典認字，最初很多字第一天寫了第二天又忘，也常常寫錯別字，兒媳就找來一個本子，讓她把常用的字一遍一遍抄寫下來?！耙婚_始，標點符號我也不知道用，一句話從頭到尾連在一起，后來才知道有逗號、句號?！崩先苏f，為了在自然筆記里把每個字都寫正確，她總是在稿紙上打好草稿，讓兒子兒媳幫她檢查一遍，然后再工工整整地抄在自然筆記里。

找到屬于自己的表達方式

漸漸地，秦秀英愛上了這種記錄自然的方式。自從兒媳教會她做自然筆記后，秦秀英學會了很多字，也愛自己出去溜達了。

改變一步步地發(fā)生。以前的秦秀英去公園鍛煉，不愛和生人說話，自從做了自然筆記以后，遇到不認識的植物，就問問人家，順便也就聊起來。很快，她的腦子比以前靈活了，記憶力也好了，和兒子兒媳也有了更多新的話題。

很快，秦秀英認識了越來越多的花草和昆蟲。兒媳下班回家，她立刻把在公園里的“新見聞”講給兒媳聽：杜英開花了，像個毛刷刷，白色的小花挺好看;桂花樹上結(jié)了個馬蜂窩，上面密密麻麻爬了一層馬蜂;河邊有只大蜘蛛，牽出來的絲線足有兩米長……這讓芮東莉和老公下班回家的心情變得迫切起來，因為小兩口知道，媽媽一篇新的自然筆記就要誕生。

現(xiàn)在，夫妻倆也很愛秀英奶奶講述記憶中的那些美好故事：開著藍色花朵的胡麻地，屋檐下勤勞的家燕，還有土炕上的貓咪。原來，在老人的記憶里并不只有憂傷和苦楚，從她的講述里，兩人看到了苦難背后的一抹陽光。

熱愛自然的秦秀英很快就把閘北公園里她喜歡的花都畫了一遍?？墒侵笏拖氩黄饋碓佼嬍裁戳?，兒媳對她說，除了花，果實呀、鳥呀、蟲子呀，都可以畫，咱們現(xiàn)在做的叫“自然筆記”，除了你喜歡的，其他的植物、動物都可以畫。秀英奶奶這才意識到，自己不光是在畫畫，還是在給大自然做“筆記”呢！于是，當她在公園的草坪上看見一群麻雀，就做了一篇麻雀覓食的自然筆記。

有一天，芮東莉下班回來說，網(wǎng)友很喜歡婆婆畫的畫，要婆婆繼續(xù)畫、不能停，還說“他們要轉(zhuǎn)載的”。當時秦秀英不懂什么是“轉(zhuǎn)載”，也不知道“網(wǎng)友”是個甚，甚至還納悶：“我的畫在家里擱著，沒人來看過呀？”后來才知道，原來兒媳把自己的畫放到她的博客上了。

2011年10月27日，對秦秀英來說是值得紀念的一天。那天，兒子永林從小區(qū)門口買回一份報紙，笑嘻嘻地跟她說：“媽，有一件大喜事，你看看是甚？”老太太一愣：“能有甚大喜事了？我猜不著?！庇懒终f：“媽，你給麻雀們做的自然筆記上報紙啦！”？原來，她畫的上海閘北公園里麻雀覓食的圖畫在博客上引起關(guān)注，被登到了《新聞晨報》的頭版。這給了秦秀英極大鼓舞，她興奮地說：“這可是我做夢都沒有想到的！”

“因為這件事情，兒媳高興地要教我學電腦，說學會了電腦，就可以自己上網(wǎng)開博客?！保棵鎸﹄娔X，秦秀英很緊張，一有不熟悉的“方塊塊”跳出來，就不敢再進行下一步的操作，怕把電腦弄壞了，而且常常一會兒會了一會兒就又忘了。有一次，兒媳實在痛心她的忘性，氣得說道：“媽，你要是再學不會傳圖片，今天的晚飯就不許吃了?！庇懒忠宦牸绷耍骸皩W不會就算了，還能不讓吃飯了？”于是，換他來教。沒想到教到最后，兒子把鼠標一頓說：“媽，要是再學不會，晚上不許睡覺！”此話一出，三人頓時笑成一團。

秦秀英并不泄氣：“古人說了，‘牛頭不爛，多費兩爐柴炭’。只要天天學，我就不信學不會?！本瓦@樣，夫妻倆一下班就教老人學習簡單的上網(wǎng)操作。有一天，秀英奶奶從網(wǎng)上查到了兒子的工作單位，還看見他的兩張照片，這下可讓初次領(lǐng)略網(wǎng)絡(luò)神奇的她樂壞了。之后老人又查到了家鄉(xiāng)過去的一些有名的人，于是對學電腦也就更有感興趣了。

最后，秦秀英終于學會了簡單的查資料、上傳圖片、視頻聊天。他們還為老人開了一個博客，取名“臨河而居”，并配上勵志網(wǎng)名“好學婆婆”。因為有了漢語拼音這個神奇“拐杖”，？秀英奶奶在學會上網(wǎng)的基本操作之后，學起打字來就異常“神速”。之后每過一段時間，夫婦倆就會在媽媽的博客上看到她更新的博文，除了貼上去的自然筆記的圖片外，還有她“碼”出來的多則幾百、少則幾十字的小散文。

68歲出版《胡麻的天空》，躥紅網(wǎng)絡(luò)

“好學婆婆”發(fā)表在博客上的這些圖文記錄，為她贏來了許多網(wǎng)友的好評。她做的自然筆記，不僅陸續(xù)上了報紙和雜志，還被收入《自然筆記——開啟奇妙的自然探索之旅》一書。

可是很快，老人又陷入了新的煩惱。原來是上海黃浦區(qū)老年大學要邀請她去做講座，講述怎么做自然筆記。這讓秦秀英很為難：“平時拿起紙、筆來，寫寫畫畫還可以，講話就不行了，那么多人聽，講得不好就讓人笑話了?！庇谑窃趦鹤雍拖眿D的幫助下，她又開始備課、做PPT，“很辛苦，但學無止境啊！”她說。一切準備工作做好之后，小兩口突然發(fā)現(xiàn)媽媽不會講普通話！

時間緊迫，芮東莉模仿李陽瘋狂英語，發(fā)明了一套瘋狂漢語，教婆婆突擊學習普通話。東莉找來兩個遙控器當話筒，婆婆一個，她一個。然后，她教老人開口演講自己即興編的臺詞。“我叫秦秀英！今年68歲了！”她大聲吼一句，秦秀英也大聲跟一句?！斑€有那藍色的天空，我想在上面飛呀！”婆婆有板有眼地模仿。除了略帶一點點內(nèi)蒙古味兒，秦秀英的口音完全地道。倆人忘我地吼完一遍后，兒子永林早已笑倒在沙發(fā)上。經(jīng)由芮東莉的瘋狂漢語持續(xù)一個月的轟炸，秀英奶奶的普通話好了很多，第一次做講座也很成功。

所有生活中的點滴發(fā)現(xiàn)，都被秦秀英記錄在了自己的自然筆記之中。2014年1月，大兒子永強去磴口，發(fā)現(xiàn)雖然已是大寒節(jié)氣，黃河還在淌水，就拿手機拍了幾張照片回來給母親看。秦秀英說：“真是頭一回聽說黃河冬天不結(jié)凍?！本鸵幌伦勇?lián)想到生態(tài)的改變。她記得，以前黃河結(jié)的冰可厚了，上面能走車。就著大兒子拍的照片和自己的回憶，她當晚就畫了一幅筆記，并注明：“2014年1月19日-15～2℃晴 臨河到磴口的一段河兩邊凍了冰，中間沒凍，天氣太暖和了，黃河也凍不了?！迸c這類似的還有“西瓜味道變了”、“胡燕兒住的地方少了”……一篇篇自然筆記，漸漸匯聚成秦秀英眼中的中國。

秦秀英畫向日葵的故事，令一位兒童讀物編輯看得欣喜。編輯說，一般讀物講向日葵生長，就是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幾個過程。但是看了婆婆的筆記，才知向日葵的成長路途如此艱辛：比如剛播下去，可能會被野雞刨出來吃掉，發(fā)芽了可能會被蟲咬，還得農(nóng)民幫忙拔掉野草……“這才是向日葵真實的成長過程??！是兒童們真正需要的繪本?！?/p>

回顧秀英奶奶這幾年有如神話般的“成長”，兒媳也是“醉”了：“剛開始的兩年我還要幫婆婆改改錯字，糾正方言。到了2013年、2014年，她幾乎已經(jīng)不需要我再去涂抹和修改?！背俗匀还P記，秀英奶奶還創(chuàng)作農(nóng)事筆記和社會生活筆記，現(xiàn)已完成系列圖文作品近200篇。其中一些作品還被佛山圖書館在2014年展出。面對這一切，老人感慨：“在這個世界上，不光是父母創(chuàng)造兒女，兒女也要‘創(chuàng)造父母’?！?/p>

4年來，秀英奶奶的博客積累了大批粉絲，很快有出版商看上她的自然筆記。通過兒媳的整理，2015年6月，秀英奶奶所有的自然筆記集結(jié)為《胡麻的天空》，并順利出版。在這本書中，讀者會看到久違了的鄉(xiāng)間生活，小驢騾、雞、麥子、胡麻、糜子、糖菜、瓜……活靈活現(xiàn)的畫作配上文字，透出一個農(nóng)村老人對天地萬物的敬畏，以及中國農(nóng)村60年的自然生態(tài)變化與社會變遷。

就這樣，中國版的“摩西奶奶“秦秀英創(chuàng)造了價值，收獲了自信。新書出版，她還收到一筆版稅，這對她來說可是一輩子都沒有賺到過的一筆巨款?！耙f我一個農(nóng)民，怎么出書了呢？”“名利雙收”的秦秀英感慨地說：“人生沒有太晚的開始！”（未經(jīng)作者授權(quán)，不得轉(zhuǎn)載、上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