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互聯網時代的“新農人”

韋星

7月7日中午，廣州從化市西和村。李衛(wèi)鵬帶著記者走過一片片玉米地，穿過一排排為豆角生長而鋪設的架子……從土壤結構、種子選擇，到耕作特點、銷售模式，他娓娓道來。

這個學識淵博的年輕人，只有27歲。不過，在他們的社群里，他還是屬于最老的。因為還有好多“90后”。

不只在這個基地。廣州、惠州等珠三角城市的很多郊區(qū)，正活躍著大批像李衛(wèi)鵬這樣的年輕人。他們在郊區(qū)的農田上，謀劃著養(yǎng)豬、種地、賣菜等活計。和傳統(tǒng)農民相比，他們有“年齡小、學歷高、能力強”等特征。從生產、銷售到資金籌集等，這幫年輕人的出現，對過去的農耕模式，產生顛覆式的沖擊。

人們把這些人叫“新農人”，將他們所從事的產業(yè)叫新農產業(yè)。

農地里，李衛(wèi)鵬和《南風窗》記者交換了一張名片。名片上，除有廣州神農田園農業(yè)有限公司副總經理、技術總監(jiān)的身份外，還載有QQ號、郵箱、微博、微信二維碼……這和傳統(tǒng)的“農民”很不一樣。

2014年7月，李衛(wèi)鵬從華南農業(yè)大學蔬菜學專業(yè)碩士畢業(yè)。父親希望他跳出農門后，找一份體面的工作。他卻和父親說“想回到村里租地種菜”，父親撂下一句話：“農村的事，你搞不定！”

長期以來，中國農民地位低，收入差，已影響到很多學農學子的職業(yè)選擇。李衛(wèi)鵬的很多同學，即便學了好多年農業(yè)，但在職業(yè)選擇上，仍拋棄了農業(yè)?！凹幢銖氖罗r業(yè)的，也很少在一線?！崩钚l(wèi)鵬說，他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贏得尊重，讓別人對農業(yè)有信心。

李衛(wèi)鵬在西和村的基地，有70多畝。主要種植蔬菜、玉米等農作物。和他一起運作這個基地的，都是他同學。大家有共同的信仰和追求，而且知根知底。

在惠州，有相同經歷的是彭英豪。彭是綠田野農場的負責人，他的基地在惠州矮陂七日塘。彭英豪畢業(yè)于中國礦業(yè)大學，學的是土木工程。2012年，在變身“新農人”前，彭在華為做高管。但2010年，一次回河南老家的經歷，讓他很痛心：很多土地拋荒，農業(yè)沒落、農村空心化。和村民聊天時，村民告訴彭英豪，“農藥、化肥年年漲，種地虧錢，搞農業(yè)沒前途”。

在中國，食品安全已讓國人失去信心，彭英豪覺得應該做點什么。漫長的談判、租地后，2012年開始，他請人種菜。

過去10年，隨著豐富產品不斷涌現的，還有蘇丹紅、瘦肉精、毒奶粉……頻出的安全事故背后，還能“有所作為”的，似乎只剩下在互聯網上憤怒的鍵盤黨了。

以大學生、海歸人士、企業(yè)高管為代表的“新農人”群體，嘗試改變這一切：重新找回久遠的傳統(tǒng)農耕模式，重拾人們對國產食品安全的信心，也希望從中走出一條商機。互聯網加速了這一進程并形成了一個個這樣的社群。

新農產業(yè)的新，體現在和石油農業(yè)的區(qū)分上?！靶罗r人”拒絕使用那些具有化學因子的無機肥、農藥?！靶罗r人”希望借此激活傳統(tǒng)農業(yè)的因子，通過自然農法，讓活力農耕回歸。

有可能嗎？在“新農人”看來，可行。因為化肥、農藥不是自古就有，近代才出現。中國自古以來，就是遵從自然農耕的模式。華南農業(yè)大學副教授劉偉章表示，“農藥是伴隨著近代戰(zhàn)爭出現的，當時的農藥如敵敵畏等，其生產的目的是用來消滅士兵頭上的虱子，以保證士兵的戰(zhàn)斗力”。

隨著人口增多，為解決溫飽問題，人們從土地上大肆索取。這種索取，主要通過農藥、化肥等技術，超強度地挖掘土地“潛能”。這種挖掘，是以違反農作物自然生長規(guī)律和土地可承受度為代價，這就出現農藥、化肥濫用。2010年，一項調查數據顯示：中國占世界7%的耕地，使用了世界30%的化肥，是世界平均水平的2.5倍。

農民長期處于弱勢地位，缺乏議價能力。農產品價格上不去，但化肥農藥的成本不斷上升，農戶走到了崩潰邊緣。結果是：農田被拋棄、農業(yè)發(fā)展被扭曲。

中國農民已習慣了依托大量化肥和農藥來獲得豐收，也因此一步步被農資商“綁架”，進入萬劫不復境地。現在，“新農人”是要改變這一處境：從尊重自然、通過健康的種植方式開始。

盡管這樣做的結果是：一開始收成會很差，但地越耕越肥。

彭英豪認為，先把壞的種植方式停止了，才能開始好的方式。從他3年的種植實踐看，隨著健康種植方式的推廣，產量慢慢上來，菜色也逐漸好看。與此同時，種植成本在逐年降低。這是和過去完全不一樣的耕耘模式。

但好產品仍需好渠道來銷售。不少“新農人”在這方面曾傷痕累累。“6年花了我350多萬元！”惠州市天地源農業(yè)科技有限公司總經理吳宇輝告訴記者，“子彈（這里指資金）都快被打光了，還沒見回本”。

吳宇輝學的是金融，1998年大學畢業(yè)后，他來到工行惠州分行上班，日子過得平穩(wěn)。但平靜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后來，他給一家物流公司投簡歷。在做銷售賺了不少錢但還天天吃垃圾食品后，他跑去養(yǎng)山豬了。

“我的豬肉不好？”吳宇輝說，“我開店給客戶嘗嘗。”2013年9月，他的生鮮店開業(yè)了?？谖囤A得客戶尊重，價格飆升至50多塊錢一斤。目前，他的山豬基地里，養(yǎng)有100多頭山豬。當地人叫他“山豬哥”。

對于選擇做農業(yè)，吳宇輝說，“更多是出于一種情懷和使命感”。

開門店后，吳宇輝還將其他“新農人”種植的有機菜和有機水果引到生鮮店。這樣，好品質多了一個銷售渠道，而他的店也多了一個品種。這一刻，吳意識到建平臺的重要性，“‘新農人’只有互相抱團，互相幫助，才能共同發(fā)展”。

但在無法做到有計劃生產時，產品總還是有剩余或缺貨的情況。缺貨可以補貨，但剩余的如何處理？直接倒掉太浪費，第二天銷售又不新鮮。為解決這一問題，吳宇輝開了一家生態(tài)餐廳。同樣提供綠色、生態(tài)的高品質食物。

這樣，專賣店剩下的，可轉到餐廳當天消化，最大限度減少浪費，資源得到充分利用。而且兩個店的客流互為促進，相互回流。

2015年，吳宇輝動作頻頻：1月，他和諸多“新農人”發(fā)起成立新農黃埔軍校；3月，他開始構建網上商務平臺；6月，成立科技公司。接下來，他還想成立新農基金會，扶持新農產業(yè)發(fā)展。

吳宇輝說，新農黃埔軍校成立的初衷，是因為很多“新農人”—包括他在內，做農業(yè)時都摔了跤，損失很大。所以希望通過這個平臺和做有機健康產品的同行交流、分享，避免走彎路。“新農人”構建網絡平臺，是為好產品提供好出路，但又不是單純?yōu)榻ㄆ脚_而建平臺，而是打造一個生產者直接面向消費者的平臺。李衛(wèi)鵬的神農田園，資金籌集和消費模式，都是這么干的。

啟動神農田園運作前，李衛(wèi)鵬和他的同學還沒有基地。他們提出的概念是眾籌農業(yè)，大致是“大家把錢交給我們，我們不用化肥農藥去種出好品質給大家”。

這個概念的提出，得到很多人的支持。他們共向80多個人，籌集到了40萬元資金，加上貸款、借錢，湊夠100多萬元后，啟動了。

一開始參與眾籌的80多個人，成為了神農田園會員。接下來，李衛(wèi)鵬只需要好好種地即可，因為蔬菜在生產前已被會員出資預定。

這樣，有計劃的生產，不會造成浪費，而且不愁銷路。同時讓生產端和消費端直接對接，繞開中間商。這不僅解決資金的問題，還解決了消費的問題。早前，他們的會員分為兩類，A類會員是一年8000元，一周送兩次菜，每次6斤共6個品種以上青菜。B類會員一年4000元，一周送一次，單價和品質同上。

不過，很快就遇到麻煩。早前，他們和申通簽訂協議，運費是7塊錢一份，但青菜送出一個星期才到農戶家，爛掉了一半了。后來，李衛(wèi)鵬改用順豐，運送問題解決了，但運費是21元，漲了3倍?！斑@是當初預估不到位造成的”李衛(wèi)鵬說，現在會員價調整到了A類一年9000元，B類一年4500元，主要是物流費用漲了，但菜價沒有變，還是15元一斤。而他的會員數，也已增加410戶。

惠州根禾農莊的銷售，走的是高端會員模式。該農莊的老板劉洋，家境富裕，1988年出生的他，早前在新加坡、馬來西亞留學。

畢業(yè)時，他家人給他兩條路選擇：一移民國外，吃住一輩子不愁；二回國繼續(xù)打拼。他選擇了第二條路?；氐絿鴥?，劉洋拿2000塊錢去深圳找工作，他不敢住在城中村，于是租了有小區(qū)的房子，花1400元。只剩600塊錢，去吃麥當勞就花了70多塊錢—劉洋說，“我第一次感受到麥當勞好貴”，因為大手大腳慣了。

去年，他妻子生小孩后，劉洋不想這么漂，所以開始做農業(yè)。由于財力雄厚，他對農業(yè)的投資發(fā)展很快—“基本上，能用錢解決的，都解決了?！眲⒀笳f，農場里，除了種植西瓜、青菜，還養(yǎng)雞、鴨、魚、豪豬、竹鼠等。

“我的雞吃的是面包蟲，蚯蚓，桑葉等。”劉洋帶著記者參觀他的基地時介紹說，雞吃的面包蟲，即便批發(fā)價也是一斤17塊錢。當然，雞的賣價也很貴，一只白鳳雞甚至賣到260多元，一個雞蛋賣7塊錢。目前，他農場的會員有20多個，會費每年1.38萬元，每兩天配送一次，每次配送4斤新鮮有機蔬菜，品種在4至7個。

劉洋沒有請物流公司發(fā)貨，他自己送。有時，一些高檔小區(qū)的保安會發(fā)現：一個開著一輛白色奧迪Q5的家伙，經常抱著蔬菜送到了業(yè)主門口?！斑@不算什么，我餐廳的服務員，還開奔駛、寶馬呢?！眲⒀笳f，“其實我給他們的工資就3000塊錢—連油錢都不夠，但他們樂意干，主要是想見證和分享一份新事業(yè)的成長。”劉洋承認，農場目前還處于燒錢階段，但他看好這份事業(yè)。

新農業(yè)的顛覆在于，客戶直接體驗性消費，參與消費。而且客戶可以帶家人來基地玩，參與摘菜、務農等活動，甚至在農場吃飯。這就將農業(yè)和休閑旅游、農耕文化教育，結合在一起。

另一變革是對政府監(jiān)管的顛覆。有機菜的認證費很高，每個品種的認證費是1萬至3萬元，每年認證一次。以李衛(wèi)鵬的農場為例，100多個品種，每年就是上百萬元的認證費。所以他們只是按有機標準來生產，但沒有參與認證。因為認證的成本會推高價格，進而讓消費者埋單。事實上，這一紙認證的意義不大，一來消費者看不懂，另外，現實中，被認證無機的蔬菜通常只是一小塊地，比如產量只有1噸，但銷售者會用其他地塊的菜去冒充，使銷售的有機蔬菜遠遠高于實際擁有的。因為認證后，監(jiān)管跟不上。

消費者更歡迎的是參與式認證，即消費者自己選出有這方面知識的人作為民間監(jiān)督，以此取代政府的監(jiān)管。而消費者能組成共同體，本身就是因信任而結盟。“生產者和消費者的信任，是一點一點建立起來的?！崩钚l(wèi)鵬說，這些客戶極具粘性，農場主出于自身利益考慮，不會傻到自砸飯碗。

但這種模式挑戰(zhàn)到的，必定是傳統(tǒng)監(jiān)管部門“監(jiān)管=收費”的模式，還有“易毒而食”的傳統(tǒng)農耕模式。這是可喜的變化。

不過，讓李衛(wèi)鵬最高興的是：3個會員QQ群里有600多人，職業(yè)涉及公務員、老師、企業(yè)高層、醫(yī)生等職業(yè)群體。大家在群里互助，互稱對方為菜友。比如誰家小孩生病出了什么癥狀，拍照片到群內，醫(yī)生會在線提供建議。盡管不在同一小區(qū)居住，但因共同的信任而重新凝聚到一塊。“有的會員來基地時，還送一條大狗給我們看家。夏天，有的會員送來涼茶，冬天有的送來風衣。”李衛(wèi)鵬說，“這不只是生產者和消費者的關系了。實話說，沒有他們的信任，就沒有我們的成長。他們甚至幫我們介紹女朋友，感覺像一家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