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雯雯 李嘉麗
作為一名獨立電影導演,蔡明亮頭頂著許多光環(huán):臺灣電影新浪潮第二波代表者,作品《愛情萬歲》《河流》《天邊一朵云》《郊游》先后獲過1994年威尼斯影展金獅獎、1997年柏林影展評審團大獎、2005年柏林影展金獅獎、2013年威尼斯影展評審團大獎。2009年,《臉》入藏法國盧浮宮,成為該館首部電影典藏。
可是,完整看過蔡明亮電影的人,并不多。他的鏡頭中,一個女人梳頭可以梳5分鐘,空無一人的電影院就這么拍7分鐘……應該說,喜歡他電影的人會非常著迷,而另外一些人開始看10分鐘后,便會不由自主地打瞌睡。
如今,他帶著2013年創(chuàng)作的電影《郊游》來到廣東時代美術館,帶著大家辦講座、放影片、夜宿美術館、開音樂會……這也許是對當下電影播放體制的一次反抗,但也是對電影概念的一種解放。
有人說,你可以認為蔡明亮的電影無趣,也可以把每一分鐘當成無盡的想象空間。只是那時候,你看的不再是電影,而是你自己。而蔡明亮說,我的電影你睡著了就睡著了,有什么不好呢,干嗎要生氣?看了很多電影不舒服,那就不舒服一下,有什么關系?
Q:你為什么長年堅持拍這種小眾的文藝片?難道不希望作品被更多觀眾接受嗎?
A:我們亞洲人對電影的概念,似乎就是娛樂性、商業(yè)化,起碼要有個能理解的劇情,要傳達某些意思,不然就說看不懂,不是電影。但我20年來一直都想打破這個迷思。為什么不能夠忍受一部不太一樣的電影,或者說,忍受一個有點藝術的文藝片,就因為觀眾都不是從美術館培養(yǎng)的。
歐洲人不是這樣,去歐洲看影展,排隊的人老中青都有,他們可以接受各種不同的電影。為什么?因為從小去美術館,這不是一個負擔,是一個很開心、很習慣的事情。
事實上,確實是有人被我的電影影響的。一個17歲的小朋友,我完全不認識,他托人家要來實習。我說看過我的電影嗎?他說是的,從《你那邊幾點》看起??赡軐σ话阌^眾來說,這是一個打瞌睡的電影,但是對于一個17歲的小朋友,我覺得他某些地方被開發(fā)了,因為他平時看不到這種電影。
Q:你會為投資和票房焦慮嗎?
A:很奇怪,我從拍電影《青少年哪吒》開始,都是人家來找我,我很被動的。沒有人不看重回報,但是你投資這樣一部電影,我這樣的導演,通常要非常愛這個導演。
但我確實為票房發(fā)過愁。比如《你那邊幾點》,臺灣的片商都不愿意發(fā)行,不賣座。后來我租了一個戲院的百人廳,出一天租金2萬多塊,在網(wǎng)絡上賣票。開演前一個禮拜,只有5張預售票,我說不行,我要上街去賣。
第二天我苦思,哪里會有很多知識分子呢?哦,書展,我們就帶了楊貴媚、李康生一票人去書展外的馬路邊,還被警察趕,一個早上賣了300張票,信心就來了。后來我聯(lián)絡各個大專院校去演講,免費演講都可以,只要讓我賣票。他們說好啊,平常還請不到你來。那次賣了1萬多張,表示放映廳每天都滿。
Q:這種拍攝風格,跟童年的經(jīng)歷有關嗎?
A:我生于電影的黃金年代,那時候唯一的娛樂就是看電影和聽收音機。到處戲院林立,就像廟,我一天朝拜兩次。7點那場我外婆拉我去,9點那場外公帶我去,3歲到12歲沒有間斷地看,香港的、臺灣的、大陸的、美國的,種類很多。我從來不做功課,都是我外公外婆做。后來回到馬來西亞,我去過的每一間戲院都被拆了,剩下一個殼,里面在賣水桶等塑膠制品。
我為什么會變成導演,真的不知道。我在某一個階段,突然覺得自己是一片沒有根的葉子,期待掉在一個好的地方。后來,我順著水流,一直遇到好的地方,也完成了我的作品,所有事情都很自然。
Q:以前看的應該大多是商業(yè)電影吧?它們有沒有影響你?
A:我的創(chuàng)作跟我的生活經(jīng)驗是重疊的。我愛看小說,但是我不拍小說。我要拍我的生活感受。我看了大量的娛樂片,但是我最后走了另一條路。
大三的時候,我去打工,當場記。那是臺灣最后一部武俠片,粗制濫造。我工作得非常沮喪。我要制作這樣的電影嗎,跟這樣一群人一起工作,嚼檳榔講粗話?有一天凌晨6點收工,走到一個小報攤,買了一份打開,法斯賓德死了,我就蹲在路邊哭。
后來當導演了,我的電影跟這個時代基本上脫節(jié)。拍《不散》,對著一個大的老戲院1000個觀眾席空拍,人去樓空的意思。本來想拍3分鐘剪成1分鐘。但聽到機器咔咔響時,看著空座位,我好像看到外公外婆坐在那邊,我全家坐在那邊,奇怪的臉一張張升起來,然后消失了。我非常沮喪,不是這個戲院離開了我,是我們離開了它。我忘了喊卡,結果機器走著走著沒底片了,拍了7分鐘。
剪輯師看到這個鏡頭非常焦慮,說導演,不要這樣吧,太長了??晌液敛华q豫要全部保留。必須承認,我再看是毫無感覺的,就是要折磨觀眾。但我非常清楚拍的時候是什么感覺,我是一個作者,不是商品制造者,我需要我自己的權利,你們來看的是我的電影,不是你們想要的電影。
Q:小時候看過的電影,有沒有印象比較深刻的?
A:我回顧看過的那么多商業(yè)片,真的進入腦袋里面,只有一個胡金銓。我11歲的時候看《龍門客?!罚杏X好好看,俠客沒有騎馬,衣服也會臟,人要吃飯,很生活化。為什么那么吸引你,因為真實?,F(xiàn)在看古裝片有古代的感覺嗎,大部分沒有,有很多還是燙了頭發(fā)、染了頭發(fā)出來的。
Q:你說過《郊游》是最后一部劇情片,以后不拍劇情片了,為什么?
A:我沒有說過不拍劇情片,我是說不要再拍在戲院賣票的那種電影。電影的含義其實非常廣。就像侯孝賢說他拍電影時心中沒有觀眾,本來就不應該有觀眾。如果你覺得拍電影是個市場,那么就搞美國的市場調查那一套,如果你覺得拍電影是個創(chuàng)作,就不會這樣想。
《郊游》其實是一個展覽式的創(chuàng)作,它已經(jīng)不是電影了。展覽的時候,它變成一個新的《郊游》,參與的觀眾也成了一部分,成了更大的《郊游》,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完全跟在戲院看是不同的,跟在碟上看是不一樣的。所以我根本不害怕盜版。
Q:為什么會長期用一個沒有任何專業(yè)訓練的主演?
A:我對演員的態(tài)度,建立在情感上。不能說李康生一次不紅就丟掉他。我就是反骨,別人都不愿意對著一個人拍,李康生就是第一眼吸引我,他是一張白紙,沒有被訓練,用他的節(jié)奏去表達。他又不怕鏡頭,他既是演員又不是演員,楊貴媚也是,非常有彈性。
我希望演員給我東西,不是我給他們東西,我只是引導他們。李康生20歲哭不出來,到了30歲他爸爸過世他會哭。每一次都讓我非常意外。我看他就像在看生命的狀態(tài),由盛到衰,衰也不是丑陋,一樣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