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筆2000元稿費買了納蘭性德的手卷
上世紀(jì)90年代末的一個下午,位于北京后海的宋慶齡故居,綠蔭婆娑,花香鳥鳴。斜陽夕照之下,長廊間,一群少男少女圍坐在一起背念著一首首著名的納蘭詞,朗朗上口,神情投入,“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里憶平生”……恍如置身于《紅樓夢》的大觀園中。
在這座有著歷史傳承的宅邸里,宋慶齡只是它一世的主人。此宅內(nèi)存有康熙帝親筆御題“五峰挺秀”一匾懸掛于“暢襟齋”后面,為前清大學(xué)士納蘭明珠府第的遺物。而明珠長子、著名詞人納蘭性德(本名成德,字容若)的《淥水亭集》中有詩曰:“階前雙夜合,枝葉敷華榮。疏密共晴雨,卷舒同晦明?!逼渲械摹半p夜合”指兩棵“明開夜合樹”(俗名衛(wèi)茅),如今仍生長在南樓的石階前,樹齡當(dāng)有300余年。因此,在明珠宅邸花園中吟誦納蘭性德的詞是一個有出處的選擇。
我第一次注意到有這么一個納蘭粉絲群的存在,他們年輕、堅實、穩(wěn)定,文藝氣息濃厚,而納蘭詞與生俱來的婉約惆悵又特別適合“少年不知愁滋味,強(qiáng)說愁”的年齡。
那一刻,距離我爺爺夏衍把納蘭性德行書手札卷捐給上海博物館,已經(jīng)過去了近10年的光陰,他本人也已于1995年去世了……這二十九通書簡,全部為康熙十九年以前所寫,其中多數(shù)是寫給清代收藏家張純修的,從中可以了解納蘭容若所喜愛的印章、箋紙以及他的別號。
夏衍在上世紀(jì)50 年代。
這是一場相隔300多年的邂逅。1961年,我爺爺夏衍是當(dāng)時的文化部副部長,去琉璃廠豐富他的收藏,成了繁重工作之外的一大消遣。當(dāng)納蘭性德手卷出現(xiàn)在他眼前時,愛不釋手,正愁手頭有些緊時,剛好來了一筆2000元的稿費,當(dāng)即買下,這是前世修來的緣分。
王力在談到康生的時候有過這么一句話:“由于對文物有共同的興趣和愛好﹐加之工作上的交往﹐我和黨內(nèi)許多對文物有興趣的收藏者﹑鑒賞家成了朋友。鄧拓﹑田家英是我的好友。我還是郭沫若﹑康生﹑夏衍家的???。”不錯,當(dāng)年購得手卷后,不少名人朋友紛至沓來,其中就有康生、陳伯達(dá)。于是,齊燕銘提議以珂羅版精印復(fù)制,作為文化部代表團(tuán)出訪禮品。我爺爺欣然同意并商定,請郭紹虞題簽,夏承燾撰序,顧廷龍作后記,由“上博”印制。其中不僅包括了他自己的所藏,還將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所藏納蘭致顧貞觀簡一通;致嚴(yán)繩孫簡五通;“上圖”所藏致顏光敏簡一通;玉佛寺所藏納蘭書嵇康與山濤(巨川)絕交書一通,匯印成一冊,書名《詞人納蘭容若手簡》。
藏品是夏衍的感情寄托
時隔幾年以后,風(fēng)云突變?!拔母铩北l(fā),納蘭性德手卷從八大人胡同的家中被抄走,下落不明。那座四合院(后來改為南竹竿胡同113號)被抄了不下幾十次,抄走了三間藏書房的書,最后只還回900多冊。而最讓我爺爺傷心的是當(dāng)著他的面,把他和周恩來總理的合影統(tǒng)統(tǒng)撕碎、燒掉,“士為知己者死”,我爺爺不是一個糾結(jié)的人,但這件事情他對我講了不止一次。當(dāng)然,失去的納蘭手卷也是他最惦記的,那時我祖父曾說過:“其他的東西不見了無所謂,但納蘭性德一定要追回”,此話他跟方行同志講過,也對我說過。1978年落實政策后,手卷終于失而復(fù)得。他告訴我說:“最后是在毛家灣找到的,陳伯達(dá)拿去‘孝敬’林彪了……”云云??梢?,他與納蘭容若的情緣未了。
我爺爺自己是個文人,文人畫是他的主打牌。有意思的是,他的字畫收藏取向是他為官之后形成的,他將“揚州八怪”中的主要“八怪”:金農(nóng)、汪士慎、黃慎、李鱓、鄭燮、李方膺、高翔、羅聘都收齊了,他們身上的“奇”與作品的“怪”,代表著中國畫的革新。古今中外藝術(shù)史上的任何一次“不破不立”,都是與藝術(shù)家觀念的變革分不開的。我想,我爺爺?shù)氖詹夭粫菃渭兊耐A粼谒囆g(shù)審美的層面,“八怪”共同遠(yuǎn)離仕途官場的非主流態(tài)度,可能與身處官位的他產(chǎn)生了某種逆向的共鳴,同樣,這種非主流性也體現(xiàn)在了他收藏的清代詞人納蘭容若和近代畫家齊白石的身上。在他的收藏世界里,或許還潛藏著另一種活法的“夏衍”,這是他以此寄情,在被高度政治化后,依然要保有一顆自由文人的心。
我理解他在收藏心理上,有著三個層面的遞進(jìn):首先,是個人審美情趣,文人畫的獨特個性和超凡脫俗是他鐘愛和欣賞的;其次,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在文化部“十年作吏”,為緩解政治和工作上的壓力,“苦中作樂”,聊以自慰;再者,就是他收藏的境界了,以一己之力來收藏,最后回饋社會。從最終的結(jié)果來看,他的這三點夙愿都得以實現(xiàn),他在集郵中實踐著“集成”的思想,在字畫中寄托著文人的情懷,可謂相得益彰。
視上海博物館為藏品的歸宿
我爺爺?shù)氖詹卣率驱R燕銘刻的:“仁和沈氏曾藏”。仁和是他的出生地杭州,沈氏是他的本姓,是曾藏而不是珍藏,一個“曾”字就表明了他不占有的態(tài)度。我爺爺是在90歲以后著手考慮他的身后事的,首先便從他最珍愛的納蘭性德手卷開始。1989年4月25日,他寫信給他在上海文博界的老部下方行同志:“我收藏的納蘭性德書簡卷,打算捐贈給上海博物館。因此公書簡,除我的二十幾通外,國內(nèi)只有‘上博’尚有數(shù)通也?,F(xiàn)在正請啟功先生書跋,還有幾位收藏家想看看,所以請先和‘上博’聯(lián)系一下,如他們愿意接收,大抵下半年請他們直接和我聯(lián)系。這是海內(nèi)孤本,還是讓國家保護(hù)為好也。”那一年國內(nèi)多事,他一連發(fā)了5到6封信給方行,均談及此事,足以見得納蘭手卷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以及他不想使之重蹈“文革”動亂覆轍的急切心情,“方行同志:前函諒達(dá),現(xiàn)在局勢已見平靜,過了立秋,北京也已開始轉(zhuǎn)涼了,在您方便的時候,歡迎您到北京來,把那件東西交出,總算了卻一件心事。到了九月,可能又會出現(xiàn)旅游‘旺季’,住旅館就不容易了。具體日期,統(tǒng)由尊便。反正我不出門,恭候以圖快晤。匆匆 ?祝 ?近安 ? ? 夏衍八、十四”
夏衍與作者沈蕓以及夏公的愛貓。
當(dāng)年的9月,方行同志親赴北京來接收納蘭手卷。這里補(bǔ)充說一句,我爺爺晚年兩次向上海博物館的捐贈都是通過方行同志的。為此,方行同志還專門用筆名寫了一篇關(guān)于夏衍捐贈的文章,文中的有些細(xì)節(jié)是不懂文物的人很難下筆的。1982年我爺爺從上?;貋?,一直興奮地說著一件事,在思南路周公館看到一份展出文獻(xiàn),是國民黨特務(wù)跟蹤記錄:“周偕不知姓名之男子三人及女子一人(并非鄧穎超)……”他是其中一男子,女子則為龔澎。事情的大致是,1946年的10月17日,他和喬冠華、龔澎去周公館見周總理,談興甚濃,周提出請吃上海大閘蟹替他們(后含陳家康)餞行,在去往高長興的路途中,行至福州路天蟾舞臺附近,周突然下車斥問跟蹤的特務(wù),甩掉了“尾巴”。久經(jīng)沙場,此等區(qū)區(qū)小事絲毫未影響周恩來那天的情緒,吃蟹飲酒,他的興致很高,一口氣吃了五只螃蟹。我爺爺后來將這件趣事寫進(jìn)《懶尋舊夢錄》,而這次頗有意義的參觀就是方行同志陪同他去的周公館。
1982年,方行(左一)陪同夏衍參觀思南路周公館,在大門前的留影。李子云(左二),沈?qū)帲ㄗ笏模?/p>
那一次方行同志來接收納蘭手卷是我親歷的。臨行前,特地請趙樸初、李一氓夫婦一起在北京昆侖飯店吃了一頓我們家喜歡的上海菜。那一天的宴會,我爺爺只帶了我姑姑和我參加。開席前,方行同志拿出手卷請趙樸老和李一氓鑒賞,等他們二位細(xì)細(xì)看后才落座開飯。昆侖飯店最初的上海餐廳是由錦江集團(tuán)打理的,我爺爺和方行同志跟張賢秉總經(jīng)理很熟悉,他們特地關(guān)照廚房要為趙樸老一個人準(zhǔn)備全素宴。我記得很清楚,趙樸老當(dāng)時非常開心,連連說,這讓他想起了周總理請吃飯也是專門為他備全素菜的往事。
轉(zhuǎn)眼間,我爺爺和他收藏的故事已經(jīng)過去20多年了。在今年他逝世20周年紀(jì)念日時候,上海博物館將他的舊藏郵票和納蘭手卷首次展出。參觀者的興奮點很有趣,年紀(jì)偏長者對清代郵票頗感興趣,意料之中;追捧納蘭性德手卷的則以青少年為多,意料之外。同為我爺爺?shù)牟仄罚^者卻在年齡上有如此大的分極,令我沒有想到,不知道我爺爺會對此有怎樣的感慨?依我對他的了解,高興是一定的。從任何意義講,回饋公眾都是一位收藏家最高的理想和境界,這一點,他用幾十年的堅持做到了。
夏衍寫給上海博物館負(fù)責(zé)人方行的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