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樂天

葉春雷

孔子曾在《論語·述而》中這樣概括自己的為人：“其為人也，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睆倪@句自述中，我們很容易得出一個結(jié)論：孔子是個樂天派。

對一個人的了解，用孔子自己的話來說，是既要知其言，更要觀其行。孔子說自己“樂以忘憂”，是否真的如此？我們只要看看，面對突發(fā)事件，孔子的表現(xiàn)，就很清楚了。

也是在《論語·述而》中，記載了孔子這樣一句話：“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對比司馬遷的《史記·孔子世家》，我們了解到事情的來龍去脈：孔子到宋國去，與弟子們在一棵大樹下習(xí)禮。宋國的司馬桓魋想殺孔子，拔掉了這棵大樹?？鬃与x開了，弟子們催促孔子，快點(diǎn)逃?？鬃诱f：“慌什么？天在我身上生了這樣的品德，那桓魋將把我怎樣？”孔子在面對殺身之禍的嚴(yán)峻時刻，居然還有緩者的雅致，真是不簡單?？梢钥吹?，孔子對自己的德性（也包含聲名）是高度自信的。在孔子眼中，德性就是自己的護(hù)身符，或者說擋箭牌。擁有它，就沒有什么能夠傷害到自己。這種自信換一種說法，就是“樂天”。

無獨(dú)有偶。又有一次，孔子經(jīng)過匡準(zhǔn)備到陳國去，因?yàn)樽约旱南嗝才c魯國的陽虎相似，被匡人誤認(rèn)為是曾經(jīng)殘害過他們的陽虎，于是把孔子囚禁了起來?？鬃右稽c(diǎn)也沒有露出害怕的神情，他自信地說：“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這段話，展現(xiàn)出孔子高度的文化自覺。他覺得自己儼然就是周文化遺產(chǎn)的最高代表。如果老天爺要讓這種文化喪失，那我也不會掌握它了。言外之意，老天爺既然讓我掌握了這種文化，就不會讓這種文化喪失。既然我是這種文化的唯一繼承人，老天爺自然不會讓我死于非命，匡人又能把我怎樣？在這則故事中，孔子的自信簡直到了自大的程度，難道周朝的優(yōu)秀文化遺產(chǎn)真的只有孔子一個人得其精髓嗎？孔子這樣看待問題，只能說他是一個極其樂天的人。在命懸一線的危急時刻，孔子看到的不是事物的消極面，而是積極面。果然，匡人在囚禁孔子五日后釋放了他。

孔子的兩次化險為夷，其實(shí)都表明了一點(diǎn)：孔子是一個在文化上高度自覺的人，他認(rèn)為自己能夠代表周文化的精髓，所以自然不會死于非命?？鬃拥臉诽欤从诳鬃訉χ芪幕淖孕?。這種自信，不僅表現(xiàn)在自己是這種文化的代表，而且也表現(xiàn)在當(dāng)時的社會對這種文化還心存敬畏之心?？鬃由畹拇呵锿砥?，雖然已經(jīng)是“禮崩樂壞”，但周文化的余威還在，如果孔子生活在莊子的時代，也許孔子早就死于非命了，哪怕他是周文化遺產(chǎn)的唯一和最高的繼承人。

孔子人格中這種樂天幾乎是一種天性，我們閱讀《論語》，時時可見這種樂天的蹤影。雖然有時候，孔子也發(fā)發(fā)感慨，有時似乎也比較悲觀，像《論語·子罕》中孔子悲慨：“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言外之意，這天下清明無望呀！同樣是《論語·子罕》，孔子站在河邊悲慨：“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在《論語·公冶長》中，孔子悲慨：“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說得似乎凄凄哀哀。在《論語·述而》中，孔子悲慨：“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fù)夢見周公！”但這只是孔子人生中的小插曲而已。每個人都有意志消沉的時刻，我們看的是一個人一生的主色調(diào)，而孔子一生的主色調(diào)應(yīng)該是“樂天”。這就像為人上，孔子一般是相當(dāng)寬容的，和顏悅色，讓人如沐春風(fēng)，這是孔子為人的主色調(diào)，但孔子也會發(fā)脾氣，也會罵晝寢的宰予“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杇也”?？鬃恿R的最兇的一次是罵自己的老朋友原壤。我疑心這個人有點(diǎn)道家的氣象。譬如母親死了，孔子去幫他治喪，他卻站在棺材上唱起歌來，這是不是有點(diǎn)莊子在妻子死后鼓盆而歌的味道？孔子大約心里很煩，但那一次孔子忍住了，他裝作沒聽見?？蛇@一次，孔子看見原壤“夷俟”，大約就是荊軻被秦始皇最后殺死時坐在地上的那個姿態(tài)：箕踞。表達(dá)自己對秦始皇的鄙視。面對原壤如此輕浮無禮的舉止，對于把“禮”看得重如生命的孔子來說，真是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程度?？鬃舆@次大光其火，罵自己的老朋友：“幼而不遜悌，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辈ⅰ耙哉冗灯涿劇?，我估計這次孔子氣得絕對是血壓升高不少的。但這只是反?，F(xiàn)象。平常的孔子，絕對是溫文爾雅，文質(zhì)彬彬，學(xué)而不厭，誨人不倦的。

所以，看人，要看他的主流?？鬃尤烁竦闹髁骶褪恰皹诽臁?，這種“樂天”的精神動力源于他對周文化的自信。正因?yàn)樽约菏钦y(tǒng)文化的集大成者，所以孔子相當(dāng)樂觀地認(rèn)為：天無絕人之路。在《論語·述而》中，孔子相當(dāng)高調(diào)地指出：“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彼裕?dāng)孔子在陳絕糧，跟隨的人餓得爬不起床來了，子路沉不住氣，逼問孔子：“君子亦有窮乎？”孔子響當(dāng)當(dāng)?shù)鼗卮穑骸熬庸谈F，小人窮斯濫矣?！笨鬃訕诽斓奶煨?，高尚的人格操守，在這句鐵骨錚錚的話語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鬃邮且粋€極為樂觀的堅定的理想主義者，所以他才會擲地有聲地說：“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p>

孔子一生郁郁不得志，莊子在他的文章中經(jīng)常調(diào)侃孔子倒霉的一生。莊子把孔子死守周禮看成是已陳之芻狗，“行者踐其首脊，蘇者取而爨之而已”，孔子倒霉是命中注定的，因?yàn)椴缓蠒r宜?！皩?fù)取而盛以篋衍，巾以文繡，游居寢臥其下，彼不得夢，必且數(shù)瞇焉”。莊子是深刻的，也是刻毒的。他看出孔子拘守周禮的不合時宜，顯出莊子進(jìn)化的眼光。所以他眼中的孔子，“伐樹于宋，削跡于衛(wèi)，窮于商、周，圍于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死生相與鄰”，真是一條活生生的喪家之犬，但在莊子眼中倒霉透頂?shù)目鬃?，卻相當(dāng)開朗地看待自己人生的困境。莊子嘲笑孔子及其弟子“七日不火食，死生相與鄰”的悲慘境遇，但身臨其境的孔子自己卻“弦歌不輟”，優(yōu)雅平和，一點(diǎn)沒有感到死期將至的悲哀。從某種意義上說，莊周譏笑孔子，他自己不也像孔子一樣窮困潦倒，甚至比孔子還倒霉，要找監(jiān)河侯貸粟度日嗎？他們不都是在堅守自己的人生理想嗎？孔子是待價而沽，莊子是持竿不顧，不同樣是值得肯定的嗎？所以莊子大可不必譏笑孔子的潦倒，更不必嘲弄孔子的不合時宜，因?yàn)榍f子自己逍遙無為的主張，在統(tǒng)治者眼中不同樣是不合時宜形同異端嗎？孔子堅定地傳播周文化，他自己和莊子的看法一樣，也知道沒有好結(jié)果，在《論語·微子》中，當(dāng)隱者請子路轉(zhuǎn)告孔子“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言外之意是你的一切努力都是白忙活，沒有任何意義，孔子卻堅定地說：“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币馑际牵骸叭绻煜绿?，我就不會與你們一道來從事改革了?！泵髦接谢?，偏向虎山行。子路說老師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說到底不就是一種樂天精神在支撐著這位“萬世師表”嗎？

人應(yīng)該有一點(diǎn)精神。這從孔子身上看得最分明。做事不論成敗，只要有這點(diǎn)精神，就能得到人們的敬仰。孔子“從周”的政治理想也許有些不合時宜，孔子借助周文化調(diào)和整個社會日益尖銳的階級矛盾的努力也許顯得保守，但孔子堅守理想的樂天精神實(shí)在讓人佩服。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這一幅天真浪漫的圖畫，我以為是孔子樂天人格最詩意的寫照。

（編輯 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