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樂昊
“我慶幸我這一生總算是有驚無險地活到了現(xiàn)在?!蓖陝?chuàng)傷、殘酷青春、年少輕狂、中年危機統(tǒng)統(tǒng)過去,從一場漫長妄境里醒來的王朔,發(fā)現(xiàn)人生賽程已然過半,所余大事,無非是保住晚節(jié)。
他走路也像貓,夾著,肩膀端起來,腳頭落得很輕,悄沒聲息。他說,這是從小在部隊大院生活的結果,長期集體群居,個體都恨不得把自己閉合收縮起來,不打擾別人不是最高標準,而是為人的最低標準。在這個單身漢別墅里晃蕩的每個活物都是一出默劇:兩只貓以幽靈和夢游者的方式間或閃過,電視里上演著狗血劇情,但是音量被主人無情地掐掉了,男女主角激動的面部表情配合嘴唇無聲地一張一翕,像兩條魚在努力傳情達意。據(jù)說這是他長期以來習慣的看電視方式。
另一種供養(yǎng)更加隨意,他是自己的飼養(yǎng)員,做自己的一日三餐,把自己喂飽。他受不了動用保姆,因為不能容忍家里有個生人走動。
不受福德的老式宅男
標準的宅男生活不難想象,況且這還是一枚拒絕網(wǎng)購和拒絕接收快遞的老式宅男。好在是在部隊待過的人,怎么都不至于喂養(yǎng)不了自己。他一個月去一次超市,買回一堆東西,挨個吃,從最新鮮易腐的蔬菜開始吃起,直吃到月度將盡,家里什么也不剩了,以打鹵面收場。
起得早,于是早飯吃得精,自己給自己烙一張披薩大餅,多擱cheese以增加營養(yǎng)。部隊大院長大的人有一種固執(zhí)的味覺記憶,最好吃的就是食堂大鍋菜。那種帶著汁水、不用精煸細炒、只需投鍋熬制的,王朔的菜系就是這一路。所謂“食不重味”,即一天只燒一個菜,一個菜里只擱一樣東西。這種吃法直接導致頻繁口腔潰瘍,需要維生素救場。
墻上掛著他自己的手寫體:不受福德。這4個字,是他的自省真經。
他覺得自己寫不來大字,這4個字用小小的紙寫了,再去復制放大,裱制裝框,偽裝成書法作品。滿屋子掛的都是這種隨性收藏,收藏的標準不在于是否出自名家或者價值昂貴,而是跟自己的生活與情感緊密勾連——這也是他寫作的標準。
寫作,在規(guī)律的時候,一天能寫電腦一整屏。數(shù)一數(shù),也就500字。500字要寫好也不容易。電腦打字修改起來太方便了,總是邊寫邊改,一度還添了個毛病,但凡用詞,要把所有的同義詞近義詞全部列出來,反復揣摩、替換。煉字到了這地步,也是強迫癥。推敲許久,擇一填之,過了幾天回頭看看,還不如第一次憑直覺使用的詞,再改回去,戰(zhàn)線因此被拉得更加漫長。
他已經宅了很多年。偶有邀約,總是還沒出門就開始后悔。尤怕出席活動,每次拒絕朋友邀約,都是一場艱難的心理戰(zhàn)。幾年前洪晃在三里屯太古里的“薄荷糯米蔥”開業(yè),請他出席,一個隱匿的理由脫口而出:“不去,我有童年創(chuàng)傷。”
童年創(chuàng)傷論一出,他從此在朋友中獲得了應酬豁免權?!澳愣紕?chuàng)傷了!誰還好意思勉強你?”
兒童是最高贊美
他不在乎外面的人怎么看他,但是身邊人的評價很重要,就像少年時漫天淘氣,老師怎么批評都沒關系,不能被身邊的伙伴否定。
“我小的時候認為,總有那么一群人比其他人更加純潔、高尚、正確,我先以為解放軍是這樣的人、教師是這樣的人;后來以為作家是這樣的人,或者搞文藝創(chuàng)作的應該是這樣的人。于是我好不容易要擠進那個圈子,想讓自己變得更好一點,結果發(fā)現(xiàn)哪里的人都一樣,哪個圈子也不比另一個圈子高尚多少。”這是王朔式的幻滅。
理解王朔的行為和思想都應該到他的童年去尋找線索。
方槍槍式的童年,就是試圖混進主流卻一直被拒絕最后干脆頑劣到底,放大一點來說,這也是王朔一生的主線。他曾有一種大院子弟天然的優(yōu)越感,認為大院之外的市民都叫老百姓,“我們是優(yōu)秀人種配的。我爸是南京高級工程學校第一期第一名,我媽是第三軍醫(yī)大學的?;?,第一名。我爸是第二野戰(zhàn)軍,破譯密碼的?!毙W一年級之前,王朔一心想成為好學生,那時他聰明,容貌也俊俏,若是乖巧點,滿可以成為老師的寵兒。到了二年級,咣當!“文革”開始,一切全亂套了。
他的童年仿佛在那時候被凍住,然后無序的青春期又被拉得格外漫長。直到現(xiàn)在,他都沒有擺脫童年的審美,以及孩童的心性。
撒旦的晚節(jié)
在萬人空巷的《編輯部的故事》和《渴望》之后,大眾以為王朔已經躋身“主流”,連王朔自己都產生了同樣的錯覺。但很快,事實不露痕跡地教育了他。在狹窄的主流話語體系里,他曾經是“痞子”,也將永遠是“痞子”。當時他的好友鄭小龍是北京電影藝術中心的副主任,中心正猛招人,馮小剛趙寶剛都是那時候被辦進去的,一躋成為“公家人”,只有王朔始終被擋在門外。他第一次當導演的《我是你爸爸》在國內被禁演,他改編池莉的《一去永不回》在1997年“清理精神污染”中被認為宣揚“灰色人生觀”,審查被斃。王朔因此擲下筆,去了美國。
“痞子文學”這枚標簽深深觸怒過王朔,“合著都把我當成什么人了!你們說我流氓,你們才是流氓呢!”
如今,走在從“知天命”到“耳順”之間的老王,開始懂得用另一種方法為自己正名:“氓,民在野。集疏,美民為氓。通疏,男子不相識之初稱氓,約與婚姻稱子,嫁則稱士。”所謂“流氓”,既美且野,自由而單身,美男子是也。
“我慶幸我這一生總算是有驚無險地活到了現(xiàn)在?!蓖陝?chuàng)傷、殘酷青春、年少輕狂、中年危機統(tǒng)統(tǒng)過去,從一場漫長妄境里醒來的王朔,發(fā)現(xiàn)人生賽程已然過半,所余大事,無非是保住晚節(jié)。
如果中國文學史上也有“垮掉的一代”,王朔可算是一代宗師?!翱宓襞伞钡乃枷胲壽E都因循一條“疏離——反叛——迷惘——尋找——宗教”的路線,就像艾倫·金斯堡在日記里寫道:“詩人成了先知。各種形狀的愛、受苦和瘋狂。他探索自我,在自己身上用盡各種藥物,只保存了最根本的感覺……”而王朔的個人生活軌跡更像美國另一個反英雄的寫作者塞林格,后者盛極而隱,避世而居,年輕時摹寫叛逆,老年時作品歸向哲學和禪宗。
“我不需要啟蒙開悟,我是自證自悟。在那一刻我明白過來了,我就是撒旦!撒旦是誰?撒旦是破壞者、挑撥者和告密者,這正是我干的事兒。我命定了要干這樣的事情,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