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英
會走路以后,我好像要把以前錯過的都要補(bǔ)回來似的,拼命地跑呀跑,像小野牛那樣奔跑,還經(jīng)常撞人、撞樹又撞墻。
“弄泥蛇,現(xiàn)在不滑溜溜地爬了?”有的大人這樣笑著打趣我。
“你才滑溜溜地爬呢?!蔽乙贿吪?,一邊還嘴。
我把大頭一仰,撒開腿又像野牛一樣奔跑,大腦袋上不多的頭發(fā)甩來甩去,看上去很有趣。媽媽笑起來,她寧愿讓我像野牛一樣活力四射地奔跑,也不希望我像以前那樣,頂著大頭成天趴著或躺著。
我從門樓跑到打谷坪,又繞著塘水岸邊跑了一圈。
“去那片屋的三哥家吧,三哥的阿媽做了甜酒糟,今天開了一缸讓大家嘗?!比ふ驹谏细呶菹锟诘囊欢屡f城墻下,大聲地宣布消息。風(fēng)尾和十九笑意濃濃地站在她身邊,她們?nèi)齻€顯然已經(jīng)吃過了。
“畦——”
孩子們立即狂奔著向三哥家跑去,轉(zhuǎn)眼就消失在巷道中。
我從上高屋的巷口跑過,原本打算去細(xì)哼水那邊,聽說有好吃的東西時,我立即折返回來,朝上高屋巷奔去。
我穿過上高屋的巷子,來到了祖宗堂。祖宗堂是全村最宏偉的建筑,有四級大殿和四個天井,每一個天井的左右兩邊都通著一條小巷。我現(xiàn)在就站在最高的那級大殿上,那里擺著很多祖宗的靈牌,還放著一個巨大的香爐,那是過年過節(jié)插香燭用的。
我以前沒來過這里,過年過節(jié)時,我只是在第一級大殿的門外往里面看而已。因為我爬得再快,也不如人家用腳走得快,而且人們會放鞭炮,我怕被炮星灼著,不敢靠近。
現(xiàn)在,偌大的祖宗堂只有我一個人,空蕩蕩的。我有點兒害怕,慌張地看看左右兩條巷子,沒有人,也沒有聲音。
“你們在哪里?”我大聲喊道,更加懼怕了。
奇怪,剛才明明一大幫人吵吵嚷嚷地走進(jìn)來,怎么一下子都沒了呢?他們到底消失在哪一條巷子里了呢?
這時,右邊的巷口出現(xiàn)了一個人,是一個只有一條腿的老爺爺。他扶著一根大樹枝站在巷子中央,艱難地走著。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他也盯著我看。
“你是哪個村的?”老爺爺先問我。
“我是這個村的?!蔽倚÷暬卮?。
“哦?我沒見過你?!崩蠣敔斦f?!耙郧拔也蛔呗?,沒來過這里?!蔽依侠蠈崒嵉鼗卮稹@蠣敔敽孟裢蝗幌氲搅宋沂钦l:“你是瓜飛的女兒?!?/p>
瓜飛是我媽媽的名字,我趕緊補(bǔ)充道:“是的。我爸爸是新生?!?/p>
老爺爺?shù)哪樕嫌辛艘唤z笑意:“聽說你的頭很大,不愛走路。呵呵,現(xiàn)在會走了?”
“我已經(jīng)走了好幾天了。”我伸出幾根手指數(shù)著日子。
老爺爺又笑了。
我看看他,再看看那一排祖宗的靈牌,問他:“你是誰?我從來沒見過你,你是從那上面走下來的祖宗嗎?”
“哈哈哈……”老爺爺突然開心地大笑起來,“不是。以后我會在那上面的,但不是現(xiàn)在,我還能活很多年呢!”
我不太明白他話里的意思,但看他笑得這么開心,也跟著笑了。
“我的腿不好,十多年沒走出過這條巷子,你當(dāng)然沒見過我?!崩蠣敔斦f。
“噢?!蔽尹c了點頭。
“你要去哪里?”老爺爺問我。
“去那片屋的三哥家,他家有甜酒糟吃?!蔽艺f,“我是跟別人來的,可他們一下子就不見了。
“你從天井右邊的巷子過去。天井連著三條巷子,任何一條都能通往三哥家?!崩蠣敔?shù)氖殖壍钐玫奶炀较蛑噶酥浮?/p>
我按他指的路走,果然在巷子中段見到一個小天井,小天井周圍有三條小巷。
“要走哪條巷子呢?”我猶豫了一下,選了中間的巷子。
這條巷子越走越窄,不僅拐了很多彎,還連著別的巷口。我走著走著就迷失了方向,停在一個天井處,想找個人問路。
天井旁邊有一扇門,門半開著,明媚的陽光下好像站著一個人。我趴在門縫邊往里看,那是一個剛洗了頭的老婆婆,肩上還搭著一塊毛巾,嘴里咬著一把木梳。她站在陽光下用毛巾擦頭發(fā),無意中看到了我,就把咬在嘴上的木梳拿下來問我: “你是瓜飛家的弄泥嗎?”
“是?!蔽矣X得媽媽真了不起,那么多人都知道她。
“你來我家有事嗎?”她問。
“我要去三哥家吃甜酒糟?!蔽艺f。
“我吃過了,很好吃。你快去,遲了可能就沒有了?!彼χf。
“他家在哪里?”我心里可著急了,怕遲了真的就吃不到了。
“你看到那條大黃狗了嗎?往它待的那條巷子里走,然后就能看到一大片空地,空地上有楊桃樹,你再往右邊走,很容易就能找到?!?/p>
我這才注意到其中一條巷子里真的趴著一條大黃狗。我想從那里走過去,可是大黃狗對我不熟悉,一直盯著我看。要不是想吃甜酒糟,我一定不會冒這個險,從這條大黃狗面前走過。
還好,大黃狗沒有咬我,可我還是因為心慌走錯了路。我走啊走,沒見到空地和楊桃樹,而是來到一個陰暗的巷子里,然后到了一個破舊的院子前面,院子里種著蒜苗和姜苗,有一面墻上還長了牽?;ê投菇恰?/p>
這里寂靜無聲,有更多亂七八糟的路,我不知道要往哪里走。
“有人嗎?”我問了一聲。
什么聲音都沒有。
我又急又怕,不知道該怎么辦,只好放聲大哭。
被一片牽?;ㄕ谧〉哪鄩τ幸粋€小缺口,從那兒突然冒出一個人來。我立即停止哭泣,含著眼淚好奇地打量那個人。
那是一個拄著松枝拐杖光腳走路的老婆婆。我見過她,是村里眼睛不好的一個婆婆,村里人都喊她“盲婆婆”。
“誰在這里哭?”盲婆婆的聲音很親切。
“我是弄泥?!蔽蚁肓讼?,又報上媽媽的名字,“瓜飛是我媽媽?!?/p>
“噢,聽說你會走路了。”盲婆婆說。
呀,原來有這么多人都知道我會走路了!
“你為什么哭?”盲婆婆問。
“我想去三哥家吃甜酒糟??墒牵艺也坏铰贰F(xiàn)在,我不想吃了,我想回家?!蔽艺f著,眼淚又流了下來。
“在自己的村子里也會迷路?”盲婆婆笑了起來,“呵呵,還是在自己家門前。
我有點兒不好意思,但又不同意她的說法:“這里可不是我家門前,離我家很遠(yuǎn)?!?/p>
“再遠(yuǎn)也是一個村子嘛!”盲婆婆還是笑著說,“跟我來吧?!?/p>
她轉(zhuǎn)身就走,很快就消失在牽?;▍埠竺媪恕N要q豫了一下,跟了過去。當(dāng)穿過那個缺口后,我看到了一間柴房。我跟著盲婆婆穿過柴房,又繞到一間灶房前面。從灶房出去是一條小巷,再往左邊一拐,就是祖宗堂大殿門前的天井,風(fēng)尾家就在旁邊。到了這里,我就熟悉了。
盲婆婆把我?guī)У剿吝叺恼毡谇埃噶酥盖斑叺囊幻鎵φf:“這就是你家的灶房后墻,那是門樓?,F(xiàn)在,你該知道怎么走了吧?”
“知道了?!蔽掖舐暬卮?。
在打谷坪曬東西的人聽到我們的對話,得知我迷路了,紛紛大笑起來。他們也像盲婆婆那樣說:“在自己家門前也會迷路?”
我白白走了這么久的路卻沒吃到甜酒糟,還迷了路,心里有點兒不痛快。
很快,大家都知道我迷路的事了。我回到門樓,媽媽和幾個人正在挑豆子,她們一見到我就笑起來。
“哎呀,在自己家門前也會迷路!”媽媽笑著說。
我低下頭,還在嘴硬:“不是自己家門前,可遠(yuǎn)了!有很多拐彎的路,還有很多我不認(rèn)識的人……”
大人們又哈哈大笑起來。我決定不理這些大人了,等他們哪天也迷了路,就知道我說的一點兒都沒錯。
我剛坐下來,又看到三妞、風(fēng)尾和十九了。她們從門樓前走過,跟我打了一聲招呼: “去三哥家吃甜酒糟吧,聽說還有呢?!?/p>
“好呀?!蔽伊⒓磁芰诉^去。
我身后傳來媽媽的叮囑:“要跟好啊,別又在自己的村子里迷路了!”
然后又是一陣笑聲。他們怎么那么愛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