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天中
人的記憶有時候很奇怪,有些人和事你不去想便深深埋在腦海里,隨著流年越沉越深,當你猛然想起時,這些人和事又會慢慢浮游上來,如一只巨大的鯨噴著水柱橫亙在你的視線里……我便是在這浮游的記憶之海里看到了外公那清癯的面容在朝我微笑。
外公去世的時候我才十歲,多年過去了,他的樣貌竟如此清晰地浮現(xiàn)在我眼前,仿佛他不曾走遠。那記憶的海便翻涌著浪濤把關(guān)于他的事兒一股腦地向我推過來……
在我的印象中,外公是個平凡的老人,雖然沒有什么驚心動魄的事在他身上發(fā)生,可是卻讓我難以忘懷。
外公頭發(fā)不多,灰白色的,有些稀疏,寬厚飽滿的額頭兩邊隱隱有細微的血管如小蚯蚓般匍匐著,雙眼炯炯有神,顴骨凸出,臉頰消瘦。最特別的是他還蓄著帥氣的山羊胡子,再加他愛穿灰色的馬褂,很有古人的遺風。他總是笑瞇瞇地看著我,朝我招手,眼里溢滿慈愛的光芒。
外公有根旱煙桿
外公喜歡抽旱煙,沒事的時候就拿著一根尺來長的旱煙桿吧嗒吧嗒抽起來。
他那根旱煙桿子給我印象特別深,是用一根手指粗的老竹子做成的。煙桿筆直,上頭有一節(jié)節(jié)明顯的竹節(jié),煙鍋子正好用竹根的一個拐彎結(jié)削成,拙樸自然,渾然天成。外公走到哪里,那桿旱煙就帶到哪里,形影不離。長年抽煙,那煙桿被他磨得發(fā)黃發(fā)黑發(fā)亮,很是搶眼。我曾經(jīng)偷偷將那煙桿子湊到鼻子下聞,一股濃濃的辛辣氣味嗆得我咳嗽不止。
外公抽煙的樣子我至今還記憶猶新,他的額頭飽滿臉頰卻很瘦,牙齒已經(jīng)掉得差不多,所以他的嘴巴稍稍有些癟進去,抽起旱煙就一癟一癟有節(jié)奏地動著。那煙鍋子隨著他吸煙的動作閃著煙頭暗紅色的光芒,外公每吸一口,那煙頭就像小星星一樣亮一下,紅色的炭火深深地照進外公那雙略顯渾濁的眼眸之中,每每讓人覺得那煙火里深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外公不但愛抽煙,而且喜歡自己曬煙葉做煙絲,自給自足。我們還在鄉(xiāng)下住的時候,我曾見過外公自己采摘煙葉,然后將煙葉長串長串掛在竹竿上晾曬,煙葉晾曬到八九分干后外公就將那些煙葉收下來,用鼻子仔細聞,然后挑揀出合格的煙葉,幾張整齊層疊起來,用鋒利的柴刀切成一絲絲細碎的小煙絲。我當時好奇,早忘了上次被煙桿子熏得掉眼淚的教訓,把鼻子湊過去想聞聞那煙絲的味道。
外公睥睨著眼神看著我說:“你覺得那東西好聞是不?”
由于他嚴肅的表情我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愣愣地看著他。
“小孩子可不能碰這東西!”外公警告我。
我急忙直起腰,他這才微微一笑低頭繼續(xù)切他的煙絲。
外公每次切好煙絲就將那些煙絲裝進一只旱煙布袋里。然后很愜意地拿出旱煙桿,在煙鍋子里填塞些煙絲,掏出火柴,“嚓”的一聲擦亮一根湊近煙鍋子,嘴里猛吸幾口,那煙鍋子里的煙絲就被點著了,白色的煙霧同時從煙鍋子和他的嘴里飄出來,裊裊上升,慢慢繚繞著消失在空氣里。外公十分享受此刻的勞動成果,他那深邃的眼神里總是透出怡然自得的光芒。他似乎是醉了,表情很迷離,又似乎在回憶著什么,企盼著什么。歲月在他的煙桿子里一點點燃燒……一點點消逝……
外公平時的話特別少,只是抽煙的時候似乎比不抽煙的時候健談。偶爾來了興致,他會用本地方言給我們兄妹幾個講故事。他從小沒讀過什么書,自然不會跟我們講什么三俠五義四大名著,他專挑一些鄉(xiāng)村流行的民間故事講,我最喜歡外公講那些民間故事了??墒锹犃嗽S多卻沒能記住幾個,那些故事早已塵封在記憶的故紙堆里,再也找不到了。
外公沉默寡言,喜歡默默抽著旱煙看我們幾個孩子玩。有時候我和哥哥會因為一些小事吵架打架,外公就會生氣地喝止我們,他生氣起來很嚴肅,如果我們再不聽話,他就會用旱煙桿子敲敲桌子以示警告,我們?nèi)绻€頑皮他就舉起那煙桿子佯裝打我們,于是我們就撒腿逃跑,他也不追,只是收回煙桿子繼續(xù)抽。
外公是大山的主人
外公和我相差六十歲,正好一個甲子。我如今已經(jīng)跑遍了大半個中國,而他一輩子幾乎沒離開過大山。他走得最遠的地方恐怕就是大舅家了,而大舅家離我們家僅僅只有六十公里。外公的世界最遠便是這六十公里,沒有更遠了。
外公從小在山里長大,他對大山有種天然的依戀。他雖沒上過學卻深諳節(jié)氣時令,洞悉山里的一草一木。我們這輩人怎么也弄不明白的事,外公卻能駕輕就熟,手到擒來。
我記得我們?nèi)疫€住在后巷村的時候,外公早晨起床只要望一望天空就能斷定近幾天會是什么天氣,比現(xiàn)在電視的天氣預報還要準。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即便我上學后學了幾句農(nóng)時諺語,什么“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之類的,可還是一知半解搞不大明白,他又是如何讀懂大自然這本天書的,對我來說一直是個謎。
外公時常能從山里采摘些新鮮野果給我們這些孩子解饞,有時是楊梅,有時是錐栗,有時是毛桃,有時是野草莓……至今想起來,外公簡直就是統(tǒng)領(lǐng)大山的主人,想要什么就能采到什么,想吃什么就能摘到什么。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外公挖冬筍的功夫堪稱一絕,與他一同上山的人往往一無所獲,而外公每次都能滿載而歸。挖冬筍是件高難度的活,小時候就聽大人講過,有的人在山上刨了大半天還刨不到幾根冬筍,而外公只要往那竹林掃上一眼便能從竹子的長勢,泥土裂縫的形狀里找到答案,他的鋤頭落在哪里,哪里必定就有冬筍在等著他,村里的人對他佩服得不得了。外公挖筍有許多講究,他揮出的鋤頭從來不傷竹根的,他曾說過,吃著眼前的就要想到以后的,這次將竹根挖壞了來年這里就沒有筍了。他總是以長遠的眼光來看待山里的一切,如果能讓外公上幾年學,他一定是個品學兼優(yōu)的好學生,說不定還能成為一個農(nóng)學專家呢。
外公還是個編竹篾的好手,我親眼看著他和舅舅扛來一根根楠竹,三下五除二就削去竹枝,劈成一條條粗細一樣的竹篾,然后抓起幾根竹篾,雙手翻飛,變戲法似的變出一頂斗笠、一個簸箕、一只雞籠、一只焙籠什么的。我特別喜歡坐在一邊看外公做這些有趣的竹制品,尤其看他用柴刀將楠竹去枝剖條時那竹節(jié)“啪啪”炸響的聲音,那聲響就如過年的鞭炮一樣響得過癮。大舅和小舅一般會在一邊給他打下手,外公則像個統(tǒng)帥一樣妥當分工,大家按部就班各司其職。剖好的竹條還得修邊,刮青(刮去竹皮最外層),磨削得光滑了才能用來編東西。柴刀有節(jié)奏地在過竹節(jié)之處鏗響,竹子濃郁的清香籠罩整個大廳,外公就像一支樂隊的指揮,時而忙著自己手中的活,時而吩咐大舅小舅幾句,一條條泛青的竹篾在外公手里排列,旋轉(zhuǎn),交織,伸展……變成一個個精致好看的竹制品,我看著看著也醉了。即便是削剩下的楠竹枝葉,在外公眼里也全是寶,只要被他稍微一收拾,那些枝葉便搖身變成了一把把笤帚。
媽媽曾經(jīng)說過,她小時候村里有幾年鬧饑荒,糧食短缺,家家戶戶吃不飽飯,更難得有什么肉菜上桌。糧食告罄難不倒外公,那段日子,外公時常趁夜背上一只小竹簍,去深山里捉田雞(閩北山區(qū)一種肉質(zhì)肥美的大青蛙)。外公捉田雞有他的獨門絕技,他能聽聲辨位,在極短的時間里找到田雞的藏身之處,然后彎腰伸手往石頭縫里一摸就逮到一只扔進竹簍里。外公捉來田雞就帶回來煮了給大家填肚子。外公有五個子女,在那個困難時期他竟然通過捉田雞沒讓一家人餓過肚皮,真是不簡單啊。媽媽每每提及這段往事都感慨萬端。
后來我們家搬水吉鎮(zhèn)里去,我便極少有機會再看外公秀他的竹篾手藝了,更別提外公從山里帶來的美味。大舅結(jié)婚后,外公就跟著大舅住,并且搬到六十公里外一個叫胡巷的小山村里頭去了。他有時閑得慌就會輪流到大姨、二姨和我們家來走走。再次見到外公時,外公顯得更老了,背也彎了,再也沒了當年住在后巷村時那種精神頭。那根旱煙桿依舊不離身,只是抽幾口他就咳個不停,看了讓人擔心。我記得那時他的聽力開始有些下降了,大人們跟他聊天得大聲地說他才聽得清。我當時感覺他變得有些陌生了,我最害怕看他咳嗽的樣子。媽媽特意買來一張竹制的躺椅給外公專用,那張?zhí)梢挝遗郎先ミ^,夏天躺在上頭特別清涼,外公時常坐在那張椅子上納涼。媽媽勸外公少在外頭跑動,得保重身體,外公只是微微點頭笑了笑繼續(xù)一口口抽著旱煙。媽媽說他身體不大好要少抽些煙,為了不讓他抽煙,有一次媽媽把他的煙桿偷偷藏起來,奇怪的是他竟然能找到那煙桿。后來媽媽不再干涉他了,畢竟他的喜好只有抽煙,如果把他這唯一的樂趣都給剝奪了,對外公來說是不是太殘酷了?
外公走了
外公去世時我才十歲還在上小學,記得那時已是夏天,天氣有些悶熱。
在我的印象里,那天我從大人們的表情中隱約感覺有大事發(fā)生。可是我終究鬧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爸爸從單位辦公室接了一個電話,然后急匆匆地趕回來找媽媽。當時隱約聽到爸爸講到外公出了什么事,媽媽聽了非常著急,說要馬上去大舅家,留爸爸在家里照看我們兄妹三個。我隱約記得我當時也鬧著想跟去,媽媽不讓,我只好乖乖待在家里。大人的事有時候我們不明白,不過我還是隱隱地感覺到外公有什么事發(fā)生。
第二天一大早,爸爸也急匆匆地趕大舅家去了,沒帶上我們兄妹。直到爸爸媽媽一起回來,媽媽才對我說外公走了。我當時并沒有明白走了是什么意思,更沒有意識到以后再也見不到外公。當看到爸爸媽媽手臂上都戴著孝時,我的頭皮有些發(fā)緊,心里有些害怕。我曾經(jīng)看見過班上同學的親人去世就戴這樣的東西,還親眼見過鎮(zhèn)子里偶爾有送葬的隊伍吹吹打打經(jīng)過我們家門前的大街,那送葬的人戴的孝就是這樣……我才意識到媽媽說的外公走了是什么意思。我愣愣地看爸爸媽媽,他們很難過很難過,我從來沒見過他們那么悲傷。那時我感覺天是灰暗的,好像天也在跟著我們一起難過……
我沒想到第一次經(jīng)歷親人離開的悲傷竟來得如此之快,快得我毫無思想準備,快得我無暇加深記憶,快得我的腦袋里只剩下懵懂和模糊的空白,我還來不及弄明白人為什么會死去,人死去又會是怎樣。沒想到外公便在我懵懂的世界里突然走遠了……而我竟然連他最后一面也沒能見上,只能空留遺憾在童年那段記憶里了。
外公一直是個沉默寡言的老人,至少與我的交談不是很多,我只記得自己當時特別頑皮,有時將他惹惱了他會用那桿旱煙桿子帶著嚇唬性質(zhì)地佯裝打我。是的,那桿陪伴外公一輩子的旱煙桿子至今還會從我的腦海里冒出來,那忽明忽滅的煙鍋子如外公的眼睛,閃爍著淡淡的微光,我甚至在冥冥之中能感受到外公微笑著透過那微光在看我。不知為什么,有時候我總能感覺他慈愛的目光在追隨著遠離家鄉(xiāng)的我,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那一明一滅的煙桿子時時在我眼前閃爍著……沒有模糊卻愈加清晰。
責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