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寺（短篇小說）

林紅賓，筆名山泉，山東省棲霞市桃村鎮(zhèn)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中國科學(xué)詩人協(xié)會理事，煙臺市重點作家。在《兒童文學(xué)》《少年文藝》《綠葉》《山東文學(xué)》《雨花》《朔方》《鴨綠江》《雪蓮》等百余家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逾千篇，約400萬字，作品多次入選國家級或省級選集并多次獲獎。其小說《耳畔縈繞一曲凄楚的童謠》被選入《1989全國優(yōu)秀少年小說選》，《鎮(zhèn)河石下》被選入《兒童文學(xué)優(yōu)秀作品選（1983-1993）》，《叫賣聲聲》榮獲首屆齊魯文學(xué)獎。散文《故鄉(xiāng)的云》被人民教育出版社選入教科書，《牙山楓葉》被選入《中國好文學(xué)：2013最佳兒童文學(xué)》。已出版長篇兒童小說《翡翠谷》，小說集《最后一只山鷹》《鬼谷》等文學(xué)專著17部，其中《鬼谷》獲煙臺市首屆精品工程獎和山東省慶祝新中國成立50周年（1949-1999）優(yōu)秀兒童文學(xué)獎。

龜山寺的和尚空徹時常到山外化緣。施主們屢屢向他反映，那老龜山有些古怪和邪道，譬如說有幾個樵夫到那兒砍柴，只要一拱進(jìn)那密匝匝的松林，就迷失了方向，越急越走不出來，不用說，是遇上“鬼打場”了。尤其大雨過后，一些婆娘軋伙到龜山寺附近的松林中撿蘑菇，時常會看見一個身穿白褲子白襖白頭發(fā)的老太婆，顛著一雙辣椒樣的小腳也在林中撿蘑菇，并且與她們?nèi)艏慈綦x，往往落下她老遠(yuǎn)，可轉(zhuǎn)過山坡，仰臉一看，那個白亮亮的身影又在你上面的松林中閃現(xiàn)，偶爾還會咳嗽幾聲。這真令人不可思議，她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哪會涉澗攀崖如履平川？這不是野物作祟又是什么？這么想著，這些婆娘就覺得腦袋“嗡”的一聲，一霎時脹得老大。

還有更神秘的。

山下望寺村的村民孫二，嗜好打山，得空就扛著獵槍到老龜山轉(zhuǎn)悠。

在“龜脖子”東側(cè)的峭壁下，有一座龜山寺，寺之后殿，一半嵌入天然石洞中，另一半建在洞外，唯見廊柱勁挺，斗拱飛檐，青瓦包垅，乍生一看，疑是古寺讓老龜吞噬了一半。山洞里有菩薩金剛的泥胎。南側(cè)為前殿，內(nèi)塑哼哈二將，左右兩廂，擺著十八羅漢。這座四合院式的古寺占盡陰陽，造型不俗，小巧玲瓏，仔細(xì)端詳，確實蘊藏著一團(tuán)仙氣。

有一次，他趕起一只老大的黃鼬，看樣子像個小巴狗，像這樣的老山貨，他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說來真是邪門，那只老黃鼬并未惶遽無措奪路逃竄，而是人樣兒站在那里，與他怒目對峙。他不由得一陣竊喜，旋即托槍瞄準(zhǔn)，然而一眨眼，眼前站立的竟是他的老爹！他心中大駭，趕緊收槍，轉(zhuǎn)念又一想，不對呀，老爹最近老寒腿又犯了，連下炕都困難，怎么會無端跑進(jìn)山里來呢？分明是這家伙懂了悟氣，在有意捉弄我。再定神細(xì)看，果然不出所料，仍是那只罕見的老黃鼬，遂托槍瞄準(zhǔn).誰知老爹再次出現(xiàn)，一手拍胸脯一手指著他，似乎在說，好小子，有種朝這兒打！他深知今天時運不好打邪了，不敢造次，只好吐了一口唾沫，用腳跺了跺，而后悻悻離去。

鑒于這些怪事，人們都稱老龜山為“鬼山”，稱龜山寺為“鬼寺”。

孫二還親口對空徹講起他與老黃鼬對峙的怪事，講得繪聲繪色，呼吸壓抑，身上驟然起了雞皮疙瘩，一副心有余悸的樣兒.如果不是身臨其境，絕對講不出這等原汁原味來。

孫二經(jīng)常進(jìn)山打獵，遇上下雨天，就進(jìn)寺暫避一時，逢上飯頓了，就在寺里吃些素食，順便與空徹拉些家常，久而久之，兩人頗有交情?？諒爻駥O二，趕快放下獵槍，改殺生為放生，變打山為養(yǎng)山，多做善事，自會有好報應(yīng)，倘若一意孤行，倚強(qiáng)凌弱，濫殺無辜，定然惡有惡報。孫二陽奉陰違，當(dāng)面點頭稱是，過后照打不誤。空徹每每望見，總是喟然長嘆，青山易改，本性難移，罪過罪過，阿彌陀佛。

空徹也覺得老龜山有些神秘，閑暇無事，就登上高高的山頂，居高俯瞰。老龜山名不虛傳，山頂圓而平闊，如同一個老大的龜甲，往北猛地收縮，形成一條窄窄的嶺杠子，繼而又凸起一個小小的山結(jié);山結(jié)東西兩端有兩個極為對稱的石崮，恰如一雙龜眼。像這等山形在諸多峰岱崗巒中委實是不多見的。他嘆服造物主的造化神功，也佩服開山老祖的獨具慧眼。

空徹自幼父母雙亡，在死神向他逼近時，師父與他有緣，從而拯救了他。那時，寺里有五六個和尚，耕種著山里十余畝土地，看護(hù)著一大片山林，后來因兵荒馬亂，師兄們都還俗了，唯剩下他和師傅。師傅待他情如父子，教給他好多東西。師傅臨終時將古寺托付予他，說這座古寺建于明朝，至今有五百余年歷史了，這兒山川靈秀，是修身養(yǎng)性的好地方，以后你可招幾名弟子，務(wù)必保護(hù)好這座古寺。他恪守師父遺囑，一直獨守龜山寺。

一日，空徹化緣晚歸，時值農(nóng)歷十五，一輪行將豐滿的月亮老早升上中天，月華如水，照得山中恍若白晝。山中甚是靜謐，連草叢中有螞蚱蹦跳都聽得清清楚楚?？諒卣皖^走著，突然聽到旁邊亂石間傳來小獸的哀叫和掙扎聲，他當(dāng)即猜想八成是這只小獸遇上難處了，特地向他這個夜行僧發(fā)出呼救的。出家人慈悲為懷，普度眾生為本，豈能見死不救？遂循聲近前，果然是一只小獸誤入獵人圈套，被鐵夾子夾住一條后腿，鐵夾子用長長的鐵鏈拴在一棵松樹上，任何獵物再掙扎也是無濟(jì)于事的。奇怪，小獸見了他，非但不驚，反而安靜下來，兩只黑幽幽的眼睛定定地望著他，吱吱叫著。一只小獸居然能如此揣摩透他的心理，對他這等信任，一股因信任而引發(fā)的憐憫之情頓時充溢著他的心胸。他俯身察看，不由得兩眼粲然一亮，哎喲，這是一只個頭挺大的老黃鼬，有些似曾相識，對了，莫不是與孫二對峙的那只？哎呀，既然你有那么高道行，怎么會上獵人的當(dāng)呢？話又說回來了，為了生存，為了安全起見，一些弱小的動物只好晝伏夜出，摸黑打食，誰曾想獵人在挖空心思地對付它們？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些經(jīng)過偽裝的鐵絲扣、鐵夾子、地槍等委實令它們防不勝防，一旦失手擦腳，可就沒命了。當(dāng)下，空徹手腳兼施，用力扳開鐵夾子，將老黃鼬的后腿從鐵夾子中取了出來。我的乖乖，它的后腿被夾斷了，只剩下一層皮扯連著。誠然，鐵夾子是用筷子粗的鐵棍做的，彈簧也挺粗，甭說是黃鼬，即便是狐貍也會被夾斷腿的。打山的好殘忍！空徹見老黃鼬并未逃走，就對它說，你傷成這個樣子，很容易被孫二捕獲的，這個鐵夾子就是他下的，昨天我看見他在這兒轉(zhuǎn)悠。依我之見，你隨我到寺里療養(yǎng)幾天吧，那兒沒人打擾，絕對安全。老黃鼬用頭觸了觸他，樣子很溫順，意思是同意了。空徹疼愛地抱起老黃鼬，匆匆返回龜山寺。

空徹將老黃鼬放在炕上，找出幾塊竹篾和麻線，開始給老黃鼬接骨。他將創(chuàng)口輕輕一捏，痛得老黃鼬尖叫一聲，渾身直打哆嗦?？諒?fù)崦?，說別害怕，忍著痛接起來就好了，要是不接，這條腿可就殘廢了。老黃鼬仰臉看了看空徹慈祥的面容，就不再掙扎了，故意將殘腿伸長，意思是說你看著治吧?？諒貙⒐遣鐚?，然后用竹篾夾牢，再用麻線捆綁好。說行啦，接好了。你們野物生命力強(qiáng)，用不了幾天就會康復(fù)的，不過這兩天你不能隨便活動，當(dāng)心骨茬錯位，好好在炕上給我躺著，你盡管放心，外人絕對發(fā)現(xiàn)不了你的。我知道你和我截然相反，吃葷不吃素，那就沒辦法啦，先委屈一下，湊合著吃點糧米吧，連人在危難之中還喝自己的尿呢。你若上來饞癮了，可到下面莊稼地里抓老鼠吃，反正你們野物一貫是弱肉強(qiáng)食，適者生存，即便是道行高深的佛祖也無法改變這嚴(yán)酷無情的自然法則。

空徹上山采回一些艾蒿、山胡椒等藥草，上鍋燒沸，舀出一缽，將老黃鼬的傷腿擎在上面仔細(xì)炙烤，使其盡快祛腫消炎散瘀止痛。老黃鼬像個孩子偎依在空徹懷里，盡情享受這份極為難得的人間親情。在空徹的精心護(hù)理下，老黃鼬的創(chuàng)傷恢復(fù)得挺快。

數(shù)日后，孫二又來老龜山打獵，路經(jīng)龜山寺，順便進(jìn)寺找水喝。他告訴空徹，前幾天我在山前坡小獸的必經(jīng)之路上下了一盤鐵夾子，按說保準(zhǔn)能打個玩意兒，誰知第二天趕去一看，鐵夾子合上了，上面夾著一些獸毛，看樣子十有八九是夾著了，可是那野物能使出魔法弄開夾子脫身。你說這不又是一件怪事么？

空徹不置可否，雙掌合十，罪過罪過，阿彌陀佛。

孫二鼻子好尖，說我聞到一股腥臊味，你這寺里八成有黃鼠狼。

空徹說古寺有這么多閑房子，必然有老鼠鑿墻盜洞，也難說沒有黃鼠狼，這些都在情理之中，不足為怪。

孫二說你若同意，我把夾子支在這里，必能手到擒來，那黃鼠狼的皮可是很值錢的。

空徹鄭重其事地說，你我系故交，但處世規(guī)范迥然，你若珍惜這份友情，切切不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打山行獵，因為此乃對我佛家的褻瀆，你到別處打獵，我自然不予干涉。

孫二說你盡管放心，從今往后，我不在你這兒打山就是了。

打那，孫二信守諾言，不再到龜山寺附近打山。

老黃鼬進(jìn)寺頭幾天，行動不方便，無可奈何地隨空徹吃點素食，可它畢竟天生是個食肉動物，幾天不吃野味，就餓得摳心挖膽似的，未等傷勢好利索，就按空徹說的，到寺院下面的莊稼地里捉老鼠吃。它常于后半夜回來，悄無聲息地躺在空徹身邊?？諒貕魢野愕卣f，你又出去打牙祭，當(dāng)心別碰著那條腿呀，快睡吧，到天亮還有一個多時辰哩。

空徹時常打磬誦經(jīng)，老黃鼬則人樣兒背著手，在地上來回走動，還朝空徹吱吱叫兩聲，似乎在說，你看我像不像老頭那幾步走？空徹朝它點點頭，它才打住。抑或抓起一根棍，模仿空徹敲打桌子，兩眼半睜半閉，仿佛也在誦經(jīng)。空徹拿起掃帚清掃寺內(nèi)塵土，它就跳在泥胎頭上、肩上，故意與空徹捉迷藏，見空徹一時找不到它，就從一尊羅漢的夾肘窩里露出個腦袋來，叫上一聲，分明是說，我在這兒吶。之后又不見了。

老黃鼬的到來，給空徹增添了無限樂趣。

空徹上山徜徉，老黃鼬也不離其左右?？丈胶渺o，不聞塵囂唯聞天籟。聽啊，山澗那邊有一對云雀在盡情啼囀，其聲委婉清麗，此起彼伏，好像在對歌?？窗?，一只土名叫“柳樹郎子”的鳥兒落在路邊的巖石上，盡顯它靚麗的風(fēng)采。它那藍(lán)瑩瑩的頭頂，紅彤彤的眼圈，白爽爽的腹部，黃朧朧的翅膀，尤其兩根長長的深綠色的尾翎，好像京戲里刀馬旦戴的野雞翎，總之，它身上的每個部位都是藝術(shù)的拼湊，令人不敢相信老龜山上竟會有這等風(fēng)姿綽約的鳥兒。

老黃鼬欲捕獲這只“柳樹郎子”，匍匐著迂回過去。

空徹趕忙制止，人家不礙你的事，你何必去偷襲呢？這種鳥兒是候鳥，又很稀少，能在這兒落腳謀生，是咱老龜山的造化，是與咱們有緣。像這樣的鳥兒越多，咱這老龜山愈發(fā)顯得富有生機(jī)，顯得神秘莫測，相反，山上沒有你們這些飛禽走獸，老龜山也就黯然失色了。你務(wù)必記住，以后千萬別對鳥兒打家劫舍，要讓它們無憂無慮地繁衍生息。

老黃鼬聽懂了空徹的話，站在那里，樣子好羞澀，好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在聽大人的教誨。

轉(zhuǎn)過一個山嘴子，猛地見一只老鷹從山上俯沖下來，一只野兔在地上沒命地逃竄，然而為時已晚，老鷹緊隨其后，穩(wěn)操勝券，先探出一爪，抓住野兔后腚，往上一抬，使之無法彈跳。當(dāng)獵物痛極回首時，老鷹將另一只利爪張開，抓住獵物腦袋，同時將其兩眼抓瞎，繼而拍翅飛起。老黃鼬目睹眼前這一驚心動魄的一幕，呆愣愣地站在那里，顯然是嚇慌了。

空徹叮囑道，以后你若遇到這種情況，千萬別硬跑，趕快鉆進(jìn)灌木叢中，或是鉆進(jìn)巖石旮旯里，倘若讓這個空中霸主“候食”上了，那可就毀了！

老黃鼬善解人意，與空徹相處得很好。它大多是夜間出去獵食，行動更為乖覺，再未碰上意外事情，直到創(chuàng)傷痊愈，也不離開龜山寺。它把空徹視為保護(hù)神，把老龜山當(dāng)成了天下最安全的避難所。

一天晚上，空徹出寺溜達(dá)。天上沒有月亮，憑借滿天星光，彎彎山路依稀可辨。剛下過一場雨，到處濕漉漉的?？諝庵谐錆M了濃郁的草木氣息。路邊的草叢中，傳來小蟲的低吟淺唱?？諒匦那楹芎?，一邊端詳夜色一邊向前走著。突然老黃鼬朝空徹急切地叫喚，好像告訴他前面有情況，斷然不可前往！空徹頓生好奇心，偏要去看個究竟，老黃鼬趕忙咬住他的褲角，示意他立即停下?？諒匾姞睿缓脜s步。這當(dāng)兒，老黃鼬已沖到前面，似乎在與什么東西交手?？諒丶泵Ψ祷兀c上蠟燭趕來觀戰(zhàn)。不看則已，一看大驚失色，我的老天爺，原來是一條老粗的毒蛇橫在山路中間。這家伙俗稱“土決”，三角腦袋，通體三尺長，膚色如壁虎，是當(dāng)?shù)刈疃镜纳?，要是讓它咬了，不用跑下山，就會毒氣攻心，一命嗚呼。見“土決”高昂著頭，眼露寒光，信子直吐拉，尾巴頻頻顫動，脖頸如彈簧，朝對手時伸時縮。老黃鼬臨危不懼，如同一位拳壇宿將，緊盯蛇頭，伺機(jī)進(jìn)攻。蛇頭倏地一伸，老黃鼬麻利地后撤，幾個回合下來，不分輸贏?！巴翛Q”見眼前這只小獸如此難纏，不免勃然大怒，渾身一較勁，揚起前半個身子，凌空朝對手壓來，此乃蛇頂厲害的一招。老黃鼬向旁邊急閃，不等它掉回頭來，躍身上前，抱住蛇頭，狠狠咬去，稍停就將“土決”置于死地。

空徹早嚇出一身冷汗，哎呀，今晚如果沒有老黃鼬做伴，定然兇多吉少。他打心眼里感激老黃鼬，情不自禁地抱起它，口中直念阿彌陀佛。

從那以后，空徹更加喜歡老黃鼬，這種人獸情愈發(fā)深厚?？諒匕牙宵S鼬當(dāng)成寺中重要一員，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有時老黃鼬外出獵食一宿不歸，空徹就會徹夜難眠。

有一年秋天，在老龜山西面發(fā)生了一場戰(zhàn)斗。那天正巧空徹和老黃鼬在山上采藥，聽到槍聲，估摸戰(zhàn)斗規(guī)模不算大，但是無論大小，只要雙方動刀動槍了，勢必要流血傷亡的?？諒匮鐾n穹，又在暗暗祈禱。

兩天后的傍晚，山洼里彌漫著釅釅的嵐氣，孫二領(lǐng)著一個小伙子來到龜山寺。

孫二向空徹介紹道，這是咱武工隊的姜明連長，前幾天打仗掛了彩，本想在村里療養(yǎng)幾日，可村里情況復(fù)雜，唯恐發(fā)生意外，考慮到你這兒僻靜安全，就來麻煩你了。你放心，所需的東西村里會派人送來的。

空徹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姜連長能在敝寺療養(yǎng)，說明他與敝寺前世有緣，貧僧定當(dāng)罄其所有，用情照料，以不失施主所托。

孫二安排妥當(dāng)，連夜返回村里。

是夜，姜明在空徹寢室一角搭了一個木板床。他有個毛病，到了陌生地方，一時半會睡不踏實，動輒屏息靜氣細(xì)辨外面的動靜，直到午夜時分，正要入睡，忽聽桌子抽屜突地拉開了。空徹好像在說囈語，看把你饞的。抽屜又突地推回去了。姜明好緊張，悄悄欠身一看，屋里黑咕隆咚的，什么物景也看不見。為防不測，索性把手槍摸了出來。又過了一會兒，抽屜又突地拉開了?？諒厝匀粐艺Z般地說，你饞就拿個吃吧。抽屜再次關(guān)上了。姜明已適應(yīng)了屋里的能見度，定神觀察，不見有人開抽屜。在沒來之前，孫二就告訴他，說這兒有些古怪，今晚果如其說，這“鬼寺”確實有些邪邪道道鬼氣森森的。

傍亮天，姜明出去解手回來，空徹早已醒了，歉疚地說，昨晚讓你受驚了。

姜明一愣，你怎么知道？

空徹笑道，憑我的耳朵。

姜明問，昨晚到底是誰開抽屜？

空徹一指窗臺，是它。

姜明一看，窗臺上躺著一只大黃鼬，伸開尾巴，竟然跟窗臺一般長！

空徹破解道，我在抽屜里放了一包大果子，它上來饞癮了，就拉開抽屜聞一聞，我不答應(yīng)它是不會吃的。

姜明好驚愕，師傅，你怎么和它住在一起呢？

空徹說它在寺里住了好幾年，我們稱得上莫逆之交。

姜明心中的疑云頓時消散。

數(shù)日后的一個黎明，姜明和空徹正酣然入睡，忽聽老黃鼬厲聲尖叫，直抓被子，二人猛然驚醒。姜明情知不妙，趴在墻頭上向外一看，我的媽，約有一個排的敵人摸上來了。媽的，準(zhǔn)是漢奸告密，讓敵人“捂雀”了，這可咋辦？

空徹說后殿的菩薩身后，有一道帳子，帳子后面有一個老深的石縫，你可鉆進(jìn)去暫避一時，情況危急，只能如此，你快躲起來，這兒有我應(yīng)付。

姜明剛進(jìn)后殿，敵人就沖進(jìn)廟里。

匪首質(zhì)問空徹，和尚，那個八路藏在哪兒？

空徹說剛才他聽到動靜，翻墻頭朝后山跑了。

匪首冷冷一笑，你以為我是三歲的小孩子呀，我斷定他沒出這個廟，弟兄們給我搜！

匪兵們搜完前殿搜兩廂，繼而搜后殿，眼見就要到菩薩后面搜索。

空徹一顆心好像塞在嗓子眼里，渾身觳觫不止，額上滲出一層冷汗。

就在這緊急關(guān)頭，一個匪兵跑了進(jìn)來，報告排長，那個八路往東跑啦！

媽的，他真的翻墻頭跑啦？匪首搶出廟門一看，可不是，那頂軍帽在小松林里時隱時現(xiàn)。匪首一陣獰笑，將手一揮，弟兄們給我追，活捉了重重有賞！

敵人一窩蜂似的朝東追去。

姜明脫險了，直問解圍之謎。

空徹也茫然不知，突然見他沒戴軍帽，就反問道，你的帽子呢？

姜明一摸腦袋，呃，我的帽子呢？

這當(dāng)兒，老黃鼬手擎軍帽，人樣兒站在他們面前。二人恍然大悟，對老黃鼬這一舉動目瞪口呆。他們?nèi)f萬沒有料到，這個小小的野物居然這等通人性，倘若沒有它“調(diào)虎離山”，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姜明夸贊道，這只老黃鼬真成寶哩。孫二說人們管老龜山叫“鬼山”，管龜山寺叫“鬼寺”，依我看哪，應(yīng)改為“瑰山”“瑰寺”。

姜明深知這兒住不下去了，臨別時對空徹說，這座古寺是個很好的文物，你務(wù)必要好好保護(hù)它，將來必定會派上大用場的。等天下太平了，我一定來看望你們，我會幫你化緣維修寺院重塑佛像的。你們一定等我，請多保重。

姜明走后不出三年的光景，世道就變了，孫二一個窮打山的當(dāng)上了一村之長。他亂事纏身，打山不像以前那么頻了，偶爾上來獵癮了，就扛上獵槍到老龜山轉(zhuǎn)悠一番。他不忘舊交，勸空徹別死守破廟，不如就此還俗，他可利用職務(wù)之便，在村里為他弄處房子，分給幾畝地，再為他張羅個婆娘，這輩子也不枉來陽世一趟。怎奈空徹一心恪守師傅遺言，為了與老黃鼬朝夕相處，也為了與姜明踐約，對孫二的美意婉言拒絕。

又過了幾年，望寺村要建一處學(xué)校，因經(jīng)濟(jì)拮據(jù)，有人建議將龜山寺拆掉，將木料磚瓦搬下山來，建一座學(xué)校綽綽有余。幾個村老聞訊，直勸孫二，老祖宗有話代代相傳，誰若膽敢動龜山寺一磚一瓦，定當(dāng)受到上天懲罰。孫二本來被那兒的奇異現(xiàn)象有所領(lǐng)教，聞聽此言愈發(fā)猶豫不決，萬般無奈，只好獨自來到龜山寺，將滿腹心事向空徹和盤托出。

空徹正色言道，龜山寺自古就有自己的廟產(chǎn)，不屬貴村所有，按說應(yīng)歸朝廷管轄。雖說天高皇帝遠(yuǎn)，但周圍百姓對它尊崇有加，秋毫無犯，歷經(jīng)數(shù)朝數(shù)代，一直安然無恙。當(dāng)年姜連長說得好，這是一處難得的文物，將來必能派上大用場。你若一意孤行，帶人前來強(qiáng)行拆除，當(dāng)是千古罪人，且不說神祇不饒你，你自己也會時刻受到良心的譴責(zé)，永世不得安寧！

孫二聽了心里就怯怯的，再看那尊菩薩，似乎在斜眼蔑視他。其時，老黃鼬正躲在菩薩腦袋后面，發(fā)出一聲怪叫，孫二懷疑是菩薩動怒，一顆心狂跳不止，不便久留，抽身便走。來到前殿，又見哼哈二將朝他豎眉瞪眼，同時也有怪聲發(fā)出，他愈發(fā)心驚膽戰(zhàn)，惶惶然棄寺而逃。他魂不守舍，路經(jīng)險道，竟然失足陡崖，跌得頭破血流。他暗自思忖，老祖宗的話沒錯，他剛剛萌發(fā)拆寺的邪念，就遭此懲罰，一旦帶人前來強(qiáng)行拆除，定然咎由自取，后患無窮。從此以后，他和村民再也不敢打龜山寺的主意。

誦經(jīng)聲聲，伴隨月虧月盈;磬兒頻敲，計數(shù)草枯草榮。一晃眼，若干個年頭過去了，空徹已是耄耋老僧，老黃鼬也老了，頭上都沒毛了，好像也削發(fā)出家了?？諒匕庵种杆阌?，姜明連長離別龜山寺已將近五十個年頭了，至今也沒回來，也不知他現(xiàn)在何方，但他堅信，他保準(zhǔn)會踐約，說不定現(xiàn)在正走在路上。前些日子，他得知老友孫二已經(jīng)作古，心中好不惆悵。他預(yù)感到自己和老黃鼬已瀕臨生命的極限，有道是瓜熟蒂落，說不定這幾天就會突然掉蒂巴的。當(dāng)真如此，跟姜明連長即將見面偏偏又見不了面，那才叫遺憾終生呢！

且說數(shù)日后，五六輛小轎車停在望寺村，地區(qū)和縣級的負(fù)責(zé)人陪同一位老首長徒步來到龜山寺。老首長來到寺院門口，大聲說，空徹師傅，我回來了。連叫兩聲，無人應(yīng)答。老首長心里咯噔一下，進(jìn)寺一看，空徹剛剛圓寂，懷里的老黃鼬也一暝不視了。老首長悲痛萬分，聲淚俱下，空徹師傅，咱們不是說好了么，等天下太平了，我一定回來看望你們，你們?yōu)槭裁床坏鹊任揖屠显缱吡四?！空徹師傅，?dāng)年我隨大軍南下，后來就安排在當(dāng)?shù)毓ぷ?，有心想回來，怎奈工作繁忙，一時脫不開身子。前年調(diào)回北京，就開始忙活有關(guān)龜山寺的事情，現(xiàn)在都一一辦妥了，今天我是專程給你們報喜來的。龜山寺已被批準(zhǔn)為國家重點文物保護(hù)單位，我還為你們爭取了一筆資金，用以履行我的諾言，我還跟省、市旅游部門的同志說好了，要把老龜山和龜山寺加以開發(fā)，辟為旅游勝地，然而這一切你都看不見了，也聽不見了?？諒貛煾担襾硗砹?，我好后悔呀，請您老人家在九泉之下原諒我吧。

在場的人皆受感動，潸然淚下。

責(zé)任編輯 侯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