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家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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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文檔的時候,我覺得我被欺騙了??吹街虚g,我又覺得豆腐誠不欺我。最后看到結(jié)尾的時候,我覺得我被豆腐深深地傷害了……
過著乞兒生活的阮良,襯著依舊清俊的臉,卻越發(fā)有股貧窮貴公子的味道。
狗尾巴非常討厭那個新來的乞丐。第一,他老是跟著她,她若是站在一個固定的地方行乞,他就必然會捧著破碗蹲在和她相隔不到兩個蹲位的地方,怎么說都不聽;第二,他不懂禮貌,整個鳳凰街的乞丐見了她都知道喊一聲“大姐頭”,他卻像個啞巴一樣一聲不吭;第三,也是她最討厭他的一點,他明明比他們都更干凈、更白嫩、更不像乞丐,卻每天都能討到比他們更多的錢。
狗尾巴深深地覺得自己身為丐幫大姐頭的威嚴(yán)受到了挑釁,她決定給他一點教訓(xùn)。
十幾個人對一個人的勝負(fù)還是沒什么懸念,尤其是那一個人似乎并沒有反抗的意愿,蜷曲在地上任他們?nèi)蚰_踢。他白生生的俊臉被揍得青一塊紫一塊,嘴角還掛了個臟兮兮的鞋底印,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這次只是小懲大戒,在鳳凰街上討飯也是需要有眼色的??丛谀氵@么老實的分上,以后討到的錢孝敬我九成就可以了!”
那人已經(jīng)疼得說不出話來,乞丐們也都打累了,就地坐下交換起白日里行乞時聽到的八卦:“聽說吏部的尚書阮大人被舉報勾結(jié)前朝亂黨、意圖謀反,已經(jīng)被關(guān)進(jìn)天牢,兩個月后午時問斬。他的大兒子還想行刺皇上,被當(dāng)場咔嚓了?!?/p>
狗尾巴從地上撿了一截甘蔗,津津有味地嚼起來,一邊嚼一邊往外吐著渣子:“反正也不關(guān)我們的事?!?/p>
“聽我說啊大姐頭,關(guān)鍵不是這個!關(guān)鍵是阮大人那個小兒子,皇上判他做一輩子的乞丐,我們乞兒大家族馬上就要有新成員加入啦!”狗尾巴突然把嘴里的甘蔗全部噴了出來。
她轉(zhuǎn)過臉,狠狠地瞪著剛剛發(fā)言的那個小乞丐:“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我說,我們乞兒大家族馬上就要有新成員加入了!”
“前面一句!”
“皇上判他做一輩子的乞丐?”
狗尾巴扭過臉,盯住地上那個不知是疼昏過去還是睡著了的男人,良久,心虛地咽了一口口水:“你、你有沒有聽到阮大人的那個小兒子叫什么名字?”
阮良有種一覺醒來進(jìn)錯了時空的感覺。
他不明白自己不過是被狠狠地揍了一頓,暈了一場,怎么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樣了。一個老乞丐還殷勤地蹲在他邊上,拿著個發(fā)霉的軟枕頭企圖塞到他腦袋底下,被他及時阻止了。
“小伙子啊,既然來了鳳凰街就都是一家人,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和我們說?。 ?/p>
阮良不明就里地看著他,老乞丐笑瞇瞇地露出一口黃黑交錯的牙齒。
“你就是阮大人家那個被判做乞丐的小兒子吧?”“你別緊張,阮大人常常給我們布施米糧,我們都不信他會做出謀逆這種事。更何況阮大人與陸忠言不和是人盡皆知的事。只要是陸忠言的敵人,就是我們的朋友?!?/p>
“為什么?”
“這個……你得問大姐頭?!崩掀蜇u搖頭,表示自己也不太清楚,又朝著遠(yuǎn)處某個地方努了努嘴。阮良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狗尾巴正一只腳踩在條凳上,手里舉著一根竹竿打一個乞丐小弟的屁股,破廟里里外外充滿她中氣十足的叫罵聲。
“你偷別人的荷包,你死去的爹娘知道嗎?他們能瞑目嗎?做乞丐有做乞丐的規(guī)矩,跟你說了多少次,不準(zhǔn)偷、不準(zhǔn)搶,你還做,看我不揍得你屁股開花……”
后來大家漸漸熟悉起來,阮良也曾問過他們,既然大多四肢健全,為什么不去找一份可以營生的正經(jīng)活計。狗尾巴的回應(yīng)是冷哼一聲,說:“阮少爺,我看你真是做了太久的少爺,連如今的京城是個什么情況都摸不清了?!?/p>
塞枕頭的老乞丐自打阮良傷愈后便經(jīng)常以他的監(jiān)護人自居,這時他補充道:“小阮啊,你有所不知,現(xiàn)在京城的產(chǎn)業(yè)十成有八九都是陸忠言那狗官的。他們?nèi)稳宋ㄓH,遇到和陸家沒關(guān)系的就像對狗一樣糟蹋使喚。你知道隔壁街那個斷了一條腿的乞丐小黑吧?他原先就是在陸家的當(dāng)鋪當(dāng)差,結(jié)果被陸忠言的侄子活活打折了一條腿,大好青年淪落到現(xiàn)在這種地步。”
“現(xiàn)在京城的人哪一個不得看姓陸的臉色過日子,連宮里那個小皇帝,不也是陸忠言說一他不敢說二?去給陸家做走狗,還不如做個乞丐痛快自在!”
阮良聽得握緊了拳頭,他想到了被處死的大哥,和仍被關(guān)押在天牢里的父親。
離父親被問斬只剩下不到兩個月的時間。
狗尾巴蹲在一間酒鋪門口,捧著一只缺了口的破碗,可憐巴巴地望著來往的路人。阮良依舊蹲在離她不遠(yuǎn)的地方,不過她已經(jīng)習(xí)慣性地?zé)o視這些——反正他討來的錢最后一大半都會進(jìn)她的口袋。
遠(yuǎn)處一個梳著丸子頭的小姑娘被父親扛在肩上,父女倆有說有笑地走近。阮良看到之后,第一時間就轉(zhuǎn)頭去看狗尾巴的臉,她的臉果然已經(jīng)陰沉下來。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相處,阮良總算摸出了一些狗尾巴的脾性。這個“大姐頭”雖然性格奔放了一些,人卻不是太壞,除了在一件事上——每次只要看到街上有父女和諧相處的場景,她就一副恨不得沖上去把兩個人都咬死的表情。
這時那位父親已經(jīng)把女兒從肩膀上放下來,蹲下身揉揉她可愛的腦袋,囑咐了兩句,大概是讓女兒在原地等他,然后轉(zhuǎn)身進(jìn)了一旁的鋪子。他前腳剛剛進(jìn)入鋪子,狗尾巴后腳就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把那小姑娘抓在手里的面人打在地上。
她還兇巴巴地瞪著那小姑娘:“看什么看!再看我就叫妖怪婆婆來,撓花你的臉!”
狗尾巴咬牙切齒地說完這番話,配著她幾天沒洗的黑乎乎的臉,小姑娘嘴巴一撇,終于不負(fù)眾望地大哭起來。阮良在心里默默地嘆了口氣,看著被拍在地上的面人,上前兩步,正打算撿起來重新還給小姑娘,卻有一只腳先他一步狠狠地踩在了那面人上。
“喲,我說是誰呢這么面熟,這不是我們鼎鼎有名的阮良阮公子嗎?”
阮良抬起頭,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黑底繡金紋的靴子,然后是純金線繡成的袍子,再往上,是一張笑得極其囂張和諷刺的臉。在天子腳下敢這么穿的,放眼全京城,恐怕都找不出第二個人。
那就是陸忠言的兒子,陸賢。
陸賢一只腳踩在面人上,還不忘沖著四周大聲吆喝:“都來看哪,這可是奉旨行乞的第一人,阮府的小公子阮良……哦,我忘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阮府,你爹被關(guān)在天牢,很快就會被問斬了。哈哈哈哈!”
他得意揚揚地笑了一陣子,周圍卻少有應(yīng)和的聲音,定睛一看,預(yù)想中所有人幸災(zāi)樂禍地圍觀阮良的畫面并未出現(xiàn),倒是因為陸忠言在民間的口碑實在太差,大家都在用不屑和厭惡的眼神看著他。
陸賢只覺得胸膛驀地躥起一股怒意,抬腳便向著阮良狠狠踹去——沒踹下去。
他的小腿才伸到一半,便被一個橫空躥出來的小乞丐死死抱住了。
“大人!公子!財神爺!施舍小的一些銀錢吧!”
緊接著他的另一條腿也淪陷了:“大爺,求施舍!”
陸賢平日里最愛干凈,走在街上每每看到乞丐都是遠(yuǎn)遠(yuǎn)地就支使小廝上前把人趕開,哪里被這么貼近地抱過大腿?一股霉味伴隨著長久得不到清洗的餿味迎面撲來,他被熏得眼前一陣發(fā)黑,想后退兩步,卻發(fā)現(xiàn)竟然沒法把掛在身上的兩只手甩開。
然后他就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接一個的乞丐如雨后春筍一般冒出來。
“陸公子,小的仰慕你很久了,你就施舍給小的一點銀子吧!”他的腰被摟住了。
“陸公子,小的上有八十歲的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女兒,你就可憐可憐我吧!”他的袖子被扯住了。
“陸公子……”他的脖子被勒住了。
京城第一臭美的陸賢,就這樣全身掛滿乞丐,最后干脆整個被淹沒在源源不斷撲向他的乞丐里。掙扎間他的玉冠歪了,頭發(fā)也亂了,臉上還被不知哪個乞丐舔了一道黑色的口水印,掛在腰間的荷包被扯掉了都不自知。
陸賢最后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逃離了這個恐怖的包圍,并且在心里發(fā)誓他以后再也不會獨自出門。
一群收獲頗豐的乞丐們松散下來,笑嘻嘻地排隊跑到狗尾巴跟前求表揚。阮良怔怔地看著這詭異的一幕,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剛剛是她救了他。
他的心頭驀地涌過一股怪異的感覺,有點燙,還有點說不出的什么。
一個鑲了金邊的荷包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落在他懷里,阮良抬起頭,便看見狗尾巴沖他揚了揚下巴:“陸家人的東西我拿著惡心,這個算你的,不用上貢了?!?/p>
阮良張了張嘴,那句“謝謝”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狗尾巴已經(jīng)騎在老乞丐的背上,一邊喊著“沖沖沖”一邊被馱走了。
夜里。
破廟難得地?zé)艋鹜鳎諝庵羞€彌漫著一股烤雞的香味。阮良用陸賢荷包里的銀子買了十來只烤雞酬謝小伙伴們,還扛回來十幾壇酒。
除了狗尾巴,因為她依舊嫌陸氏的銀子買來的東西臟,坐在一邊默默地啃一個餿掉的饅頭。
狗尾巴和他對視了一眼,終于還是忍不住伸出手捏住了他的臉。
“嗝!”
“……”
“我在我們家,其實是……嗝,最沒出息的?!?/p>
“我父親最喜歡的是大哥,大哥從小就能文能武。嗝,父親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只能做個言官,所以他早早就把大哥放去西北的軍營歷練。大哥也沒有讓他失望,年紀(jì)輕輕就立了戰(zhàn)功,被封為少將軍。他、嗝,他那么熱愛自己的國家,怎么可能去刺殺皇上?”
說到這里,阮良的聲音已經(jīng)有些沙啞。狗尾巴抿著唇,半邊臉被佛像投到她身上的陰影罩住,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那天我也在場,陸忠言早早就把我爹和我傳進(jìn)宮,說是有事要商議??墒腔噬蟿偟?jīng)]多久,我哥就拿著佩劍沖進(jìn)來了……后來我哥的副將告訴我,那時候他之所以會那樣沖進(jìn)去,是因為陸忠言讓人捎話給他,騙他宮里有刺客,綁架了我爹和我威脅皇上?!?/p>
“大哥連一句話都來不及說就被陸忠言以刺殺皇上的罪名綁起來了,我親眼看到陸忠言拿著御賜的寶劍捅穿了他的心臟。我……”
阮良兩只手緊緊地捂住臉,淚水從他緊閉的指縫間流了出來。
“為什么,嗝,為什么死的不是我?”
他掩著臉艱難地哭了一陣,聲音越來越低,最后竟然從指縫里發(fā)出輕輕的呼嚕聲。
狗尾巴用兩根手指頭推了推他的腦門,他整個人便軟綿綿地倒在破廟的草墊上,呼呼大睡起來。她盯著他忘乎所以的睡顏看了一會兒,拿過他放在一邊的酒壇掂了掂,就這么仰著頭灌下去。
“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p>
阮良在睡夢中似乎聽到一個清亮的女聲,他琢磨了一會
兒,咂了咂嘴,翻了個身又睡得香甜。
陸賢又來了。
上次在乞丐身上吃了虧,他回到陸府之后,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平時出門不見得有哪個乞丐敢走到他跟前討賞,更何況他們出現(xiàn)的時機也太湊巧了——他剛準(zhǔn)備教訓(xùn)阮良,他們就來了,根本就是和他一伙的!
他堂堂陸忠言的兒子,居然被一群乞丐給算計了,哼!
于是他重新糾集了一隊人馬,決心要好好發(fā)泄一下。倒在地。阮良沖上去想要拉開他們,卻在中途被陸賢背后跑出來的兩個公子哥抓住,反剪雙手扣在背后。
“哈哈,阮良,你也有今天!”
陸賢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般揚眉吐氣,他耀武揚威地指揮壓著狗尾巴的兩個士兵:“去!給我把這個臭乞丐的腦袋浸到那邊的酒缸里!”
一旁憂心忡忡的乞丐們聽到這句話心都揪了起來,可是看到陸賢帶來的那一隊士兵,紛紛打消了上去救人的念頭。
陸賢上前兩步:“哈哈哈哈,阮良,本公子今天就陪你好好玩一玩!”
“你覺得,人命怎么樣?”
阮良照例蹲在離狗尾巴不遠(yuǎn)的地方乞討,過了將近一個月的乞兒生活,他的衣服已經(jīng)沒有初時那般干凈整潔,襯著依舊清俊的臉,越發(fā)有股貧窮貴公子的味道。狗尾巴直翻白眼。
陸賢找到上次狼狽逃跑的地方,看到人還在,遠(yuǎn)遠(yuǎn)便吆喝起來。
“喲,這不是大名鼎鼎的阮乞丐嗎?好久不見,你果然更像一個乞丐了,哈哈哈哈!”
上次吃癟之后,陸賢反思了一番,覺得當(dāng)時沒人附和是因為那幫平民理解不了他高深的趣味,于是這次來之前他特地糾集了一群想討好他的官二代。果然,他的話音剛落,身后便響起此起彼伏的嘲笑聲。
陸賢得意得尾巴都要翹上天了,更加賣力地吆喝:“大家別客氣,都來看看我們?nèi)罟幼隽似蜇な莻€什么樣啊,哈哈!”
“慢著!”
狗尾巴數(shù)著破碗里的銅板,懶洋洋地出聲。
“怎么,又想沖你爺爺我討賞錢?”
狗尾巴在心里冷哼了一聲,把碗擱在一邊,慢悠悠地站起來,沖著以陸賢為首的公子哥們露出一個毫不真誠的笑。
“各位爺也知道阮良乞討是皇上御賜的,這么個大事落到我們丐幫頭上,我們當(dāng)然不敢藏私。但是不巧小幫正在創(chuàng)收,參觀阮公子可以,一次一文銀子,不賒賬,不打折,謝謝!”
一幫男人面面相覷,一時都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交錢。
陸賢反應(yīng)過來自己又被擺了一道,惡從心頭起,對著跟班末尾一個官員模樣的中年男人吼道:“宋大人,京城治安是你管轄,上次這幫小賊就在天子腳下?lián)屃吮旧贍數(shù)暮砂?,你說說你打算回去如何向我父親交差!”
“這、這、這……”提起陸忠言,宋大人立刻一頭汗,轉(zhuǎn)臉對上狗尾巴時卻變成一副兇神惡煞的表情。
“來人啊,把這無恥小賊給我拿下!”
隊伍后面沖出來兩名士兵,他們動作迅速地將狗尾巴按
酒涌進(jìn)鼻腔的時候,狗尾巴覺得她的腦袋像是在烈火中滾過一輪,辛辣的酒水刺得她每一寸肌膚都火辣辣地疼。她喘不過氣來,想要呼吸,后腦勺卻被人使勁按著,于是她拼命掙扎起來。
耳邊是陸賢放肆的笑聲,并且那笑聲隨著她的掙扎還有愈加擴大的趨勢。
恨。
昔日的一幕幕紛至沓來,舊恨加上新仇,她始終記得自己有多想把陸賢撕成碎片。
花骨朵一般的小女孩被捆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裝進(jìn)一只麻袋,她想大叫,可嘴里被塞了東西,一點聲音都發(fā)不出來。她聽到麻袋外邊管事的嬤嬤小聲地問她那新上任的“母親”:“夫人,是直接扔到河里還是拉到野外埋了?”
“埋什么埋!”陸賢在一邊插嘴,聲音含混不清,大概是正在吃著什么東西,“拉去賣了,她母親壓了娘半輩子,我也要她拿一輩子來賠!”
“賢兒真聰明?!彼切律先蔚摹澳赣H”居然滿是欣慰地表揚自己歹毒的兒子,“就按賢兒說的來做。”
“那老爺那邊呢?”
“老爺那兒我來說,她丟了那么久,你可見老爺問過她半句話?更何況賢兒才是我們陸家唯一的兒子呢,對不對賢兒?”
那個含糊的、還未脫離奶氣的聲音甜甜地應(yīng)了一聲:“娘!”
那聲“娘”,便在以后的無數(shù)個日夜里,猶如世界上最惡毒的詛咒一般反復(fù)出現(xiàn)在她的夢里,讓她夜夜不得安睡。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狗尾巴的意識都有些模糊,她腦后的鉗制才微微一松,抓著她的頭發(fā)讓她從酒缸里抬起了頭。
陸賢刺耳的笑聲卻在她抬起頭后戛然而止。
“你……”他滿臉驚恐,用一種見到鬼的表情看著眼前的人。
狗尾巴臉上常年蓋著的一層黑泥,經(jīng)過酒水的浸泡后被洗掉不少,原本被蓋住的五官也變得清晰起來。一道淡粉色的疤痕從左至右貫穿了她整個臉頰,疤痕之下的眉眼卻給陸賢一種越來越熟悉的觀感。
不可能,那個人……明明已經(jīng)死了!
一旁的阮良也愣住了,他沒想到一天到晚黑乎乎、臟兮兮的狗尾巴原來這么好看。如果沒有那道看上去有些年份的舊傷疤的話,狗尾巴一定是個人見人愛的大姑娘!
這個假設(shè)讓他的心驀地揪起來。
狗尾巴的雙手還被士兵鉗制著,每一根頭發(fā)的發(fā)梢都不斷地往下滴水。她看向陸賢的眼神,讓陸賢有種被地獄里的惡鬼盯上的錯覺,一股涼意順著他的背脊冷颼颼地爬上腦門頂,他突然有種拔腿就跑的沖動。
“我、我、我們走!”
陸賢覺得還是先回去同他娘商量一下比較妥當(dāng),他也絕對不會承認(rèn)自己是心虛了想逃走。走出一段路,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回過頭沖著站在原地的兩人狠狠道:“小爺改天再來找你們算賬!”
阮良松了一口氣,而這口氣還沒松完就又被提到了嗓子眼。
一個小乞丐突然指著狗尾巴的方向驚慌地大叫起來:“大姐頭暈過去了!大姐頭!”
狗尾巴昏昏沉沉地醒來,睡夢里一路的顛簸讓她以為她又回到了小時候,在被人賣往陜北勾欄的馬車上。她睜開眼睛,卻發(fā)現(xiàn)自己正趴在某個人的背上。
“阮良?”
“別怕,別怕?!比盍忌钜荒_淺一腳地走著,一邊喘氣一邊緊了緊她環(huán)在他脖子上的手,“我們馬上就找到大夫了?!?/p>
狗尾巴趴在他肩上悶聲沉默了一陣,然后突然低下頭,把臉貼在他的脖子上。
“你知道我的真名叫什么嗎?”
終于來了,阮良心想,可現(xiàn)在他突然不愿意聽了。
“我的真名,叫陸緋?!?/p>
“你不問我點什么嗎?”
阮良不說話,一副專心走路的模樣,狗尾巴便嘆了口氣。
“我是陸忠言的長女。”
“我娘是陸忠言的原配,但那個男人寵妾滅妻人盡皆知,對我們母女并不好。陸賢是妾生的兒子,我娘病逝不到三日,陸忠言就把陸賢他娘升為正妻?!?/p>
“陸賢母子一直都把我視為眼中釘。有一次奶娘帶我上街時和我走散了,她明明指使家丁找到了我,卻對陸忠言說失去了我的下落,然后暗中叫人把我綁起來沉塘。當(dāng)時還是陸賢在一邊勸她改變主意,他們母子最后決定……把我賣去陜北的勾欄里。”
阮良覺得自己的心臟像被什么拉著狠狠地往外扯了扯。
“我毀了自己的臉,從陜北一路討飯討到京城,路上還要防著那些心懷不軌的人。好不容易到了京城,我以為我爹會滿世界地找我,可是他……并沒有?!?/p>
陸緋永遠(yuǎn)都記得那一日,她滿身疲憊地回到京城,迎上的卻是陸忠言為陸賢出城禮佛的宏偉車隊。他們?nèi)俗阼偨鸬娜A麗馬車上,一臉的喜色,看上去是多么幸福的一家三口。
從那天起她便意識到,她已經(jīng)沒有家了。
她早就沒有家了。
背著她的身體狠狠一震,不知道是因為震驚還是因為心疼。陸緋伏在阮良背上,想著這個看上去比她還弱不禁風(fēng)的男人,居然也有一個寬厚的肩膀。
“阮良,如果陸賢真的認(rèn)出了我,只怕我能活著的時間也不長了。我知道你想幫你父親翻案,如果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你就直說……不過只怕我也幫不了你什么?!?/p>
“你真的愿意幫我?”
良久,阮良終于開口,聲音沉沉。
“那你愿不愿意同我去見一個人?”
陸緋沒想到阮良帶她去見的人居然是皇帝。
穿著尋常百姓衣裳的少年看上去冷靜篤定,絕不是傳言中上朝時對著陸忠言唯唯諾諾的樣子。
陸緋跪在阮良身邊,細(xì)細(xì)一想,很快便什么都明白了。奉旨乞討什么都是假的,只怕這些一開始就是皇帝聯(lián)合阮家做給陸忠言看的一場大戲?;实圩柚共涣岁懼已詺⑷罴掖蠊?,便順?biāo)浦鄣匕讶畲笕岁P(guān)進(jìn)牢里,再把阮良貶為乞丐。
之所以他會被流放到鳳凰街,是因為從一開始他就是沖著她來的吧?
真是一出好戲。
陸緋在心里比了個大拇指,身體卻如同被冰水澆過一般越來越冷。
“陸緋,你可知朕為什么會選中你?”
“請皇上明示?!?/p>
“現(xiàn)在朝中大員大多被陸忠言控制,朕知道大致都有哪些人,但無法掌握他們和陸忠言究竟?fàn)砍兜侥姆N程度。陸忠言手里有本賬本,其中記錄了這些年所有朝廷官員和他的銀錢往來。這本賬本現(xiàn)在在朕手上,但是朕看不了?!?/p>
“賬本被陸忠言鎖在一個匣子里,匣子設(shè)了機關(guān),只要被強行打開,里邊流出的毒液就會立刻把賬本腐蝕掉,除非有鑰匙。陸緋,鑰匙就在陸忠言手上,朕要你找到那把鑰匙?!?/p>
陸緋應(yīng)了聲:“是。”皇帝看著她的臉,想了想又說:“還有一事。”
“你知道朕是怎么拿到這本賬本的嗎?”
陸緋不解地望著他。
“朕直接從陸大人屋里搜出來的?!被实蹧_著她齜了齜牙,“所以現(xiàn)在朕其實已經(jīng)和陸忠言站在對立面了,如果這次朕贏了,陸忠言能夠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但如果朕輸了,江山恐怕從此就要改姓?!?/p>
“你當(dāng)他是父親,可他何曾當(dāng)過你是女兒?連朕都能查到你的下落,陸忠言如果心里有你,又怎么會這么多年都不知道你在哪兒?”
“朕把朕的性命和江山一并交到你手上,朕請求你,一定要找到鑰匙?!?/p>
陸緋和阮良并肩走出密談的房間,兩個人都是滿臉沉重。阮良擔(dān)憂地去看陸緋的臉:“狗尾……陸緋,其實我并不是故意瞞著你的,我只是……”
“你只是不確定我信不信得過?!?/p>
“陸緋!”
阮良的聲音有些急,兩人視線相對,陸緋居然在他眼里看到了類似疼惜的情緒。她懶得去細(xì)想,退后一步,拉開了他們之間的距離:“阮良,我揍過你一頓,現(xiàn)在幫你這個忙,就當(dāng)還當(dāng)初的人情。”
“做完這件事之后,我們就兩清了。”
“我不要和你兩清,陸緋,我其實,我喜……”
陸緋已經(jīng)走遠(yuǎn),她聽不見。
最近京城街頭巷尾都在討論同一件事——陸大人那個據(jù)說早夭的女兒又活過來了,還長成了大姑娘,被皇上封了個郡主,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送回了陸府。
大家只道陸家出了個郡主是多么光宗耀祖的事,卻不知道這個郡主封在并不受歡迎的陸緋身上,簡直讓陸賢母子吞了蒼蠅一般惡心。他們?nèi)杖沼靡环N恨不得將她剝皮抽筋的眼神看著她,其實陸緋心里何嘗不想對他們母子做一樣的事?
鑰匙到底會在哪里呢?
她翻遍了陸忠言的書柜也沒找到蛛絲馬跡,忙亂之間后退一步,撞倒了陸忠言擱在桌上的一摞書。窗外的燈火驀地亮起,書房的大門從外邊被狠狠踹開。
陸忠言舉著火把進(jìn)來,陸賢母子跟在他身后,他看她的眼神里透出殺機。
“陸緋,你果然是皇帝的人!”
“父親,”陸賢半怒半懼地在一旁煽風(fēng)點火,“這個女人這么多年不回來,你和皇上剛剛起沖突她就出現(xiàn)了,她肯定沒安好心!”
陸緋冷冷地看著陸賢:“我為什么不回來,你不是最清楚嗎?”
當(dāng)年她被賣去陜北的第十天,他們便后悔了——不是后悔送走她,而是后悔留了她的活口。陸賢的母親派了兩個人找到陜北,將收容她的人家一把火燒了個干凈。如果她不是早就逃出來,只怕已經(jīng)死在了那場滔天大火里。
“陸緋,”陸賢的母親看了一眼陸忠言的神色,“我知道你在心里怨恨你父親,怨恨賢兒和我,可你父親這些年來也不是沒有找過你。如果你愿意回歸我們陸家的話……”
“你們陸家?”陸緋突然放聲笑起來,“陸夫人說得好,既然是‘你們’陸家,又哪里還有我的容身之地?”
“夠了!”陸忠言冷著臉打斷兩邊的言語交火,他看著陸緋,半晌,下定了決心一般回頭把守在門外的小廝們叫進(jìn)來。
“今夜我的書房遭竊,你們尋著聲音摸黑進(jìn)來抓人,纏斗中不慎將人打死,你們可明白?”
小廝們的回答鏗鏘有力:“大人放心!”
陸緋對上陸忠言的眼睛,面前這個人是她血緣上的父親,可她從他的眼睛里連半分溫暖都感覺不到。
明明早就預(yù)料到這種結(jié)果,真正發(fā)生的時候,為什么還是會傷心呢?
“動手吧?!标懼已詭е戀t母子轉(zhuǎn)身出去,小廝們面無表情地把門關(guān)上,腰間別著的刀在漏進(jìn)來的月光底下泛著冷意。
陸緋閉上眼睛。
“慢著!”
夜深了,陸緋提著裙角從后窗翻出房間,避開陸忠言派去監(jiān)視她的兩個人,躡手躡腳地進(jìn)了陸忠言的書房。
阮良帶著一隊人馬率先沖進(jìn)來,皇帝穿著明晃晃的龍袍,慢悠悠地跟在后面走進(jìn)了陸府。整個院子都被士兵手里舉著的火把照得通明。
“陸大人,聽說你要殺朕冊封的義姐?”
陸忠言的臉色頓時變得十分不好:“啟稟皇上,臣只是在處理家事?!?/p>
“可這件事涉及郡主,就不只是陸大人的家事了?!被实圩龀鲆桓笔挚鄲赖臉幼?,“朕前一天才封了陸緋,陸大人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殺了她。陸大人,你這一巴掌打得朕好痛啊……”
陸忠言終于跪下去:“微臣不敢!”
皇帝今天是鉚足了力氣找碴來的,阮良知道這件事一時半會結(jié)束不了,先沖進(jìn)屋里把陸緋拉出來。
“陸緋,你再忍一忍?!彼蛄恐哪樕⒉缓?,以為她是受到了驚嚇,壓低聲音安慰她,“過了今晚就好了?!?/p>
“陸大人還有不敢的事情嗎?”皇帝歪著腦袋,臉色驀然一冷,“殺了郡主之后,下一個打算殺誰呢,朕嗎?”
“來人,陸忠言意圖謀害郡主,藐視皇權(quán),視同謀反,給我拿下!”
陸忠言很快被拿著武器的士兵按倒在地,他抬起頭,看向皇帝的眼神毫不遮掩地露出輕視:“你以為僅憑這個就能治我的罪?你還太嫩了一點。”
“面對陸大人,朕又怎么敢輕敵呢?”皇帝笑嘻嘻地把臉湊上前,“謀殺郡主不夠,那再加上一條貪贓枉法,買官賣爵夠不夠呢?”
他在陸忠言驚悚的眼神中點點頭:“朕已經(jīng)拿到名冊,陸大人的心腹顧尚書親自把鑰匙交到朕手里的!”
“什么時候?”
“上個月?!被实鄣靡鈸P揚地道,“這一個月以來,朕做了不少事。朕按照名冊上列舉的名字挨個找了一遍,大家居然都愿意出來指證陸大人!看來陸大人你的人緣并不怎么樣?!?/p>
陸忠言死死地抿著唇,倒是陸緋在聽清楚之后猛地變了臉色:“上個月?”
她被阮良帶去見皇帝明明是前幾日的事情,也就是說,在皇帝把找鑰匙的任務(wù)交給她時,其實手里根本就已經(jīng)拿到鑰匙了。
而她究竟做錯了什么,要被這樣對待?
皇帝瞟了一眼站在一邊沉默不言的阮良:“委屈郡主了,朕需要一個人來轉(zhuǎn)移陸大人的視線,好勻出時間準(zhǔn)備一些事情?!?/p>
他頓了一下,又補充一句:“不過這件事情,阮良也是來之前才知道。”
“來人,陸忠言營私舞弊,貪贓枉法,給我打入天牢,即刻收押!”
隨著陸忠言一案塵埃落定,陸家被抄家,陸賢母子被流放到邊遠(yuǎn)山區(qū),陸忠言則在收監(jiān)半個月之后被下令處死。之前被關(guān)在天牢的阮良父親沉冤得雪,放出來之后還官升一級,一時間在朝中風(fēng)頭無二。
阮良除奸有功,皇帝問他想要什么賞賜,他想了想:“微臣想娶陸緋為妻?!?/p>
“你確定?”這在皇帝意料之中,但他還是有點失望,“你想清楚了?她現(xiàn)在是罪臣之女,而你是有功之臣,就算提出要做駙馬,朕都是會答應(yīng)你的?!?/p>
“臣不想做駙馬,只想留在陸緋身邊照顧她。”
照顧她一輩子,阮良在心里小聲地補上一句。
“你倒是固執(zhí),但如果陸緋愿意答應(yīng)你,就不會執(zhí)意回到鳳凰街去繼續(xù)做小乞丐了?!?/p>
“臣知道,陸緋這次恐怕是傷了心。但是臣愿意等,臣也相信臣一定能治愈她?!?/p>
狗尾巴非常討厭那個新來的管事官員。第一,他拆了乞丐們的破廟根據(jù)地,建了一座又大又敞亮的流民收容所,軟綿綿的褥子墊得她每晚失眠;第二,他帶走了一大批乞丐做勞動力,給陸家抄家之后空置下來的那些鋪子打雜,害得他們的乞討大軍連連縮水,一整條街只剩下幾個乞丐;第三,也是她最討厭他的一點,自從他收買了她小弟們的人心之后,每次只要一出現(xiàn)在她這個“大姐頭”面前,就會有一群人“姐夫姐夫”地叫個不停。
“陸緋,我今天去城東買了你最喜歡的熏鴨,你要不要嘗一點?”
阮良小心翼翼地從食盒里取出一只完整的鴨子捧到陸緋,哦不,是狗尾巴面前,鴨子身上的油滴到他嶄新的官服上,樣子分外詭異。
陸緋垂著眼清點碗里的銅板,看都不看他:“不要叫我陸緋,我和姓陸的沒關(guān)系?!?/p>
“好好好,沒關(guān)系。”阮良溫柔地看著她,“我們不姓陸了,換個姓好不好?”
“你覺得,姓阮怎么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