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等一分鐘,再陪我一程

凌霜降，朱爽

編輯/眸眸

那時候，我開始一點一點地恨你。恨你為什么對我這樣狠，恨為什么偏偏你是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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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每次都會被凌霜降的稿子虐哭，看完這個故事想到了曾經(jīng)年少叛逆時期的自己。每個人都曾有過一段叛逆時期，打架、逃課、與父母老師頂撞、甚至無形中傷害到身邊愛你的人。親愛的花粉們，其實有時候?qū)δ阕顕揽恋哪莻€人也便是最疼愛的人，請莫讓成長的尖刺傷害了每一個愛你的人們。另外凌霜降的新長篇也即將出版，請大家一定要記得關(guān)注哦。

1. 你低著頭站在門外，是一道可怖的黑影

一直到我二十七歲那年，誰要是對我說，女兒是父親上輩子的情人，我一定會腹誹數(shù)遍，白他一眼“嘁”他一聲。

我一直覺得，你對我，有點太狠了，比傳說中的虎爸還狠。虎爸大冷天跑個步算什么，在我們家，稍不留神便是戒尺侍候，一尺打下來紅印立見，都不帶猶豫的。

你對我，狠得讓我從小便懷疑你是后爹。

我的印象中，從來沒有關(guān)于你抱著我溫柔微笑的回憶。你總是板著臉，讓我不由自主地心生畏懼，從而聽從你的命令，吃飯、背書、跑步，做各種奇怪的運動。

四歲的時候，你便要我背唐詩，背不出，打手掌心。你拿著尺子，一下一下地打在我的手掌心上。一尺下去，便紅腫了。我痛得聽從身體的指示把手縮了回去，你便瞪眼：“伸出來！”我不得不把紅腫的手掌又伸了出去，然后，第二尺下來了。

我才四歲呀，你怎么下得了手？可你虎著臉，就是下手了。你說：“背出來證明你用功了，背不出來便是沒用功。你是不打不記，痛了你就記得要用功了?！?/p>

可我才四歲，小腦袋里能想的，也不過是玩兒。玩得多了，便常常記不住詩句。記不住，便挨打，手被打腫了，拿不住筷子，發(fā)脾氣不吃飯。你卻不許媽媽喂我，你說：“讓她自己吃。不吃就餓著。”

我想起你眼睛眨也沒眨就打過來的戒尺，不敢抗爭，忍著痛換了勺子，忍著痛大口大口地吃飯。

你的規(guī)矩真的很多，要食不言寢不語，飯要吃得干干凈凈，要早睡早起，要每天鍛煉身體。稍有不遵守，你便拿起戒尺叫我：“李沐言，過來?！蔽已劬锖蹨I，極不情愿又不得不走過去伸出手掌，左手打腫了換右手。

為了避免挨打，我小心翼翼地遵守著你的規(guī)矩，從來不敢不聽話?？晌乙菜坪跆?，一首二十個字的唐詩，要背一個星期。那個星期里，我的手掌心便總是紅通通的。偶爾半夜醒來，見媽媽捧著我的手一邊抹藥膏一邊抹眼淚。你低著頭站在門外，是一道可怖的黑影。

2. 我開始一點一點地恨你

你對我這樣狠，家里人都看不過去。媽媽哭，奶奶管?？赡憬逃?xùn)我的時候，不準任何人幫腔。你呵斥媽媽，讓她閉嘴，讓她看不下去就出去。你甚至呵斥奶奶，你說教孩子要一個人說了算。而這個人就是你。其他人誰都不能管，誰管誰就是跟你過不去。

你在家里霸道無理、橫行無忌。很多次我都想問你，你從不覺得你對我太狠了些嗎？

才四歲的孩子，背不出書打手心打到紅腫，記過的圖片順序不對不準吃飯，一大早只穿單薄的運動服在雪地上跑步，摔倒了要馬上爬起來，哭的話就得多跑一圈。

我不能不做，你全程陪著，虎著臉，前世仇敵般盯著我。

每天早上，不管刮風(fēng)還是下雨，甚至是風(fēng)雪連天，你都會天剛亮就起床，叫我要聞雞起舞，要我下樓去，跟著你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一圈一圈地跑上十圈。我跑不動了，你拖著我說：“就是爬，你也要爬完這十圈?！?/p>

別說是媽媽與奶奶，就連你的同事、我們的鄰居們都覺得你對我太狠了，問你是否要將我培養(yǎng)成王軍霞，你悶著聲振振有詞地答：“不鍛煉哪來的健康呀。”

跑完十圈操場，還要拉肩、壓腿，做一百遍手指操。做完這一切回到家，我已經(jīng)渾身又酸又痛，你卻不肯讓我躺在床上休息，你用冰冷粗糙的雙手幫我做一種奇怪的身體操，說這樣有助于放松，但每一次做，我都痛得哇哇大叫。

我記得那些年，你在狠狠地拉伸我的手腳，我殺豬般哭叫著，而媽媽總是在旁邊眼睛含著淚連聲說，輕點，你輕點。你嘴上應(yīng)著，手上的力道卻絲毫不減。

那時候，我最痛恨的電視節(jié)目，便是體育臺。最不喜歡的時間，便是早上。

那時候，我開始一點一點地恨你。恨你為什么對我這樣狠，恨為什么偏偏你是我的父親。

3. 我以后的人生，堅決不要有關(guān)于你的什么事

六歲那年，我發(fā)燒到39℃，渾身軟綿綿的。你硬要我去跑步，跑回來一進門，我就軟倒在奶奶腳邊了，休息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你非要堅持給我做每天都要做的身體拉伸操，奶奶護住我不讓。你大手一揮把我從奶奶懷里奪了過去堅持你要做的事，我哭得快暈過去，可你手上用的勁兒絲毫不減。

奶奶當(dāng)時就收拾了行李要回老家，你說：“媽，你要走就走?？摄逖缘氖履悴荒芄?。”

爺爺去世后就一直與我們同住的奶奶抹著眼淚走了，走的時候說，寧愿獨居老死，也不愿意看你那樣打孩子。

奶奶的離開，并沒有讓你改變對我的態(tài)度。你制定的規(guī)矩越來越多，懲罰的時候也越來越嚴厲。

我上學(xué)了，你更是如臨大敵。連我們的老師都說，從來沒有見過哪一個父親，像你這樣緊張孩子的功課。你并不要求我多優(yōu)秀，卻決不允許我退步。寫字要一筆一畫，算術(shù)要工工整整，一個錯別字，老師叫我重寫十次，你卻叫我重寫一百次。

寫的時候，你拿著戒尺在旁邊坐著，認真地看著我寫，寫不對，便打手心，直到寫對為止。

我有想過反抗的，可我太小了。你高大而健壯，我跑跑不過你，打打不過你，就算跑遠了，也沒有養(yǎng)活自己的本事，只能一點一點地咽下你給的委屈。心里總想著，等我長大了，掙錢了，我一定跑得遠遠的，我再也不要回家，再也不要與你相處。甚至想，到你們老了，我本事大了，我只奉養(yǎng)媽媽一個。我以后的人生，堅決不要有關(guān)于你的什么事。

我后來上中學(xué)時，聽你的學(xué)生說，你是一個令學(xué)生如沐春風(fēng)一樣和藹的好老師的時候，我都認為他們在說謊，你對學(xué)生都那樣好，為何對唯一的親生女兒卻這樣狠？

4. 我不太明白你的眼睛為什么一下子蓄滿了眼淚

你對我太狠，所以我恨你。更多的，我也怕你，是真的怕，怕到不敢不聽你的話。你要我背詩，那怕是讀一百次才背得出來，我也會去背。因為你惡狠狠地打我手掌心的樣子更為可怕。

媽媽總是一邊給我抹藥一邊安慰我：“乖小言，要聽爸爸的話。爸爸是為你好。”

那時候，我也常常恨自己笨。我若是再聰明一些，那應(yīng)該多好。我想若是我聰明一些，一首唐詩讀幾次就會背，一個字寫幾次就記住，你一定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永遠都不笑，你一定好疼我好疼我，一定會抱著我轉(zhuǎn)圈圈。

就像我們班最聰明的樂樂那樣，每天都見到她爸爸接她的時候又抱又親，她笑得別提多開心了?？晌叶啾垦剑疫€是背不了很多的唐詩，偶爾還會忘記，一個字我也要記好久好久才記得住不會再寫錯。

第一次見到你強忍的眼淚，是在我三年級時。

因為“慧”字，我又要挨打了。因為昨晚已經(jīng)寫了一百次“慧”，可第二天的作業(yè)本上我又寫錯了。你一手拿著戒尺，一手握住我攤開的手指，盯著我的眼睛問我：“你說該打不該打？”我低下頭，不敢答話。

我想說“太痛了，能不能不打”，可我知道你不會不打的。你說過的，若是錯題改好了再錯一次，便要打十下。

那天，你打得一如既往地狠。才兩下，我的手掌便火辣辣地疼了起來。打到第五下的時候，我說：“爸爸，等一下。這只手明天還要寫字，我換另一只手挨打行嗎？”

我想得很簡單，如果太痛，明天字寫不好，還得挨打，不如換另一只不用握筆的手來挨另外那五下。

我記得很清楚，當(dāng)時你忽然愣了一下，沉默了一會兒，眼睛忽然就紅了。

我不太明白你的眼睛為什么一下子蓄滿了眼淚。我看你同意了，便收起麻辣辣地痛著的右手，伸出了左手。你再次握住我的手指的手有點兒顫抖，但還是抿緊了嘴唇，把戒尺打了下來。

我想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幕，你睜大了眼睛，眼睛里滿是淚水，像強忍著什么不能承受的痛苦那般，匆匆忙忙地打完了另外五下。

5. 但是，我沒有辦法變得優(yōu)秀了

從此之后，我便更認真地學(xué)功課，不敢再有怠慢。我想起你雙眼含著淚水打我的樣子，心里莫名地覺得難受。

只可惜不管我多么認真多么用功，功課卻總是不好。大多只在及格與七十分之間徘徊，偶爾才有那么一兩次考了八九十分。每次考上八十分——雖然我考上八九十分的次數(shù)不多，可每一次你總是很高興，會喝一點酒，會放松臉上緊繃的線條，偶爾還會摸一下我的頭發(fā)，很淺地微笑。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其實我比你更希望自己能考上八十分。因為當(dāng)我考到八十分的時候，我就能見到最喜歡的爸爸——不再生硬地虎著臉，還會和氣地放松下來露出難得的微笑。

能見到那樣的你是多么難得。因為大多時候，我仍要應(yīng)付越來越多的功課，甚至有些疲于奔命。一直到六年級，我?guī)缀跤帽M了所有的力氣來應(yīng)付功課，才勉強保持成績在及格線上沒掉下去，但是，我沒有辦法變得優(yōu)秀了。

對功課的無能為力，讓我對即將到來的初中生活產(chǎn)生了莫名的恐懼。因為我聽說，上了初中，要學(xué)的功課便不只有語文、數(shù)學(xué)、英文，還會有化學(xué)、地理、歷史、生物、物理等等我聽著都覺得害怕的科目。我常常被排山倒海般壓來的功課嚇得半夜被噩夢驚醒。

有天半夜醒過來時，聽到你和媽媽在門外說著話。媽媽問你：“小言這樣，上中學(xué)怎么辦？”你沉默良久，說：“她會撐過去的。我們幫她。”

好恨我自己笨，也懷疑自己還不夠用功、不夠努力，連個中學(xué)也上不了，這與白癡有什么區(qū)別？

自我進入六年級，你便已經(jīng)在嚴陣以待，每天我做完學(xué)校的功課后，還要補習(xí)一個小時，學(xué)習(xí)中學(xué)的功課。你是中學(xué)老師，由你來給我補習(xí)，因為我害怕你，我心里是不想的。所以你給我講解的時候，因為害怕與不情愿，我并沒完全用心地聽。只是懷著對你一半的懼怕、一半的怨恨，裝模作樣地點著頭，心里想的卻是快點結(jié)束吧，我想下樓去跳橡皮筋。

真用功與假用心效果相悖，于是，我又挨打了。

6. 不管我怎樣努力，我都沒有辦法做到比別人優(yōu)秀

那一次，不是打手心，而是小腿肚。

我十二歲了，和別的孩子一樣進入了叛逆期。戒尺一下一下地打在我的小腿肚上，鉆心地痛。我沒跑也沒掙扎，只是懷著對長大的恐懼，也懷著對你那么嚴苛的怨恨，我對你吼：“你為什么打我？你為什么總是打我？你只有我一個孩子你為什么那么舍得打我？你打死我吧！你打死了我，你就再也沒有孩子了！”

我第一次這樣大聲對你說話，而且說了那樣長的一串兒。我渾身僵硬著支撐自己表達情緒與不滿的勇氣，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停了手，也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媽媽泣不成聲地抱住了我。而你，慢慢地站起身，幾乎是挪著腳步那般走進臥室關(guān)上了門。好一會兒之后，我清醒過來了，似乎聽到有壓抑的抽搐聲從你們的臥室里間隔著門傳出來。

我不能斷定那是不是你的哭聲，可是那聲音讓我覺得很難受。那種難受，比幾年前看到你眼睛里的淚水更讓我不安。

那天，媽媽落著淚，對我說：“小言，爸爸那樣對你嚴格要求，正是因為我們就只有你一個孩子。所以你不能放棄，你還要比別人更努力，知道嗎？”

我點點頭，下決心以后一定認真?？刹还芪以鯓优?，我都沒有辦法做到比別人優(yōu)秀。頂多，我也只是不落后。

我覺得我做不到你和媽媽對我的期望，也怨恨你們?yōu)槭裁床豢献屛抑蛔鲆粋€普通的、成績不好的孩子，考不好就考不好，做錯了也沒事，只要我快樂就好。不是有很多教育專家都這樣說嗎？不要因為成績剝奪孩子的快樂。可是你……我知道，你決不會放棄對我的嚴格要求。

我只能漸漸同你疏遠，你叫做功課就做，你講課的時候我也盡全力去聽，挨罰的時候就認罰，要打手心就主動伸出兩只手輪換打。我不再以努力討你喜歡為目標，也不再反抗你的暴虐。我只是在盼望著自己快點長大，快點離開這個家，而且，我不再愿意叫你爸爸了。

7. 我在家里不能反抗你，甚至，我話都不多說一句

我勉強考上了初中，我表面聽你的話，內(nèi)心卻怨恨著你，為何即使我感冒發(fā)燒，你也要強迫我早起鍛煉。為何對我要求那么嚴格，考試不及格的孩子并不只有我一個，可考不及格回家后每次都逃不了被爸爸打手掌心的人卻只有我一個。你是老師，媽媽是在機關(guān)單位工作，我們家經(jīng)濟不算差。而我是獨生女，人人都以為我生在這樣的家庭應(yīng)該受盡了寵愛，可事實上，我卻覺得我的人生有若地獄。

事實上，也許，從我出生開始，我的人生就已經(jīng)是地獄了。有誰會對自己的親生女兒那樣狠，幾乎像小孩手掌一樣寬的戒尺，也狠得下心一下一下地打下去；不管生病還是風(fēng)雪交加，每天必須跑步并且做特殊而艱難的身體操，從來沒有一天間斷過；從小到大自己穿衣穿鞋還要學(xué)做飯刷碗。而不管不顧地逼著我、管著我，不許我放松一丁半點的，是你，我的親生父親。說好的父愛如山呢？說好的女兒是父親上輩子的情人呢？這些，在我這里通通沒有，真是想一想都心寒。

我在家里不能反抗你，甚至，我話都不多說一句。

可是，在學(xué)校里，在沒有你的地方，我便像發(fā)泄一樣說話，我不記得我因為在課堂上說話被老師告到你那里而被你打了多少次，可我仍是說，不斷地說。仿佛只有說話，才能釋放我內(nèi)心的壓抑。

但我不敢與男生說話，也不敢接他們遞過來的字條，甚至痛恨男生們。我總覺得，如果有一天我不如他們的意，他們也有可能像你一樣對我那樣苛刻與嚴厲。

為并不優(yōu)秀的成績挨打，為在課堂上發(fā)泄情緒一樣地喋喋不休地講話而挨打，為怕挨打而不得不更用功，可是不管我多么用功，卻始終沒有辦法變得成績優(yōu)秀。我在這個死循環(huán)中又熬過了初中三年，我變成了一個家里文靜、家外好動的兩面派。我仍生活在你的嚴苛陰影之下，勉強考上了一所普通高中，在小城的另一端。我稍微松了一口氣，要住校了，這下你再不可能因為和我的老師是同事而整天對我的情況了若指掌了吧？

我沒有想到，你竟然放棄了重點初中骨干教師的工作，調(diào)到我考入的爛高中去做一個在文印室打雜發(fā)信的教工！你這樣做，僅僅是為了有一間宿舍不讓我離家住校！

8. 你要做什么，我都配合你。 只是，我不再跟你說話了

我至今仍不能忘記當(dāng)我得知我仍然要和你住在一起后的悲憤，你費了那么大的周折，也僅僅是為了每天監(jiān)督我起床鍛煉，僅僅是想第一時間知道我的學(xué)習(xí)情況對我進行懲罰與督促！

你怎么可以這樣？我是你的女兒，不是你的傀儡，我要過自己的生活！

心里這樣想，可我沒敢對你這樣說?？傆X得我說了你可能會非常難受，又覺得說了其實也并沒有什么用。

我對你的反抗，也僅僅是初中時的升級版，具體表現(xiàn)在有你在的地方我絕不吭聲，甚至多用點頭與搖頭來與你交流；而在沒有你的地方，不管是上課時間還是下課時間，我都在不管不顧地說話，逮著一個人就說，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同學(xué)們給我起了個外號，叫播放機。因為我總是在不停地說話，幾乎沒有想停止的時候。

你像是一個開關(guān)，你一出現(xiàn)，就按了我的嘴巴的停止鍵；你一消失，它又自動開啟，幾乎成為了生理反應(yīng)。老師也拿我沒有辦法，最后不知道你用什么辦法征得校長同意，你經(jīng)常正事兒不做，出現(xiàn)在我們教室后面。我看到你的身影，這才自動閉上了嘴巴?？赡隳哪苊繒r每刻都在，你不在的時候，我便變本加厲，說得更歡。

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打我的手掌心了。因為經(jīng)常被打，我的兩只手掌上的繭比從村里來的那些同學(xué)都要厚。

盡管這樣，每次被你打，我仍是痛，仍是害怕。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怕你?？晌揖褪且贿呍购弈?，一邊害怕你。我們的關(guān)系什么時候變得最糟糕呢？你叫我吃飯，我就吃。你叫我做功課，我就做。你叫我跑步做運動，我就死撐著起床。你拿出尺子，我就伸出手。你要做什么，我都配合你。只是，我不再跟你說話了。一句也不說。甚至都不正眼看你。

那時候，我看到別人家的父女親親熱熱地說話，心會酸，會飛快地惡狠狠地轉(zhuǎn)移視線?？吹侥切懜概H情的文章，聽到別人說女兒是父親的小情人的話，會冷笑，會遺憾，會難受。覺得那些不過是騙人的鬼話。

9. 任誰都能看得出，我對你冷漠而疏離

我在功課上倒真是一心一意地用功了，說話的內(nèi)容也變成了重復(fù)老師講的題目。我立下了目標，我一定要考上大學(xué)?？家粋€最遠最遠的大學(xué)，我要走得遠遠的，讓你見不到我。

高三時，盡管我已拼盡全力，可成績?nèi)允遣惶茫紓€本地的二本也勉勉強強，若要到外地去，就只能讀?？屏?。

可是那又怎么樣，只要能夠遠離你，別說是?？?，就是中專技術(shù)學(xué)校我也愿意去！

填志愿的時候，我填的學(xué)校一個比一個離你更遠，填完之后，我把手里攥著的，寫著你幫我選的學(xué)校的字條撕碎從樓上撒下去。想到收到錄取通知書時你必定會鐵青的臉，我心里有一種惡狠狠的痛快。

收到通知書那天，你的臉上終于有了笑容，大概是很少笑，一笑起來讓人覺得皺紋有些太深了。在看到學(xué)校的地址后，你的笑容慢慢地凝固了。我以為，又再一次逃不脫一頓打，但你握緊的拳頭，在沉默良久后，終于慢慢松開，你說：“也是。姑娘長大了，也該出去見識見識了?！?/p>

從那一天開始，我再也沒有見過打了我十幾年的那根戒尺。我不知道它去了哪兒，但我很高興它終于消失了。同樣高興的是，我終于有了遠離你的機會。

去學(xué)校報到那天，我堅決地拒絕你要送我到學(xué)校的建議，我一個人在媽媽的千叮嚀萬囑咐中上了火車，一路上笑容滿面，充滿了對未來的期許。

學(xué)校很普通，學(xué)的也是很普通的會計專業(yè)，枯燥乏味卻也是我唯一擅長的科目。我不討厭數(shù)字，它們沒有那么多的意義需要去理解，你對我長期的嚴苛也教會了我嚴謹。

不知道是因為喜歡，還是因為遠離了你，整個大學(xué)期間，我覺得學(xué)習(xí)好輕松。我還是會在每天那個時候醒來，只要天氣不太糟糕都會去跑步做操。但這是我愿意的，不是你逼的，所以我覺得快樂。

假期回家的時候，我還是不愿意和你說話。你卻變了好多，你學(xué)會了下廚，每天換著花樣給我做我喜歡的菜，叫我吃，我就吃。你叫我把功課評定給你看，我就給你看。那時候的我，比媽媽高，比你只矮半個頭了。你再也沒有用戒尺打過我，可是，任誰都能看得出，我對你冷漠而疏離。

10. 我想，或者老天已經(jīng)注定， 我們是這樣一對父女

大概是你真的給了我許多的壓力，所以我總覺得時間難過。倒是遠離你的大學(xué)三年，我覺得時光如梭。

畢業(yè)的時候，我也是自己找的工作。我學(xué)的是會計專業(yè)，那時候會計專業(yè)的畢業(yè)生短缺，于是我沒費什么周折，就在離家不遠也不近的一個中小城市的一家單位找到了工作。

我說我已經(jīng)自己找到工作的那天，你和媽媽都愣了一下。媽媽甚至笑得落了眼淚，連說了幾聲“好”。

你呢，你仍沉著臉，也說了一個字——好。

說完，幾乎滴酒不沾的你去廚房拿了酒，自己一個人竟悶了三大杯。

你一定不太開心吧。你只有我這么一個女兒。你嚴厲地管教我，二十年來不敢有絲毫放松，最終我卻只能去外地讀一個三流的大學(xué)，也只能找一份安穩(wěn)卻沒有什么光明前途的工作，你望女成鳳，可我最終卻殘酷地告訴你，我的開始是只麻雀，到最后也只能是一只麻雀。

這樣想的時候，我自己都覺得很心酸。一邊覺得自己沒有達到你的期望，一邊也覺得，你對我的期望高得讓我心寒。其實，我心里還是怨恨你，關(guān)于你的記憶，只有你的冷酷與嚴厲，而沒有溫情。

那天半夜做夢，夢到我的手掌心浸在水里，疼痛而潮濕。我張開眼，便在暗夜的微光里看到了你。

借著窗外的微光，我再一次看到你眼睛里的淚水，你的眼睛沒有當(dāng)年那樣明亮了，卻像當(dāng)年那樣蓄滿了我讀不懂的眼淚。我剛要張開嘴說些什么，你伸手抹了一把眼睛，哽咽著說：“起風(fēng)了，我來看看你關(guān)窗沒?！?/p>

你說謊了，你剛才明明是捧著我的手掌在落淚。

你關(guān)上門輕輕走開，你的眼淚讓我覺得心里難受。你是為我挨了那么多打卻仍沒有出人頭地而流淚的吧？或者，你對我的期望，也是出于愛，只是，我害怕和厭惡你用的方式。

我聽你的話，我懂你的眼淚，可是，那些從小到大被你打手掌心的情景歷歷在目，所以，我還是不能從心里愛你、跟你親近。我想，或者老天已經(jīng)注定，我們是這樣一對父女。

11. 你臉上的皺紋開成了一朵深深盛開的花

因為你半夜捧著我的手老淚縱橫的樣子，我決心原諒你。盡管你慢慢變成了一個和藹可親的老頭，盡管你在我每次回家時總是早早準備我喜歡吃的菜，每次我走時都給我?guī)洗蟀“臇|西，可我仍無法與你做親密父女，甚至因為多年不曾開口叫爸爸，而難以啟齒叫你爸爸。

我二十五歲這一年，我們家搬了新房。收拾東西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一沓火車票。仔細一看，都是往返于我們家和我讀書的城市之間的火車票。我仔細地想了想，應(yīng)該不是我的火車票，我不收集這些東西，都是一出車站就扔掉了?？墒?，大學(xué)三年，因為我說不要，你和媽媽都沒有去看過我。那這些車票，是誰的？

媽媽戴上老花鏡，仔細地看了看車票上的日期，說：“你爸用的?！?/p>

原來，我雖然拒絕你的相送，你也答應(yīng)了讓我一個人走，可你始終不放心，也買了車票，遠遠地躲在角落里跟著我，直到看到我平安到達，才悄然回程。在我放假時，總提前跑去，買與我同一趟車的火車票，悄然一路跟著我一起回家。大學(xué)三年，六個寒暑假，十二趟，你沒有一趟不是跟著的。趕上節(jié)假日，都是站票，近千公里的路途，你就那么悄然站在看得到我的角落里，站著去，又站著回。在我睡著的時候，幫我趕跑過意圖不軌的小偷，在我丟三落四的時候，悄悄地把落下的東西塞回我的背包。

媽媽說，那三年，你爸常做夢夢到你走丟了，半夜醒來了，自己嚇自己一宿。

媽媽淡淡地說起往事，我卻終于第一次不是因為你的嚴厲而是因為你的溫情而濕了眼睛。我說呢，別的同學(xué)都說，自己一個人搭火車走遠路不安全，最好有個伴兒。我總說我來來回回三年都是自己一個人，就沒出過什么事兒。

其實我哪里是一個人，只不過是保護著我的騎士勇敢而無私，為了尊重女兒要獨立的宣言，悄悄選擇了隱身。

我知道你是愛我的。雖然我并不認同你愛我的方式，可是我決定選擇原諒，不能辜負你悄悄地躲在人群里保護我的那些我不知道的隱忍與偉大。

“小言，我去買菜，你今天晚飯想吃什么？”你搬著東西從我門外經(jīng)過，沒忘記問我。

我說：“爸，你做的我都喜歡?！蔽铱吹侥沣读艘幌拢樕系陌櫦y開成了一朵深深盛開的花。

我知道，那是因為時隔十年之后，我又開口叫你爸了。

12. 請原諒你笨笨的女兒吧

二十六歲，我結(jié)婚了，與一個和我一樣平凡卻努力的人?；槎Y上，請新娘父親致辭的時候，你說了三句“謝謝”，便因為哽咽而老淚縱橫，最后是媽媽接過了話筒說了話。

你哭的時候，是笑著的。我伸手擁抱你，我說爸，哭成這樣真難看。你沒答話，拍拍我的背，很用力。

二十七歲，我的孩子出生了，聰明可愛至極，你和媽媽每次看到她都歡喜得合不攏嘴。

二十九歲，奶奶病重，我趕到時，你跪在病榻前已經(jīng)哽咽不能成語。老太太的精神卻回光返照那般好，拉著我的手趕你走，說一定要跟我說悄悄話。

你走后，奶奶才說話：“妮兒呀，他們本不讓說的，可我臨進棺材還是想多嘴講一些事給你聽。你出生時不太順利，到三歲的時候，還不會認人，不會說話。醫(yī)生檢查了，說你智力發(fā)育遲緩，有可能會成為智障。我們當(dāng)場就蒙了呀。當(dāng)時我想吧，正好你是個女娃，向上面報個殘疾，還能再生一個大胖孫子。依我們的家庭情況，你就是傻了我們也不怕養(yǎng)著你呀?？赡惆植煌?，他非要把你教成正常人不可。從小，他就每天對你又是打又是練，我生氣搬回老家，一半因為他待你太狠，一半是因為他竟然去做了絕育手術(shù)斷了我抱孫子的念想。妮兒呀，現(xiàn)在看你健健康康，生的寶寶也聰明可愛，我這心里也就安樂了。我現(xiàn)在明白了，還是你爸做得對。是我看不遠。你爸這一世，跟我一般倔強。你別怪你爸。他這些年不容易，不容易呀?！?/p>

我緊緊抓住奶奶的手，你含著眼淚把尺子打下來的樣子，你得知我找到工作后愣好久才說一聲“好”接著悶了三杯酒的樣子，你眼淚滴在我掌心的樣子，我在發(fā)現(xiàn)那些車票后再次叫你“爸爸”時你驚愕的樣子，我結(jié)婚時你泣成不聲的樣子，我生下聰明健康的孩子時你笑著抹去眼角的淚的樣子，你許多許多深深地愛著我卻不被我理解的樣子一一在我眼前閃過。

我想說些什么，可什么也沒有說出來。好半天，然后我聽到自己聲音尖厲地抽氣，然后帶著不能自已的哭腔大聲地喊：“爸爸！爸爸！”

你從外面沖進來，連聲說：我在這兒，我在這兒，咋啦，咋啦？你看一眼微笑著漸漸閉上眼睛的奶奶，又看一眼痛哭失聲的我，表情又是焦急又是悲痛欲絕。我拉過你的手，撲進你懷里，放聲痛哭起來。

爸爸，請原諒你笨笨的女兒吧，她用了這樣久，才讀懂了你打在她手掌心上那些疼痛著的卻深不可測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