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璐 ,于增輝
(1.長春工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2.山東政法學院外國語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1894年中日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日本明治二十七年),戰(zhàn)爭的結果導致清王朝國勢頹微,日本則一躍成為亞洲強國。中國作為亞洲兩千年來“老師”的地位一落千丈,文化上亦失去話語權。日本明治三十年,日本國內(nèi)學習漢學的熱情大減,全體國民從傳統(tǒng)的“漢學”轉向新興的“洋學”,漢學如鸮鳥一般發(fā)出最后的悲鳴,盡管在一些明治時代的知識分子手中被繼承下來,但是到了大正時代,漢學衰退再也無可挽回。本文探討的是日本漢學最后的輝煌時期——江戶時代,在歷史的選擇下,千年來的漢學傳統(tǒng)在江戶時期開出了最絢爛的花朵——當時的“唐話學”以及其唐話學形成的“文化圈”成為當時最尖端的學問。文章針對唐話學的背景進行多角度的介紹,對唐話學遺留下的文化遺產(chǎn)進行論說。本文期待對中日文化交流史做一個有益的補充,對一百多年前的中日關系有個更客觀公正的評價。
江戶時期的漢學研究,最初并未受到日本學者的關注,直到1940年,學者石崎又造的著作《近世日本支那俗語文學史》問世。此書對近世漢文學遺留下來的諸多問題進行了考察,也給予后來學者許多新的研究課題,在它的影響下,學界開始著手探究江戶時代一個開啟時代之風的學問——唐話學(有關明、清白話口頭語,中國近世俗語的學問)。
關于唐話學,中國方面的先行研究以介紹江戶時期唐話教科書和研究其中詞匯的論文居多。主要集中在對唐話教科書的內(nèi)容整理、作者介紹及版本考證等方面,如陳慧源的《〈唐話纂要〉部分詞語研究》,劉繼紅的《岡島冠山與〈唐音雅俗語類〉的編寫》等,還有涉及第二語言教學方面的相關論文,如閆榮盛的《日本江戶時代漢語教科書〈唐話纂要〉研究》。但對于全面介紹唐話學興起的背景和論說有關唐話學遺留下的文化遺產(chǎn)方面的論文則很少。筆者認為,對于唐話學的研究重要的應是還原當時的歷史語境,并探討唐話學留下的文化遺產(chǎn)。
日本慶長五年(明神宗萬歷二十八年,1600年),德川家康在關原之戰(zhàn)中獲勝,掌握日本實權。日本慶應三年(清穆宗同治六年,1867年),十五代將軍德川慶喜大政奉還。這期間二百六十多年,被稱為江戶時代。二百多年間,德川幕府實行了閉關鎖國的政策,主要目的是防止基督教的傳入。日本元和二年(1616年),豐臣秀吉發(fā)出禁令,唐船(中國船只)以外的外國船只能在長崎、平戶停泊。日本寬永十年(1633年)德川家光再次發(fā)出禁令,即使是唐船也只允許在長崎停泊。彼時,正值中國明末之際,長崎作為日本僅向外界開放的唯一的貿(mào)易港,成為中日文化交流的窗口。
日本貞享元年(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清朝統(tǒng)一全國。清政府取消了閉關鎖國令,中國大量的書籍(貿(mào)易初期,經(jīng)史子集,文言經(jīng)學類書籍占據(jù)多數(shù),后期通俗小說類書籍的分量上升)輸入到日本。由于中國的書籍出版后很快就舶來到日本,所以日本能夠及時接觸到中國方面最新的情況。日本幕府非常重視中國書籍,如清朝的地方志,《定例成案》《六諭衍義》《大清會典》等,像搜集奇珍異寶一樣購買。另一方面,德川幕府以外的各地諸侯(大名)、貴族、寺院僧侶們的私人收藏也頗為流行①與德川家康有密切關系的天海僧正的藏書量令人驚嘆。日本承應三年(1654年),據(jù)“日光山文庫書籍目錄”記載,所藏書包括明萬歷二十二年(1594年)《京本增補校正全像忠義水滸先傳評論林》八卷本(雙峰堂刊1 本)、明刊本《金瓶梅詞話》、明刊本《西游記》、《三國志傳》、《英烈傳》、《禪真逸史》等大量珍貴的中國通俗小說。參考《中村幸彥著述集》第七卷(東京中央公論社1984年3月)第一章第31 頁。。九州·佐伯毛利高標的臣子荒川文之丞就常年居住在京都,目的是為毛利家購買從唐山(中國)最新進口的書籍?,F(xiàn)在的傳世孤本康熙年間的通俗小說《照世杯》就曾是毛利家的藏書。但是,諸侯、大名購買的中國書籍多由明清白話書寫而成,他們不甚通曉。因此,對于明清白話語的解讀,即后來的唐話學振興,便成為迫在眉睫的歷史選擇。
為了一掃戰(zhàn)國時代野蠻的“下克上”風氣,江戶時代的統(tǒng)治者利用儒教來穩(wěn)固天下。德川家康之時,藤原惺窩和林羅山等大儒受到重用,儒教的一個分派——朱子學成為幕府的官學。德川家康如此重視儒教有其重要的理由:日本與中國、朝鮮不同,中國和朝鮮的統(tǒng)治階層是有著純粹漢文教養(yǎng)的士大夫階層,他們掌握知識的權力,借助儒教掌控國民的思想。而日本的情況是,幕府以前的中世時代,處在身份制度斗爭緩沖地帶的寺院僧侶們是掌握純粹漢文教養(yǎng)的群體。武士階級統(tǒng)一天下后,為了權力的長久,決定效仿中國和朝鮮。最初,儒者、知識分子主要學習《文選》《白氏長慶集》《論語》《孟子》等文言文經(jīng)學典籍。后來,則轉向學習蘐園古文辭學派推崇的“唐話”。這種“轉向”有其深厚的社會背景。當時,伴隨長崎港的開放,在長崎擔負中日貿(mào)易翻譯的唐通事的作用越發(fā)變得重要起來,他們掌握了當時最先進的明清白話語,使用的教材與幕府的漢文訓讀教材不同,是實用的、地道的口語教材。唐通事的學問展示出與舊派的知識分子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文藝與實用,兩個世界是否能夠溝通和融合?幕府的大儒荻生徂徠(以下簡稱“徂徠”)的實踐實現(xiàn)了上述的理想。
在日本五代將軍時期,徂徠開始接觸長崎唐通事的世界——唐話。日本元祿九年(1696年),徂徠在侍奉柳澤吉保時,受到蘇山鞍生(長崎人)、東野藤生、石原鼎庵(長崎人)的影響,認識到學習“唐話”最有效的方法是閱讀例如《水滸傳》《西游記》《西廂記》等明清通俗小說。日本寶永丁亥(四年)(1707年),在紫云山瑞圣寺甘露堂,徂徠與黃檗僧悅峰通過筆談表現(xiàn)出對“唐話”和中國小說的關心。
在談論中,徂徠聽聞悅峰的故鄉(xiāng)在杭州,便津津有味地詢問杭州孤山蘇堤的事情。悅峰把康熙帝認為孤山上有王氣,去年將“孤山”改名為“上宮”一事告訴了徂徠。于是徂徠回道:“可惜了,正真始皇帝一般伎倆,殺風景、殺風景。”
“殺風景”“伎倆”即是當時的明清口頭語,徂徠用“掃興了,掃興了”表達了對康熙的不滿情緒。同時,也把學習唐話的困難如實告知了悅峰。
(徂徠)小的前年學學唐話幾話,卻像鳥言一般,寫是寫,待開口的時節(jié),實在講不得。
從上述的話可以看出,唐話的發(fā)音對日本人來說很難。儒者學習漢語的一貫弱點——“識字但是不識音”是徂徠一直以來的困惑。另外,在兩人的交談筆錄中也經(jīng)常能看到徂徠用“小的”“得罪得罪”“越発愧死了”“這道理不分明了”等明清白話口頭語。
(徂徠)唐山的禮法有箇唱喏,小説中説道:深々唱箇大喏,是什麼意思。
徂徠還向悅峰請教了中國小說中的“唱喏”的意思(一邊敘述寒暄的言詞一邊恭維)。除此之外,還就詩法的“五支二十四鹹啞韻”、“齣”的發(fā)音和用法以及唐山詩會的“慣例”等都向悅峰進行了請教②筆談的原文出自石崎又造著《近世日本支那俗話文學史》第56-61 頁。。可以看出,徂徠重視中國的風土習俗、文化,特別是有關小說、戲曲里“唐話”的學問。后來,這種探求精神轉向了實踐論,徂徠在語言改革方面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日本寶永八年(1711年),徂徠深感訓讀上下抵抗、意義不通、有些字在訓讀時不發(fā)音因而常被忽略的嚴重問題,在《譯文筌蹄》的序文中主張改變?nèi)照Z化的漢文訓讀法,用唐音改為直讀論:
予嘗ツテ蒙生ノ為二學問之法ヲ定ム、先ヅ崎陽之學③近世學者將長崎稱為“崎陽”或“瓊浦”,將唐話學稱為“崎陽之學”。ヲ為シ、教フルニ俗語ヲ以テス、誦スルニ華音ヲ以テシ、訳スルニ此ノ方ノ俚語ヲ以テス、絶へテ和訓廻環(huán)之読ヲ作サズ、始メハ零細ナル者ヲ以テス、二字三字句ヲ為シ、後、書ヲ成ス物ヲ読マシム、崎陽之學既ニ成ツテ、乃チ始メテ中華ノ人為ルコトヲ得、後ニ稍々ニ経子史集四部ノ書ヲ読マパ、勢破竹ノ如シ、是、最上乗也。④中央公論社《中村幸彥著述集》第7 集(1984年)第1章“唐話的流行和白話文學書的輸入”,第11 頁。
在《近世日本支那俗語文學史》中,石崎又造對上述的改革做了如下評價:“應歷史的要求,漢學傳入之時,漢文當然是以支那語語音傳承而來的,由于當時沒有國字(日本的文字,指假名),學者借助漢字來書寫國語,在此基礎上逐漸創(chuàng)造出了國字,也發(fā)現(xiàn)了將漢文依據(jù)日語語法,而直譯出來一定的法則。便是乎古止點。乎古止點進一步被固定統(tǒng)一成了訓讀法。”
誠然,訓讀法具備傳統(tǒng)文化要素。但是,當時新興的崎陽之學——唐話學對漢語學習更有幫助,這一點無可爭議。所以,徂徠急于糾正訓讀的弊病,廢除日語詞序上下顛倒的訓讀法,以探求漢語的本來面目?!蹲g文筌蹄》高度肯定了崎陽之學——唐話學。
對應長崎港口帶來的文化沖擊,幕府內(nèi)部也應時而動,對以往的語言學習進行了實用主義的改革。幕府專門聘請了精通中國語的唐通事和歸化日本的中國黃檗宗禪僧,希望借助他們的力量,廣泛地推廣中國白話口語學問。日本正德元年十月(1711年),長崎唐通事岡島冠山(以下簡稱“冠山”)和黃檗僧大潮參加了徂徠和其弟北溪為中心組成的“翻譯社”(漢語講習會)。冠山任“翻譯社”的唐話講師。冠山的思想和當時儒學者們的經(jīng)書萬能主義的思想不同,盡可能憑借中國最新的資料來論說道理,這種作風相當前衛(wèi)。此外,慧通、香國、香州、玄海等中國渡來的僧人也出入徂徠的蘐園古文辭學派,并頻繁地用唐話和詩文進行交流。蘐園唐音學者功績眾多。其中最大的貢獻是唐話教科書的編寫及對《明律》《六諭衍義》的解讀。正如《駿臺雜筆》所揭示的那樣:“就冠山在漢語和漢學方面的幫助來說,冠山是蘐園派的恩人?!薄胺g社”一直開設到日本享保九年(1724年)。
1716年,日本漢語學習史上劃時代的教科書——冠山所著的《唐話纂要》誕生。它的出現(xiàn)原本是為了“翻譯社”唐話的學習,卻引領了唐音直讀論的實踐。除了《唐話纂要》,冠山還編纂了《唐話便用》六卷(日本享保十年刊)、《字海便覽》(日本享保十年刊)、《唐音雅俗語類》五卷(日本享保十一年刊)、《唐譯便覽》五卷(日本享保十一年刊、《唐音學庸》二卷(日本享保十二年刊)等詞典。冠山不僅埋首于辭典的編纂,在成為徂徠的老師之前,還于日本寶永二年(1705年)在京都出版了《通俗皇明英烈傳》這部小說。冠山的思想靈活奇特,在唐話學習中注入了小說的創(chuàng)作的要素,比如率先創(chuàng)作了文言體和白話體交織的、以“和漢奇談”為題的兩篇漢文小說。冠山的新派思想正迎合了當時的學者伊藤仁齋、貝原益軒對文章創(chuàng)作的革命。貝原益軒曾說:“在文章上,儒者的文章和文人的文章是有區(qū)別的。儒者的文章是為了說明道理。但是日本文人的文章自漢文傳入至今,多作不真之文,缺乏真情實感,過于浮華修飾,只不過是為了悅人耳目,而算不得是真正的文章?!笨傊瑢W者們深刻反省了朱子學者重視居敬窮理和德行,而輕視文章的傾向。極力倡導文章絕不是小道,要通過表達真情實感來創(chuàng)作。
通過“蘐園”和冠山的努力,日本正德至享保年間,唐話熱在江戶的知識分子之間發(fā)酵醞釀,日本享保四年(1719年)《太平記演義》第一部(五冊,三十回)出版了,日本享保十年(1725年)渡邊益軒的《唐話為文箋》、日本享保十二年(1727年)岡田白駒的《水滸傳譯解》、日本享保十二年(1727年)井澤長秀的《授幼難字訓》、徂徠的《明律考》等文學、語言學成果問世。江戶的正德享保時期可以說是日本唐話學的濫觴時代。
日本享保十年,冠山來到京都,門人也大量地向此地移動?!疤圃挓帷睆慕瓚魝鞑サ缴戏?當時的京都、大阪等畿內(nèi)地方)。在此之前,由于伊藤仁齋的思想已經(jīng)在上方扎根,中國白話通俗小說便迅速在京都廣泛流行起來。這段時期,應該注意以下三點:一是在幕府的統(tǒng)治下,政治、經(jīng)濟愈發(fā)穩(wěn)定,城市的工商業(yè)發(fā)達,百姓的生活變得豐富多彩,開始追求享樂。為了消磨時間,市民對文化的要求與日俱增。中國小說隨著出版文化的確立,變得盛行起來。這令唐話學者們激動不已。之前幕府通過長崎港多次購買的《西游記》《忠義水滸傳》《拍案驚奇》《玉嬌梨》《列國志》等通俗小說,以往只與少數(shù)的大名武士和階級僧侶接觸,如今卻在老百姓中得以公開。如:由俗話訓讀的先驅倚翠樓主人訓譯、青心閣出版的《覺后禪》(《肉蒲團》的別名)四卷廿回在日本問世之時,當時的普通百姓也能夠得以飽覽。二是過去,只有儒者和創(chuàng)作漢詩的詩人們給予社會影響力。日本享保年間,新興的國學者及小說創(chuàng)作者給予社會的影響力日益增加,與前者并駕齊驅,形成了齊頭并進的局面。三是作為唐話學的核心人物,岡島冠山、岡田白駒、陶山南濤、澤田一齋、清田儋叟、西田維則等活躍在京都一帶。他們出版了《忠義水滸傳》和幾個短篇小說的施訓本(運用訓點和送假名的教科書)和注釋書。冠山給《水滸傳》添加上訓點,這成為日本人也能夠閱讀中國小說的最早的形式。日本享保十三年(1728年),《忠義水滸傳》的訓讀譯本問世,陶山南濤的《忠義水滸傳解》(1757年)、日本最早的翻譯《通俗忠義水滸傳》等接連出現(xiàn),《水滸傳》的影響日益擴大。以田中大觀(文瑟)為首,通過閱讀和學習一百二十回的《水滸傳》,出現(xiàn)了一批能夠與澤田一齋和西田維則相匹敵的唐話寫作人才。
除了《水滸傳》《西廂記》,馮夢龍的三言等中國白話小說的寫作手法和唐話詞匯也被日本人運用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加上明清小說里展現(xiàn)的民眾啟蒙思想,都促進了日語創(chuàng)作的革新,創(chuàng)立了“讀本”這一全新的小說形式。日本寬延二年(1749年),都賀庭鍾的《英草紙》被認為是最早的讀本。前期的讀本作品有上田秋成的《雨月物語》、建部綾足的《西山物語》《本朝水滸傳》、伊丹椿園的《唐錦》;后期的讀本作品有山東京傳的《稻妻草紙》、龍澤馬琴的《三七全傳南柯夢》《椿說弓張月》等。在讀本流行的同時,日本漢文小說(特別是灑落文學和戲作文學)也在進行創(chuàng)作,雖然數(shù)量和質量與讀本相去甚遠,不過,漢文小說比讀本更能直接地反映中國文化要素,為當時“血是日本(思想),皮是中國(文字)”的文學形式增添了豐富性。
[1][日]石崎又造.近世日本に於ける支那俗語文學史[M].清水弘文堂書房,1940.
[2][日]中村幸彥.中村幸彥著述集:第七卷·近世比較文學考[M].東京:東京中央公論社,1984.
[3][日]青木正兒.支那文蕓論藪[M].東京:東京弘文堂,1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