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巴金“無政府主義”倫理觀

穆士虎

(銅陵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管理系，安徽銅陵244000)

作為一位與時代“同呼吸，共命運”的思想文化大師，巴金在其一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中，始終踐行著他所信奉的“愛人”的人生哲學。其“愛人”的人生哲學以“人道主義”為基礎(chǔ)，在新中國建立之前，一度表現(xiàn)為“無政府主義”在他早期創(chuàng)作的家庭倫理小說及這類小說創(chuàng)造的新領(lǐng)域——早期“革命”題材小說中運用和發(fā)展。

“無政府主義”，作為20世紀初期流行的社會文化思潮之一，它以“反強權(quán)、反壓迫、主張個性、社會解放，追求擺脫束縛，進而實現(xiàn)人性自由”為主要內(nèi)容?！盁o政府主義”的這些主張對巴金早期家庭倫理小說影響巨大。巴金在其早期的家庭倫理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以他所接受的“人道主義”思想，結(jié)合他所理解的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無政府主義”理念，并努力嘗試使兩者渾然契合，在審視、批判以“男權(quán)主義”為核心的封建舊倫理文化的同時，也以相當博大的胸懷，時刻關(guān)注著以“無政府主義”為特質(zhì)的家庭新倫理文化。巴金的這種“與時俱進”的創(chuàng)作理念，在一定程度上豐富了其小說創(chuàng)作的“人文”內(nèi)涵，并開啟了其小說創(chuàng)作的新領(lǐng)域、新模式。

1 對“男權(quán)主義”封建舊倫理文化罪惡的批判

以“男權(quán)主義”為核心的舊倫理文化，賦予封建時代的男性，尤其是封建腐朽的男性尊長以能夠“為所欲為”的強勢地位。他們高高在上，享受特權(quán)，任由自己的性情、意志行事，毫不顧及子孫、下人們的死活，對下強力打壓，肆意踐踏。封建尊長的這種“專制”作風，直接造成了當時人世間一出出慘痛的人生悲劇。出身于封建舊倫理家庭的巴金，對此有獨特的理解和深刻的認知。在其早期創(chuàng)作的系列家庭倫理小說中，他以所接受的“人道”的“無政府主義”思想為武器，對以封建“男權(quán)主義”為核心的腐朽的舊倫理文化展開了無情的揭露與批判。

1.1 抨擊封建“男權(quán)主義”倫理文化的專權(quán)霸道

封建“男權(quán)主義”的倫理文化賦予封建男性尊長以極大的權(quán)威，他們可以節(jié)制、決定子孫、下人的一切，而子孫、下人對封建尊長的決定，無論正確與否，都必須無條件服從，不能流露出任何不滿，不得說一個“不”字，更不得“疾怨”和“非議”。否則，便被視為對封建尊長的“大不敬”而慘遭蹂躪與踐踏。這種專權(quán)霸道的“家長作風制”和“家法衙門制”，可以說，在巴金早期的系列家庭倫理小說中到處可見。

“激流三部曲”中，高公館的封建“至尊”高老太爺，就是一個“男權(quán)主義”倫理文化專權(quán)霸道的“典型”。在高公館，他以“孝道”為核心建立起了符合封建倫理綱常的禮儀文化。家中子孫的禮儀都要以他為中心，小輩、晚輩在他面前只能順從，不得辯駁［1］。他為了一己私利和家族虛偽的顏面，可以奉行“雙重標準”，對兒子克定的風流韻事，大加責罰并公開懲戒。因為他的專權(quán)霸道，他要么直接、要么間接地毀了無數(shù)像覺新、梅芬、瑞玨、鳴鳳等人的婚戀生活幸福，造成了他們無比凄慘的人生悲劇。這也在很大程度上揭示了封建“男權(quán)主義”倫理文化的專權(quán)霸道“非人道”的本質(zhì)。

1.2 譴責封建“男權(quán)主義”倫理文化的荒誕無稽

封建“男權(quán)主義”倫理文化的荒誕無稽，主要體現(xiàn)在封建專制、道統(tǒng)的婚姻倫理文化上。舊式的封建婚姻禮法講究“父母之命”，封建尊長對子女像“婚戀”這樣的“終身大事”擁有最終的決定權(quán)。在這種絕對的權(quán)力意志下，封建尊長可以憑借自己的“特權(quán)”，無需顧及子女的感受和幸福，憑一時之喜好，逞一時之快意，主觀上獨斷專行，肆意安排子女的婚戀生活，強拆“有情人”，捆綁“無情人”。這種荒誕無稽的婚戀安排模式，不可避免地導致了當時的青年男女在婚戀生活方面無比慘痛的人生悲劇。

《家》中的覺新和梅芬，情意相投，本打算“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成為一對情義鴛鴦夫妻的;卻因高老太爺暗中授意，父親秉承祖父心意，便把覺新這段美好的姻緣給葬送了。同樣，“激流三部曲”里的封建大家長周伯濤，可以為了一己之私，強迫自己的女兒蕙嫁給聲名不算很好的鄭家，致其婚后一年不到就抑郁而終。后來，他又不顧家人一致竭力反對，威逼兒子成婚，最終也葬送了兒子的身家性命。還有高公館的二代高克明，在高老太爺死后獨攬高家大權(quán)，逼嫁女兒淑英，致其離家出走?；诰S護封建大家長的權(quán)威、顏面，克明可以無視淑英的存在，不認淑英這個女兒。以上種種婚戀的悲、鬧劇，無形中也在事實層面上深刻揭露了封建家庭倫理文化的荒誕無稽，為這一倫理文化的“荒謬荒唐”畫上了“畫龍點睛”的一筆。

1.3 揭露封建“男權(quán)主義”倫理文化的自利偽孝

封建“男權(quán)主義”倫理文化的“自利偽孝”的特性，在巴金早期系列家庭倫理小說中亦有十分醒目的展現(xiàn)?！都摇分懈吖^的“重長孫”覺新，盡管深愛著表妹梅芬，但當家族尊長漠視他與梅芬基于“兩情相悅”基礎(chǔ)上的合理的婚戀關(guān)系，硬性把他與瑞玨“捆綁”，結(jié)成事實上的合法夫妻時，覺新雖然覺得十分委屈、無奈，雖也以“悲慟”的情緒反應予以反抗，但念其因處在家族中的“重長孫”的特殊地位而賦予他要做家族“楷模”的封建倫理規(guī)范，只好遷就封建尊長，犧牲與梅芬那段“青梅竹馬”的戀情。接受封建尊長的安排，與素不相識的瑞玨成婚，組成封建尊長認可的舊式封建家庭?？陀^地說，造成覺新這種畸形的婚戀狀況的原因，固然有封建家長的威勢脅迫，但就覺新個人而言，也不能完全排除其因顧及家族地位而“自利”的因素。還是這個覺新，怕在家族中承擔“不孝”的罵名，違心地接受封建尊長的“自利”要求，讓妻子瑞玨去城郊“生產(chǎn)”，這直接導致了瑞玨慘死于荒野［2］。這出人生悲劇亦是覺新因“自利”因素而造成的直接惡果之一。

封建倫理文化特別注重講究“孝道”，認為“孝”是一個人“安身立命”之本。舊式封建家庭“以孝立教”，在子孫的倫理綱常教育方面，也時時刻刻貫以“孝”字?！耙孕⒘⑷恕薄耙孕⒂恕?，本無可厚非，但在巴金的早期系列家庭倫理小說“激流三部曲”中，舊式封建家庭所呈現(xiàn)出來的孝道，因封建尊長自身的虛偽、自私、偏執(zhí)、狹隘等個人因素而嚴重扭曲，再加之封建尊長在奉守“孝悌”方面，與教育子孫后代在奉行“孝道”方面，采取“雙重標準”，致使“孝道”在事實上極大地偏離其本質(zhì)、內(nèi)涵，最終導致封建倫理文化所力倡的孝道成了“偽孝”，讓人唏噓不已。 《家》中的高老太爺?shù)娜齻€兒子克明、克安、克定，就是這種“偽孝”的典型代表。高老太爺年輕時就風流成性，年老時還喜好寵幸花旦，晚年生活荒淫無恥。但他卻對兒子私下里包養(yǎng)小妾的行為厲聲訓斥并公開懲處。這種對己對人的“雙重標準”，導致兒子在自己對尊長“盡孝”方面陽奉陰違。在高老太爺病情危重，行將不久于人世之時，出于子孫恪守“孝道”的本分考慮，有人便安排了高老太爺?shù)娜齻€兒子為他祭天祈福。這三人在祭天時的“端莊恭敬”，與祈福前的“放浪淫靡”對比鮮明，讓人感慨萬千。基于以上事實我們可以看出，這種封建倫理文化所提倡的“孝道”，毫無疑問是一種“偽孝”。而這種“偽孝”，無疑是由長期以來封建尊長奉守的對己寬恕、對人苛責的“孝義”的“雙重標準”造成的。

2 對“無政府主義”新式倫理文化的熱情謳歌

巴金長期所信奉的以“人道”為基礎(chǔ)的“無政府主義”，在家庭倫理文化方面，禮贊人性良善，提倡平等互助，講求奉獻犧牲等。巴金創(chuàng)作的早期系列家庭倫理小說，除了對其信奉的不符合“無政府主義”要義的舊式封建“專制”的倫理文化大加鞭撻外，同時也對符合其信守的“無政府主義”理念的新式倫理文化予以熱情地謳歌。

2.1 贊美人格的隱忍無私，彰顯人性的寬仁敦厚

巴金《家》中的三位舊式封建家庭的女性——梅芬、瑞玨和鳴鳳雖出身、經(jīng)歷不同，性格、追求迥異，但都具有人性中隱忍無私、寬仁敦厚的品性［3］。梅芬婚姻遭遇不幸，誘因之一是母親的任性、偏執(zhí)。因為母親對覺新的繼母在牌桌上的一些小的不愉快而挾私報復，直接造成了梅芬和覺新本應美滿的婚戀關(guān)系的“破局”。在這一不幸事件中，梅芬雖對母親心存不滿，對覺新的放棄心有不甘，但她從未抱怨過母親，對覺新也是一如繼往地滿懷愛意，甚至對覺新的新婦瑞玨也表達了自己發(fā)自內(nèi)心的關(guān)愛和羨慕。瑞玨，因為命運的陰差陽錯，最終成了覺新“法理”上名正言順的妻子。她對覺新與梅芬的那段“情事”，總能理性地包容并予以極大的諒解。她深愛著覺新，給予了覺新一個妻子所能給予的一切。她也深愛著她與覺新“愛”的結(jié)晶——兒子海臣，對兒子海臣也付出了一個母親所能付出的一切。她還能夠設(shè)身處地地理解梅芬的婚戀“傷情”，以極大的包容心善待梅芬，并和她成為了“至交”好友。她還深知丈夫覺新在高公館這個大家庭中的地位、處境，體諒并寬容丈夫覺新。對覺新在處理自己“生產(chǎn)”這件事上的懦弱，予以深切的理解，認同尊長、丈夫的“迷信”安排，并因此付出了殞命荒郊的慘痛代價。鳴鳳，雖是高家的一介奴仆，但心地善良，寬厚無私。她執(zhí)著地深愛著覺慧。當孔安會的封建遺老馮樂山，經(jīng)高老太爺同意，強迫她作小老婆時，她雖滿腹委屈，內(nèi)心里想向覺慧訴苦并尋求他的幫助;但當她看到覺慧忙于應酬家庭、社會內(nèi)外事務，抽不開身時，只好欲言又止，將滿腹的委屈埋藏于心底，最終義無反顧地為了“真愛”投湖自殺。她以這種消極的方式捍衛(wèi)了人性的尊嚴，也表達了對命運不公的抗議。從以上對梅芬、瑞玨、鳴鳳三位傳統(tǒng)女性婚戀事實的分析，我們看到的多是人性的隱忍無私、寬仁敦厚的優(yōu)良品性和這一高尚的人性涵養(yǎng)所煥發(fā)出來的，讓人嘆服觀止的人性魅力。

2.2 謳歌兩性的婚戀平等，肯定人性的獨立自主

出身于封建專制家庭的巴金，對男女婚戀問題同樣有著深刻的認識。他認為男、女兩性要想真正實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中的婚戀自由，都必須要爭取人身自由、財產(chǎn)獨立、個性解放等這些最基本的“人權(quán)”。只有這樣，他們才有可能自由地選擇“愛”的對象，自由地表達“愛”的權(quán)利。否則，所謂的婚戀自由只能是一種不切實際的空想。

巴金“愛情三部曲”《雨》中的男女主人公吳仁民和熊智君，《電》中的吳仁民和李佩珠，就是巴金歌頌的新式婚戀倫理文化的代表人物［4］。擺脫封建家庭倫理文化束縛的吳仁民，積極投身于社會實踐，參與社會革命。他在社會實踐、革命的過程中，擺脫了傳統(tǒng)“夫權(quán)”倫理文化對個人婚戀自由的束縛，主張并贊成戀愛自主、婚姻自由，向往并追求真正意義上的男女兩性平等、自主的婚戀生活。而吳仁民全副身心戀愛著的熊智君，也是一位民主意識、個性獨立極強的新女性。學生時代的她，就因當時的社會民主、自由思潮的影響而背叛了自己的舊式家庭。在吳仁民的協(xié)助下，熊智君一度被幸運女神眷顧，收獲了一次短暫的美滿愛情。但她的丈夫不幸過早亡故。之后不久她再次邂逅吳仁民時，胸中的愛戀之火熊熊燃燒，便主動追求起了吳仁民這位昔日的“恩人”，并在熱戀中主動向吳仁民聲明不愿做其附庸，愿意平等、獨立地和他生活在一起。而《電》中的吳仁民和李佩珠兩位男女主人公，志同道合，能夠協(xié)調(diào)一致，共同致力于對事業(yè)的追求，并在共同的事業(yè)追求中產(chǎn)生了熾熱的相互愛戀。在戀愛的過程中，既相互獨立，又相互支持，最終收獲了美滿的愛情。較之《雨》中吳仁民和熊智君的婚戀關(guān)系，《電》中的吳仁民和李佩珠在愛情的認知上更近了一步。他們更進一步懂得了真正的愛情是同樣從屬于信仰和事業(yè)的。共同的信仰和事業(yè)是有助于構(gòu)建真正平等的愛情、婚戀生活的。作者正是在“愛情三部曲”中，通過吳仁民和熊智君，吳仁民和李佩珠的愛情、婚戀關(guān)系，謳歌了男女兩性真正平等的婚戀生活，肯定了男女兩性在愛情、婚戀中的真正的獨立與自主。這一具有嶄新時代特點的新型“人道”的“無政府主義”倫理文化，至今依然在中國幾千年漫長的婚戀長河中，放射出璀璨奪目的光芒。

2.3 歌頌人性“利他主義”，禮贊其“博愛”精神

巴金早期“人道”的“無政府主義”思想有四大要素，即互助、平等、奉獻和自我犧牲［5］4。這也是巴金前期倫理文化的核心。其中特別是奉獻、犧牲精神，具體到倫理觀中就是“利他主義”，更是巴金力倡的“無政府主義”核心理念之一。巴金在他早期創(chuàng)作的系列家庭倫理小說中，多次歌頌了這種“利他”的“博愛”精神。

巴金的“愛情三部曲”中的吳仁民是一個游走于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落寞的小知識分子。面對個人生活的困難，他韌性不足;面對革命事業(yè)的前途，他彷徨苦悶。在這樣的悲苦、無奈中，為了慰藉自己這種“幻滅”感的孤寂與落寞，他被迫選擇了愛情，以期在與女性的婚戀中尋求精神上的減壓與放松。而《雨》中與吳仁民有戀愛關(guān)系的兩個女性熊智君、鄭玉雯，在面對悲苦現(xiàn)實的抗爭精神和勇于“犧牲自我”的精神，在思想和行動上都要明顯地高出吳仁民。熊智君和鄭玉雯都是個性獨立、思想解放的新女性，都有著一段失敗的婚戀，也都敢于大膽地追求自己心儀的男性，并把這種追求行動看作是對現(xiàn)實不滿的最后反抗。這體現(xiàn)了她們在面對事業(yè)、生活上的不如意時，敢于“擔當”的精神。當她們自覺悲劇命運難以挽回時，都心甘情愿地去“赴死”，以“犧牲小我”來“成全大我”。熊志君為了報恩于吳仁民，甘愿為忠愛的吳仁民犧牲自己，并鼓勵吳仁民繼續(xù)自己未盡的革命事業(yè)。她的這種舍生取義的“大愛”行為，最終激勵了吳仁民并鼓舞其積極投身于社會、革命實踐活動，去解救千千萬萬個像她這樣命運悲苦的勞苦大眾。誠然，熊智君的這種“舍生取義”的精神，無疑是“無政府主義”人性中的“利他主義”。巴金歌頌熊智君這種勇于“犧牲自我”的行為，也就是禮贊其“犧牲小我，成全大我”的“博愛”精神。當然，巴金也正是在這種潛移默化的歌頌和禮贊中完成了對讀者以“無政府主義”的“大愛”教育的。

3 對“無政府主義”倫理文化的思索

巴金在強力批判封建家庭舊倫理文化，熱情謳歌新型“人道”的“無政府主義”倫理文化的同時，也對這種新型的家庭倫理文化，進行了重新地認知構(gòu)建和積極地思考探索。

3.1 中西合璧構(gòu)建中國特色“無政府主義”倫理文化

巴金的“無政府主義”倫理文化是一個“雜合體”，它是和中國傳統(tǒng)倫理文化有機結(jié)合在一起的。這種“中西合璧”的倫理文化，以“人道主義”為基礎(chǔ)，同時也有機融合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

首先，巴金中國特色的“無政府主義”倫理文化包含有“老莊”的道家思想［5］10。中國傳統(tǒng)的“諸子”文化中，道家文化雖有“無為而治”的消極成分，但其“虛無主義”思想中至少有兩點，即“揭批黑暗”和“反對專制”是有積極意義的。而這兩點恰恰也是和巴金的“人道”的“無政府主義”倫理文化的“精髓”高度吻合的。巴金早期的系列家庭倫理小說“激情三部曲”和“愛情三部曲”，對此兩點多有闡發(fā)和論述。上文已從多個角度對此展開闡述和論證，這里不再贅述。

其次，巴金中國特色的“無政府主義”倫理文化又深受中國傳統(tǒng)儒家文化的影響，并深得其要義、精髓。中國傳統(tǒng)儒家倫理文化倡導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大愛”主義，這與巴金“人道”的“無政府主義”倫理文化的“博愛”精神相一致;儒家講究倫理秩序——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巴金的“無政府主義”倫理文化對此并不完全排斥。對其中合理、有效的“孝道”、 “孝悌”等人性中的“良善”成分則予以接納，強調(diào)堅守，并從中“借力”，以彰顯“無政府主義”倫理文化關(guān)于人性“平等、忠誠、人道、良善”等良性成分;儒家用“大同思想”來展現(xiàn)未來社會的美好藍圖—— “天下為公”。而這又與巴金在家庭倫理題材創(chuàng)作的新領(lǐng)域—— “革命三部曲”中塑造的“無政府主義”精英為之奮斗、犧牲的無政府共產(chǎn)主義—— “烏托邦”理想社會，有著異曲同工之妙［5］11。

最后，巴金中國特色的“無政府主義”倫理文化亦同中國傳統(tǒng)的“俠客文化”關(guān)聯(lián)、溝通［5］11。中國自春秋時期逐漸形成的“俠客文化”，重在強調(diào)俠義精神，主張出于世道公義，可以“千里贍急，不容其生”，即是不惜犧牲自我來“扶危濟困”。為達到這一目的，俠客們多采用暴力手段，以“行刺”為自己的行動指南，來除暴安良，伸張社會正義。巴金“革命三部曲”中的“無政府主義”革命者所推崇的無組織的暗殺活動——與反動勢力共毀滅，可以在我國傳統(tǒng)的俠客文化中找到其精神淵源。

3.2 對“無政府主義”未來“出路”的思考與探索

巴金“人道”的“無政府主義”思想內(nèi)核之一是“反專制、反壓迫、人人平等、團結(jié)互助、倡導個性、社會解放”?；谶@一理念，巴金對當時腐朽的封建家庭、社會進行了“人道”的“無政府主義”理想改造，并就未來家庭、社會的“出路”問題，進行了“人道”的“無政府主義”的思考和探索。這一問題的思考與探索，源于巴金對當時家庭、社會深刻的理解和感知。巴金對舊式封建家庭的感情較為復雜，有愛有恨，愛恨交織。他既留戀封建舊家庭曾經(jīng)給予的溫情和關(guān)愛，又痛恨其長期壓抑“人性”的專制和暴虐。因此他對封建舊家庭的反應，多是容忍、懷念、反抗、不舍，四種情緒兼而有之?；趯Ψ饨ㄅf家庭的這種復雜情感的認知體現(xiàn)，巴金對其在處理上多是“否定”(不以“滅亡”為目的)，主張對其實施“人道”的“無政府主義”改造。他在早期系列家庭倫理類小說創(chuàng)作中，賦予生長、生活在封建舊家庭中的被改造人物以“出走”的思想和行為，以彰顯與封建舊倫理文化的決裂和對新式“人道”的“無政府主義”倫理文化的向往。巴金早期系列家庭倫理小說中的人物，如覺民、倩如、淑英、淑華、曾樹生等人都有“離家出走”的行動，甚至連“封建遺少”覺新也有“外出求學、出國深造”的夢想［6］。而巴金對20世紀20、30年代中國社會的認知，較之對于家庭的認知，較為單一。對于體現(xiàn)封建舊式倫理文化，統(tǒng)治社會民眾的國家政權(quán)，巴金認為是“專制專權(quán)”的，情感表現(xiàn)為“深惡痛疾”;對于這種國家政權(quán)的反應表現(xiàn)為“誓死抗爭”，對于當時黑暗腐朽的社會現(xiàn)實，巴金主張“反抗改變”，而反抗改變的途徑為“行刺暗殺”。哪怕是“共同滅亡”，也要去實現(xiàn)自己認同的“人道”的“無政府主義”社會。為此，巴金在其家庭倫理小說創(chuàng)作的新領(lǐng)域——革命題材小說《滅亡》中，讓男主人公杜大心為“無政府主義”理想殉難。隨后，在《新生》中，作者又讓杜大心理想的繼承者李冷再次為“無政府主義”革命殉道。即使是在以愛情為主題的小說“愛情三部曲”中，巴金也把“無政府主義”理想的信仰者李佩珠、陳真當作謳歌的對象，贊揚了他們那種為“主義”而甘愿赴死的精神。巴金對當時家庭、社會未來“出路”問題的思考與探索，無疑都是在“人道”的“無政府主義”思想主導下進行的。這種對封建舊倫理文化在“家庭”、“社會”兩個層面“出路”問題的探索精神，依然是為我國實現(xiàn)家庭和諧、社會發(fā)展而積累起來的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

3.3 “無政府主義”倫理文化的發(fā)展與終結(jié)

縱觀巴金的一生，其思想發(fā)展和創(chuàng)作過程，也可以說是呼吁終止封建舊倫理文化，倡導彰顯“人道”的新倫理文化的過程。巴金以批判的態(tài)度繼承、發(fā)展倫理文化，盡管在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表現(xiàn)，也曾一度發(fā)展為以“人道”的“無政府主義”思想為主導而偏離當時社會發(fā)展的方向。但巴金終究是一個人道主義者和愛國主義者，他一生始終是懷著“為人”、“愛人”的思想理念，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谶@一文學創(chuàng)作的根本立場，巴金一方面把“無政府主義”中的“人道”成分，合理地加以利用，結(jié)合“無政府主義”理念中的“反強權(quán)、反專制、追自由、求平等”等良性要素，對封建舊倫理文化的“專制專權(quán)”等弊端，不遺余力地大加鞭撻;另一方面，也對“無政府主義”思想中的“追求絕對自由，反對任何政黨、政權(quán)”等不良成分及時予以摒除，以適應時代發(fā)展和人民爭取自由、幸福斗爭的需要。也就是說，巴金對以“無政府主義”思想理念構(gòu)建以“實現(xiàn)人民自由，體現(xiàn)人民幸?！睘槟康牡男碌募彝?、社會倫理文化是持辯證的批判態(tài)度的。當他信奉的“無政府主義”同“愛國為民”的立場發(fā)生沖突時，他總是能夠站在時代的最前沿，毫不遲疑地摒棄并消除“無政府主義”的不良的倫理文化觀點和理念，及時地站在“愛國為民”的一邊［7］。早在20世紀20年代，巴金還是一個充滿激情的“無政府主義”的信仰者，主張以“無政府主義”思想理念構(gòu)建新的家庭倫理文化，反對戰(zhàn)爭，反對武力，反對一切政黨和政權(quán)。但到了“抗戰(zhàn)”年代，他逐漸拋棄了“無政府主義”中關(guān)于“反對戰(zhàn)爭、反對武力”的觀點。認為戰(zhàn)爭如果是為了反強權(quán)、反專制、反侵略，使用武力如果是為了保護民眾的生命、財產(chǎn)并捍衛(wèi)其正當利益，那么這樣的戰(zhàn)爭是正義的，是可取的。到了“抗戰(zhàn)”后期，隨著對共產(chǎn)黨、民主人士理解的加深和對共產(chǎn)黨“為國為民”的本質(zhì)認識的廓清，巴金又拋棄了“反對一切政黨”的觀點。到了“抗戰(zhàn)”勝利后，面對國內(nèi)外嚴酷的斗爭事實，巴金徹底認識到自己信奉的虛幻的“無政府主義”解決不了中國面臨的現(xiàn)實問題。中國要有一個光明的未來，就必須擁護、服從中國共產(chǎn)黨，徹底打倒一切專制和強權(quán)。在新的“為國為民”的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下，重新建設(shè)一個民主、自由、富強的新中國，真正實現(xiàn)人民當家做主，并在此基礎(chǔ)上，構(gòu)建人民“自由、幸福、平等、互助”的新的家庭、社會倫理文化。新中國建國后，巴金又投入到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下的火熱的革命建設(shè)和創(chuàng)作實踐中，徹底拋棄了自己信奉多年的“虛無”的“無政府主義”，為構(gòu)建新的體現(xiàn)人民平等、自由、民主、幸福的家庭、社會倫理文化，進行了不懈的努力與奮斗。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巴金最終實現(xiàn)了自己堅持多年的、構(gòu)建以“愛人為人”為目的的新的家庭、社會倫理文化的宏圖大愿。至此，巴金把自己信奉多年的、來自思想文化領(lǐng)域“無政府主義”，又送回到了思想文化領(lǐng)域，完成了自己文學創(chuàng)作世界觀的根本轉(zhuǎn)化，并最終成為了一名偉大的愛國主義者和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創(chuàng)作家。

4 結(jié)語

巴金對封建“男權(quán)主義”舊倫理文化，是持強烈批判態(tài)度的。對其不符合人性良善的專權(quán)霸道、荒誕無稽、自利偽孝的一面，毫不留情地予以揭露抨擊;同時對符合以“自由平等”為要義的“人道”的“無政府主義”倫理文化予以熱情謳歌。對這種新倫理文化中符合“人性”的無私寬仁、平等獨立、利他博愛等“人性”的良善極力禮贊。這種對新、舊倫理文化截然不同的觀點、態(tài)度，體現(xiàn)了巴金“為人”、“愛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人生哲學。

巴金對“無政府主義”同中國傳統(tǒng)倫理文化的結(jié)合、認知，彰顯了巴金對外來文化的開明態(tài)度，也顯示了其文學創(chuàng)作豐厚的歷史、文化底蘊，是“洋為中用，中西合璧”的文學創(chuàng)作觀結(jié)出的又一豐碩成果。巴金對當時家庭、社會未來的“無政府主義”出路問題的思考與探索，體現(xiàn)了巴金對當時家庭、社會問題認知的深度和廣度。這種思索，無疑具有深遠的歷史意義和現(xiàn)實的進步意義。通過對巴金“人道”的“無政府主義”倫理文化的發(fā)展與終結(jié)的綜合認知，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巴金思想發(fā)展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歷史軌跡，了解巴金文學創(chuàng)作“為人”、 “愛人”的基本立場和觀點。這在一定程度上展示了巴金文學創(chuàng)作觀的改造過程，體現(xiàn)了巴金文學創(chuàng)作“與時俱進”的時代精神。

巴金畢生都在認真思考和積極實踐“為人”、“愛人”的倫理文化價值觀，也執(zhí)著地思考并探索著“怎樣把人變得更好，怎樣把社會改造得更合理”的重大人生問題。在其創(chuàng)作的實踐中，他把這種思考與探索，化作了自己矢志不渝的人生追求，同時也把這一追求化為了他“做人”與“為文”的靈魂。

［1］馬懷強.論巴金的孝道倫理觀 ［J］.安慶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5):99.

［2］穆士虎.巴金人道主義家庭倫理關(guān)系探究［J］.安慶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1):41.

［3］穆士虎.論巴金“以人為本”的家庭倫理觀:基于“女性主義”視角 ［J］.長春工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3):97.

［4］陳雪萍.《愛情三部曲》中的女權(quán)主義思想表現(xiàn)［J］.吉首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0(2):59.

［5］王一莎.巴金與無政府主義思潮［D］.西安:陜西師范大學，2011.

［6］李曉紅.從“家”出走和從“國”出走:巴金前期小說創(chuàng)作的動因分析 ［J］.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5):96.

［7］趙愛英.無政府主義思想的生成與終結(jié)［J］.河南教育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2):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