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明代敘事文學(xué)中的唐明皇形象

○李春燕

（棗莊學(xué)院 文學(xué)院，山東 棗莊277160）

唐明皇是一個有故事的皇帝。不僅唐人喜談明皇，歷代文人都有揮之不去的“明皇情結(jié)”[1]25，抒寫明皇軼聞成為一種傳統(tǒng)，從《長恨歌》開始歷久不衰，從而形成了規(guī)模浩大的唐明皇故事群落。

唐明皇故事產(chǎn)生于唐五代的筆記小說中，文人摭拾故實、附會傳說，以表現(xiàn)天寶年間的宮廷秘聞、愛情故事為主，兼及政治、仙游、梨園故事。經(jīng)幾代的發(fā)展演變，李楊愛情逐漸成為故事主流，奠定了唐明皇故事演繹的基本框架，其他故事則在不同程度上被納入天寶亂世、江山美人的敘述語境。

唐明皇故事呈滾雪球式的生成機制——散點素材不斷整合，新故事不斷枝衍，不同的時代精神和人文情懷加諸于新舊素材，使得唐明皇故事代有新聲，涌現(xiàn)出如唐之《長恨歌》、元之《梧桐雨》、清之《長生殿》等一大批經(jīng)典文學(xué)作品。粗略看來，唐明皇故事呈隔代間歇式繁榮，面對元、清兩代的波峰，宋、明時代看似沉寂。經(jīng)考察，筆者發(fā)現(xiàn)宋明兩代的唐明皇故事，在素材創(chuàng)新和新文學(xué)形式實踐方面，成果不低于元、清，甚至可以說沒有前者量的積累，就不會有后者質(zhì)的飛躍。元、清兩代經(jīng)典作品的出現(xiàn)，是前代素材積累和文學(xué)實踐的結(jié)果，是文學(xué)題材和表現(xiàn)形式成熟運用的表現(xiàn)。

宋代的唐明皇故事，初步整合了唐五代的各種素材，呈現(xiàn)關(guān)注宮廷秘聞的艷情化趨勢，兩宋之交《梅妃傳》的傳世，更表明了唐明皇故事強勁的生成勢頭。明代是唐明皇故事的大盛期，在繼承的基礎(chǔ)上，形成了若干新變——文本以小說和戲曲為主，內(nèi)容豐富，涉及愛情、政治、仙游、梨園主題，尤其是唐明皇形象的多面性，值得探究。

目前學(xué)界對于唐明皇題材文學(xué)的研究，多專注于經(jīng)典作品，而《長恨歌》《長生殿》等作品，文學(xué)成就雖高，但作者對唐明皇的態(tài)度比較趨同，唐明皇形象的面目比較單一。如將視野擴大，僅明代唐明皇形象就有昏君、仁君、風(fēng)雅天子三種敘事角度，豐富多變，蘊含著文人對唐明皇的復(fù)雜情緒，矗立在中國文學(xué)的歷史長廊中。本文以唐明皇形象為焦點，以《驚鴻記》《江妃傳》《唐玄宗恩賜纊衣緣》《唐苑鼓催花》等明代戲曲小說為研究對象，將唐明皇故事分為“嬖寵宮闈忘社稷”、“恩賜纊衣緣”和“羯鼓催花”三種故事類型，在文本分析的基礎(chǔ)上，呈現(xiàn)明代文學(xué)中復(fù)雜多變的唐明皇形象。

一、“嬖寵宮闈忘社稷”的昏君形象

唐明皇的政治生涯極具傳奇性，前期任用賢臣、勵精圖治，后期誤用奸佞、享樂失國，清·姚瑩說：“自古人主一身，前后異轍，未有如玄宗者也?！盵2]116史官對其后期的失政，或歸之誤用奸佞，或歸之溺于女禍。由于時代切近，唐人多沉浸于盛世回憶中，對明皇的批評不甚激烈，《舊唐書》評價“貞觀之風(fēng)，一朝復(fù)振”，“年逾三紀(jì)，可謂太平”，后“雖稍移于勤倦，亦未至于怠荒”，將失政根源歸結(jié)為“用人之失”、“惑于小人”[3]236。因此唐代的明皇愛情故事籠罩著悲劇情調(diào)，以“長恨”為結(jié)語，唐明皇是悲情的帝王形象。

宋代以來，對唐明皇的批評開始尖銳，史臣注重通過其“始終之異”申明警示意義，《新唐書》認為明皇敗于“女禍”，“及侈心一動，窮天下之欲不足為其樂，而溺其所甚愛，忘其所可戒，至于竄身失國而不悔”[4]154。與此相應(yīng)，宋代文學(xué)中的唐明皇故事，集中表現(xiàn)明皇因女色失國，表現(xiàn)艷情與秘聞的《楊太真外傳》《溫泉記》《驪山記》《梅妃傳》等，對唐明皇有不同程度的批評。元代的《天寶遺事諸宮調(diào)》駁斥女禍論，同情楊貴妃，對唐明皇的批評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塑造的荒淫帝王形象與《梧桐雨》《哭香囊》等劇中悲情的帝王形象相對，形成明皇形象的兩極。

明代的唐明皇故事文本，多以批判唐明皇的態(tài)度構(gòu)架故事。傳奇《驚鴻記》《彩毫記》中，分別以梅妃和李白為主人公，楊貴妃被塑造成反面角色，二人均因楊妃讒言而被黜，唐明皇則是惑于女色、耽于享樂、老邁昏庸的形象。小說《江妃傳》中的正面形象是梅妃的妹妹江淑妃，她美麗異常，被張九齡推薦進宮，受寵，因楊妃、梅妃妒忌，被迫害致死。在上述文本中，梅妃、李白、江妃的不幸遭遇，都因楊妃的驕橫而起，反襯出唐明皇的荒淫好色、昏聵不明，以表達“皇帝荒淫酒色，內(nèi)寵濁亂朝綱”[5]的主旨。

在內(nèi)容表達上，明代唐明皇故事傾向于附會唐明皇的“嬖寵后宮”，從《驚鴻記》楊、梅二妃爭寵到《江妃傳》楊、梅、江三妃爭寵，既坐實了史載之楊妃“悍妒”，也在某種程度上影射了開元時期的后宮爭寵。

唐明皇英武多才，在位45年有30子、29女，其后妃隊伍相當(dāng)龐大，除王皇后和楊貴妃外，僅為明皇生育過子女的后妃，就有武惠妃、趙麗妃等25人。開元時期，唐明皇的后宮爭寵極其激烈。趙麗妃出身歌舞伎，因才貌出眾，位列三夫人，其子李瑛被立為太子，可謂寵極一時。此后，武惠妃排擠趙麗妃，戰(zhàn)勝王皇后，獨得明皇寵愛，她謀劃使明皇廢太子，并一日賜死了三個王子。

武惠妃死后楊貴妃入宮專寵，后宮無復(fù)進者。天寶間的后宮爭寵，史書語焉不詳，僅記載楊妃“悍妒”，兩次因“忤旨”出宮。這成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由頭，因得寵，楊妃成了所有失寵妃子的對立面，宋代失寵的梅妃形象、明代被迫害的江妃形象，作為歷史在文學(xué)中的映射，她們共同演繹著唐明皇的后宮爭寵。

唐代就有對楊妃的批判之聲，《瀟湘錄》“白鳳銜書”寫楊貴妃乃謫仙，因傲慢貶謫人間，“轉(zhuǎn)有驕矜。以聲色惑人君，以寵愛庇親屬。內(nèi)則韓、虢蠱政，外則國忠秉權(quán)。殊無知過之心，顯有亂時之跡……宜令死于人世”[6]66。明代唐明皇故事中，楊妃形象多是負面的?！督鷤鳌纷圆淮?，《驚鴻記》有鮮明的“貶楊”傾向，“漁陽之變，罪首歸楊而采蘋不與”[7]8?！恫屎劣洝穼憲铄聢霰瘧K，死后被罰在蓬萊宮打掃庭院，素髻粗衣憔悴。

伴隨著對楊妃的貶斥，唐明皇形象跌到了谷底。宋代小說中以書寫宮闈秘事為樂，對明皇雖有批評，但并未滲透進人物形象塑造中?！短鞂氝z事諸宮調(diào)》抨擊唐明皇，唐明皇是虛情假意、淫欲無度、庸俗低下、貪生怕死的帝王形象。《驚鴻記》《彩毫記》則從各個角度對唐明皇進行批評，不僅在序言中嚴(yán)厲批判，而且融入了形象塑造，甚至使用烘托法，《彩毫記》第19出“母子慮禍”寫許夫人因明皇昏庸而為李白擔(dān)心，由此可見，明皇的昏庸婦孺皆知。

明代的唐明皇故事熱衷寫宮闈爭斗，刻畫了幾個后妃形象，以此為映襯，塑造了唐明皇“嬖寵宮闈忘社稷”的昏君形象。這是對前代艷情化和秘聞化寫作的繼承，也表現(xiàn)了明人好奇、尚俗的情調(diào)。

二、為宮女賜婚的仁君形象

開元時期，唐明皇勵精圖治，焚珠玉、遣散宮女、關(guān)心邊士，曾流傳有“開元制衣女”故事，見《本事詩》卷一：

開元中，頒賜邊軍纊衣，制于宮中。有兵士于短袍中得詩曰：“沙場征戍客，寒苦若為眠。戰(zhàn)袍經(jīng)手作，知落阿誰邊？蓄意多添線，含情更著綿。今生已過也，結(jié)取后身緣。”兵士以詩白于帥，帥進之。玄宗命以詩遍示六宮，曰：“有作者勿隱，吾不罪汝?！庇幸粚m人自言萬死。玄宗深憫之，遂以嫁得詩人。仍謂之曰：“我與汝結(jié)今身緣?！边吶私愿衅?。[8]1239

以表現(xiàn)開元明君對邊疆戰(zhàn)士的關(guān)懷著稱，這則故事樹立了唐明皇愛賢輕色、通情達理的仁君形象。明話本小說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在時代等細節(jié)上有所改動。《石點頭》第十三回有《唐玄宗恩賜纊衣緣》，寫宮女桃夫人與邊士李光普制衣結(jié)緣的故事，塑造了仁慈、通達的唐明皇形象。它將故事背景從開元改為天寶，編織了賜衣的起因，并細致刻畫了桃夫人制衣藏詩的心理活動，和邊人有緣者得衣的神異情節(jié)，情節(jié)曲折，敘事委婉。

入話寫天寶年間，唐明皇誤用奸相，身邊寵了一群小人，“便弄壞了天下，搬調(diào)得天子不理朝綱，每日聽音玩樂，賞花飲酒”[9]374。繼承《舊唐書》的評判論調(diào)，將禍國罪魁指向奸臣，為唐明皇撇清。

正話交代制衣緣由，突出了唐明皇的天子之威和愛軍愛民之心。一年深冬久不降雪，唐明皇求雪，感動了上天，百司各賦瑞雪詩詞，見“鳳閣龍樓催雪下，沙場戰(zhàn)士怯衣單”[10]377的詩句后，唐明皇感念邊疆戰(zhàn)士苦寒，令三千宮女為潼關(guān)戰(zhàn)士準(zhǔn)備三千領(lǐng)戰(zhàn)袍。

宮女桃夫人燈下做征衣，思緒萬千，夢到被皇帝召幸，因楊妃剽悍，幾乎要被勒死。醒后心灰意冷，幻想著和受衣軍士結(jié)緣，于是她在繡著自己名字的棉衣內(nèi)大膽留金釵、贈詩。棉衣到了潼關(guān)軍士手中，只有李光普能穿，秘密傳開來，哥舒翰上報唐明皇。明皇大怒，要賜死桃夫人。楊貴妃為之說情，唐明皇見桃氏供狀情辭凄婉，亦心生憐憫，在貴妃的建議下，將桃氏賜李光普，配為夫婦。賜婚始末雖然小有波瀾，更覺入情入理。賜婚故事傳遍了長安，都稱頌天子仁德。

恩賜纊衣緣故事在情節(jié)構(gòu)架上，將開元故事移植到天寶年間，寫唐明皇耽于享樂時，仍能念及邊士衣單，強化了唐明皇通情達理的仁君形象；同時塑造了顧全大局、勇于勸諫的楊貴妃，雖然桃氏怨恨她，但她仁慈善良，在明皇暴怒時并未推波助瀾，在見到題詩和供狀后，同情桃氏，從維護皇帝形象出發(fā)，委婉勸諫，從而成就了曠夫怨女，讓李、桃二人感念不已。

《本事詩》中“我為汝結(jié)今身緣”，奠定了唐明皇仁愛君王的形象，發(fā)展到敘事文學(xué)中，出于敷衍情節(jié)的必要，楊貴妃成了唐明皇的影子，在眾多的才子佳人故事中，他們充當(dāng)了賜婚者的角色，如元雜劇《金錢記》中為韓翊、柳眉兒賜婚，明傳奇《題門記》中為王維與楚蓮香、崔護與謝嬌英賜婚。這些故事中的賜婚者，作為最高權(quán)威，往往能撥亂反正，順?biāo)焐屏即蟊姷脑竿瑥亩鴱娀嗣骰市蜗笾匈t明、愛才和仁愛的因素，《石點頭》中的明皇形象即是有本于此。

三、“羯鼓催花”的風(fēng)雅天子形象

史載唐明皇通音律，尤愛羯鼓，《羯鼓錄》記載有“明皇催花”故事：

（上）尤愛羯鼓玉笛，常云八音之領(lǐng)袖，諸樂不可為比。嘗遇二月初，詰旦，巾櫛方畢，時宿雨方晴，景色明麗，小殿內(nèi)庭，柳杏將吐，睹而嘆曰：“對此景物，豈得不為他判斷之乎！”左右相目，將命備酒，獨高力士遣取羯鼓。上旋命之，臨軒縱擊一曲，曲名《春光好》。神思自得。及顧柳杏，皆以發(fā)拆，上指而笑謂嬪御曰：“此一事不喚我作天公，可乎？”嬪御侍官，皆呼萬歲。[11]3～4

這則故事寫得很有情趣，明皇鏗鏘有力的羯鼓，將愛樂的風(fēng)流與皇家豪氣一顯無疑，以至百花為之怒放。

“羯鼓催花”在明代再一次煥發(fā)了生命力。鄧志謨用游戲筆墨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的“爭奇小說”，號稱“七種爭奇”，其中有《花鳥爭奇》三卷，卷二、三為輯作，搜集關(guān)于花鳥的詩賦、詞曲、雜著等；卷一為原創(chuàng)小說，是一則寓言故事，共八個標(biāo)題，前四個為花鳥朝東皇、花鳥相嘲譏、花鳥動奏本、東皇罰作樂府，后四個為戲曲名目。大意是，以鳳凰為首的百鳥和以牡丹為首的百花，朝拜春神東皇，東皇賜宴，百花不滿鳳凰在上位；后亡是公邀鳳凰、牡丹二王進食，仍以牡丹為下?；B為座次起了爭執(zhí)，到東皇面前評理，東皇責(zé)怪花鳥不和，罰作樂府兩出。鳳凰作《秦樓蕭引鳳》《見雁憶征人》，牡丹作《唐苑鼓催花》和《折梅逢驛使》。后東皇一并稱好，從此花鳥和諧。

《唐苑鼓催花》以太平富貴裝點門面，是明人在唐明皇故事中發(fā)掘出的新情趣。寫唐明皇與楊太真游賞御園，在沉香亭飲宴，喜天下太平，四顧春花尚未盡開，意有不足，因此取羯鼓，催令百花齊放?；ㄩ_后，唐明皇得意不已，自比天公。楊妃酒醒后悲從中來，明皇發(fā)誓不離不棄，貴妃由悲轉(zhuǎn)喜，歌唱及時行樂，一派太平富貴氣象。

《唐苑鼓催花》借鑒武則天御苑催花故事，并擬作催花詩“朕今游上苑，傳令百花知。百花隨鼓發(fā)，莫待午風(fēng)吹”[12]卷一，使“花遂鼓發(fā)”成為有意的催花。同時，把催花描寫置于李楊愛情背景下，唐明皇豪氣干云，楊妃見花而悲，憂慮“繁華處，春日花枝，冷落時，秋雨梧桐”[13]卷二。明皇發(fā)誓：“玉真，朕愿與尓白頭相守，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共成連理枝?！薄半夼c伊天緣有終，連理枝還相共，愿年年在名園內(nèi)，弄柳拈花，聽宮人嚼徵含宮?！盵14]卷二劇本簡短，僅寫唐明皇、楊貴妃愛情生活的一個片段，沒有加諸家國興亡主題，而單寫唐明皇的豪氣干云、愛樂癡情，塑造了風(fēng)流自信、及時行樂的風(fēng)雅天子形象。

明代的唐明皇故事書寫，多面的唐明皇形象，呈現(xiàn)了經(jīng)典產(chǎn)生前夜的積累和實踐活動，證明經(jīng)典并非憑空出世，而是在一定時間、空間里，隨著素材累積和文學(xué)樣式的創(chuàng)新，散點聚合，共同編織了中國文學(xué)史。

[1]周勛初.唐人筆記小說考索[M].江蘇古籍出版社，1996.

[2][6]胡鳳丹.嚴(yán)仲儀點校.馬嵬志[M].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

[3]劉昫.舊唐書[M].中華書局，1975.

[4]歐陽修.新唐書[M].中華書局，1975.

[5]屠隆.彩毫記[M]//六十種曲第五冊.中華書局，1990.

[7]佚名.康保成點校.驚鴻記[M].中華書局，2004.

[8]孟棨.本事詩[M]//歷代筆記叢書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9][10]天然癡叟.石點頭[M].中央民族大學(xué)出版社，2001.

[11]南卓.羯鼓錄[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12][13][14]鄧志謨.花鳥爭奇[O]//七種爭奇.春語堂明刻本，國家圖書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