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失樂園》中撒旦的悲劇英雄形象

余雅萍

（浙江樹人大學外國語學院，浙江 杭州310015）

在學術界，甚至在所有讀者的心目中，約翰·彌爾頓的《失樂園》具有無可逾越的特殊地位。無論是情節(jié)的設計上，還是人物的刻畫上，讓后人只有望其項背，嘖嘖贊嘆的份。上帝，撒旦，亞當，夏娃，天使，各種形象深入人心。其中，叛逆者撒旦的形象最受爭議，也是后人研究較多的文學形象之一。迄今為止，文學界主要有兩種截然相反的評價。第一種意見深受浪漫主義詩人德萊頓和布萊克的影響，認為撒旦雖是反面人物卻是一位真正英雄（蒂里亞德，等，1992:23）。第二種意見則堅持認為撒旦是個負面的角色。齊宏偉在他的文章中譴責撒旦帶給人類的悖逆和墮落,認為只有回歸神圣真理才能帶來真自由。（2009:109）

很多學者認為《失樂園》以亞當夏娃痛失伊甸園作為結局，其實是個喜劇。因為亞當和夏娃雖然痛失伊甸園，但是內心卻重拾了屬于他們的伊甸園。然而從撒旦的立場看，這部史詩確實算是悲劇。它記錄了撒旦從一個和上帝最親近的天使墮落成魔鬼最后被貶成為只能匍匐不能挺胸的蛇的整個過程。正如文學中其他悲劇人物一樣，撒旦比正面角色更讓人揪心更讓人心痛不已。哈姆雷特的憂郁性格和他那句“生存還是毀滅”讓他名垂文學史冊；普羅米修斯為了拯救人類偷盜火種，最后落得悲劇下場；伊卡魯斯，一個堅持夢想的男孩，為了接近太陽，不惜毀滅自己。 這些鮮活的形象，一個個地蹦出來，跟撒旦一樣，都具有悲劇英雄的氣質。

在文學中，悲劇往往跟英雄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反之亦然。亞里斯多德在他的《詩學》中指出，“只有那些具有高貴血統(tǒng)并且人性中存在某些缺陷的為了英雄事業(yè)而獻身的人才叫悲劇英雄人物?！保憮P, 2006:106）史詩沒有正面詳細表述撒旦的權勢和地位，但讀者仍然可以毫不費力地推斷出撒旦當時位列第一等大天使的事實，其位僅次于上帝。因此他具有高貴血統(tǒng)這一點毋庸置疑。他揭竿而起掀起一場反上帝的戰(zhàn)爭，不能完全說是百分之百的正義，但是至少上帝在這一場戰(zhàn)爭中也并不算是完全無辜，因為“全能上帝”變得“不全能”，這一點已經足夠理由使得撒旦再也無法心甘情愿做他虔誠恭順的天使。即使撒旦的戰(zhàn)敗略顯狼狽，戰(zhàn)敗后誘惑亞當夏娃使其犯下原罪又顯不堪，這些只是撒旦為了英雄事業(yè)獻身過程中或是獻身后所表現(xiàn)出來人性的弱點而已。

1 對“全能上帝”的質疑

安普森在其著作《彌爾頓的上帝》一書中指出“史詩的讀者都知道撒旦墮落了，但是他們想要知道更多，譬如撒旦如何以及為何會墮落”（Empson,1981:47）。彌爾頓假定《失樂園》的讀者都有一定的文學基礎，至少對神話故事和《圣經》有一定的了解，這樣才能“進入角色，快速了解作品的情節(jié)”（Miller,1978:66）。因此我們都成了伊瑟爾口中的“隱含的讀者”：“具備這部文學作品所預設的所有資質，可以毫不費力地通過文本理解作品設定的任何情節(jié)”（朱剛,2001:179）?！妒穲@》的讀者們，最好是有一定的知識結構，有西方的宗教信仰，堅信上帝是萬能的，任何反抗上帝的形象都是扭曲的，叛逆的。地獄的至上高點也都只能屈服于上帝的管轄之下，地獄的任何反叛勾當都為上帝以及信徒們不恥。撒旦至少有意識到這點。但是這也并非是件好事。一旦我們有了這些前意識，我們就很難跳脫這個框架，用全新的視角去解讀作品。當然所有這些對于我們非基督徒來說，沒有太多的意義。我們不受太多的牽絆和越俗，才能更加公正和客觀地去評價作品中的人物之是是非非。

在史詩的開頭部分，撒旦就堅定地認為上帝是能夠被打敗的，“誰敢違抗無所不能的上帝？”（Hughes,1985：212.I.50）。此處采用反諷的語氣，字里行間透露出撒旦對上帝的各種不滿。史詩一開始就告知我們撒旦受上帝信任和上帝具有平等的地位 （Hughes,1985：212.I. 40）。 雖然撒旦口口聲聲稱上帝“全能”，但是讀者可以輕松地感知到話語中隱藏的諷刺口吻。以此來反駁上帝對自己的聲聲控訴。同時，他也有意表達自己對上帝的質疑，真的是上帝創(chuàng)造了天堂和地獄嗎？無論如何，撒旦對“全能”上帝抱著嗤之以鼻的不屑的態(tài)度，“全能的上帝肯定沒有創(chuàng)造地獄，他是滿懷嫉妒，所以才會想方設法驅逐我們”（Hughes，1985：212.I.260）。

如果說撒旦之前對上帝的情緒純屬私下喃喃抱怨的話，那么接下去的事徹底改變了他對上帝的看法，即“圣子即位”。之前他一直以為除了上帝之外，所有的神都和自己有著平等的地位，享受著同樣的權利，因此，圣子在他看來沒有特殊的血統(tǒng)，也不享有特殊的神權。馮麗在她的文章中用了一個比較有趣的類比：“撒旦如一個爭寵的小孩一般,面對父親對另一個兄弟的喜愛,失去了理性與平常心,以致將原來對圣父的愛轉化為對他的敵視?！保?009:60）

撒旦對上帝全能身份的質疑也體現(xiàn)在天上的爭戰(zhàn)中。事實上撒旦對這次爭戰(zhàn)十分自豪。正如安普森所說“這是史上最具有明確理論觀點的叛逆者和上帝之間爭論”（1981:41）如若叛變的天使們能和上帝接連三日持續(xù)作戰(zhàn)，那只能說明上帝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全能，上帝沒有全能的武器可以征服所有。因此，上帝之前一直在欺騙他們，即使他確實強大，但是他的不誠實已經得不到反叛者們的信賴了，要想他們真心實意地信仰上帝，實屬天方夜譚。

上帝并沒有看上去那么全能，他禁止亞當夏娃品嘗智慧樹上的果實，害怕人類獲得知識以后，再也不能順從他的領導，這是上帝一葉障目，沒有全局觀和發(fā)展觀導致的一廂情愿的想法。自古以來，但凡是英明的統(tǒng)治者和領導者，都會積極鼓勵臣民獲取知識，推動整個國家和社會的進步，上帝的這種做法，只會讓受治于他的臣民心有不甘，并且更加懷疑上帝的能力。撒旦之所以能夠成功地誘惑亞當和夏娃，一是撒旦對上帝全能身份的徹底懷疑以及對自己采取行動的正確性和成功率表示深信不疑；二是亞當和夏娃對“全能上帝”的微懷疑恰好給撒旦成功誘惑創(chuàng)造了機會。

以上幾點清楚地表明上帝并沒有基督徒們想象中的那么“全能”。因此，要想確認上帝的真實身份對我們來說有點難度。上帝到底是天堂和地獄的篡位者？抑或是天堂和地獄的創(chuàng)造者？當撒旦如是質疑：“全能的上帝肯定沒有創(chuàng)造地獄，他是滿懷嫉妒，所以才會想方設法驅逐我們”（Hughes,1985：212.I.260）。讀者也不由地跟著質疑。既然上帝不是權威，價值的評判標準就要重新制定，所以很難來界定撒旦到底是善是惡，這個我們不得而知。一旦上帝沒有了力量，知識等的武裝，撒旦的反叛行為就成了一種正義的行為。在這種觀點的支持下，我們可以認為撒旦和他的跟隨者們發(fā)起的這場爭戰(zhàn)是一場正義的戰(zhàn)爭，是為公平，自由，榮耀，尊嚴而戰(zhàn)。因此，撒旦的戰(zhàn)敗是一種英雄式的受挫。

2 正義的撒旦

撒旦，曾是明亮之星；早晨之子，在天使界擁有最為強大的力量和最至高無上的榮耀。他不相信上帝的權威。他甚至質疑上帝所創(chuàng)造的天堂秩序。某天他得知自己位列第二，僅次于上帝，卻將被上帝之子所取代。這是他想要尋求公平公正待遇的轉折點。他想要尋找一個民主的世界，所有的秩序是由有能力者來共同制定而非世襲。 這是他叛變的初衷。事實上，用“叛變”一詞并不是那么恰當，或許“起義”在這里更加合適。

撒旦的作戰(zhàn)策略，本質上就是分裂。為了證明自己以及眾多追隨者們的行為是合法的，撒旦必須讓自己成為獨立于上帝的個體。為了能成為獨立的個體，他不得不和上帝決裂。為此撒旦所做的第一個挑戰(zhàn)就是挑戰(zhàn)“全能”：

誰能明確正確地告知我/全能的上帝是否有權利/領導和他平起平坐地位平等的人們/即使他們不如他強大/這就是他宣稱的自由和公平嗎？或許他可以/對我們采用法律和法令/沒有了法律，誰也不知道是非對錯/上帝??！你有什么資格成為我們的領導者/讓我們甘心俯首崇拜受盡虐待/那些擁護你的追隨者們/總是仗勢欺壓我們（Hughes,1985：212.V.794—804）

倘若我們悉心傾聽，他的話語中充斥著平等，尊嚴，自由等字眼。他試圖在天堂創(chuàng)建民主。因此，當他親眼目睹基督的降生時，有一種被奴役的感覺。

學者們對撒旦持負面態(tài)度，主要在于他對亞當和夏娃所做的事。無知純潔的亞當夏娃受撒旦的誘惑，偷嘗禁果，惹怒了上帝，從此被驅逐出伊甸園。既然撒旦是被上帝所擊敗，也是受到了上帝的懲罰，為何他不是向上帝復仇，而是將魔爪伸向了毫無防備的善良的亞當夏娃？大多數(shù)學者認為人類墮落的原因就是由于蛇的誘惑。因此被貶稱成蛇的撒旦被貼上了“邪惡的魔鬼”之標簽。但是事實沒我們想象的那么簡單。確實是撒旦引誘亞當夏娃偷嘗禁果。這點上帝明明知情，并且也知道夏娃會抵擋不住誘惑。但是他卻沒有果斷出手阻止悲劇的誕生。只是派人給了亞當和夏娃一個無足輕重的警告。這里顯然存在一個戲劇性諷刺，從撒旦的話語中可以看得出：

如果他想要從我們的惡中尋找善的話，

我們的事業(yè)的目標就得顛倒，

就要探尋由善到惡的途徑。（Hughes,1985：212.I.165）

正如安普森所說“彌爾頓將劇情娓娓道來，上帝的忠告是為人類幸運的墮落；撒旦的謀劃看著有多么不堪，實際上這也是上帝的謀劃，只不過借由撒旦之手而已?！保‥mpson,1981:39）

所謂的悲劇，往往是高尚的英雄屢次受挫，最終被毀滅，但卻始終堅持維護自己的尊嚴。歷史中英雄人物都不是很完美。他們有著各種各樣的缺陷和缺點。我們似乎總能想起哈姆雷特，他的高尚，他的憂郁，他的“毀滅還是生存”真真切切地反映了哈姆雷特糾結復雜的內心，到底是當一生的懦夫還是當短暫的英雄？撒旦也面臨同樣的問題。在他決定反叛之前，他也面臨著如此抉擇，斗爭還是歸順？這是個大問題。此時憂郁的撒旦處處散發(fā)著英雄式的光芒。最后他決定和“全能上帝”進行斗爭。卻也聲聲道出了自己的無奈，表示對戰(zhàn)敗的結果有所預期，和對追隨者跟他受罪表示抱歉。到那時誰知道||那些可怕的武器的力量（Hughes,1985：212.I.95）他們當然知道，反叛者的后果，也知道風險之大，超乎他們的想象，有時候往往明知不可為偏為之。這就是悲劇的基本要素之一。死亡把悲劇推向了高潮，因為 “死亡總是在人們心中產生一種崇高和同情”（朱光潛,2000:217）。

此處，“死亡”是個雙關語。一方面指的是上帝對撒旦的懲罰。另一方面，也是撒旦的自我懲罰。撒旦的不完美讓他的形象更加真實更具英雄式氣質。撒旦產生罪惡正是上帝誕子的地獄版本。死亡，撒旦和罪惡的后代，和撒旦有著千絲萬縷切割不斷的聯(lián)系。因此撒旦的形象能引起讀者的共鳴和同情。

3 結論

在傳統(tǒng)的觀點中，撒旦往往被貼上“惡”“魔鬼”“墮落”等標簽。本文堅持認為撒旦的所謂的“墮落”是一種不畏權威，勇于挑戰(zhàn)的英雄式行為，為了尋求公平正義，尊貴榮耀，他拿起武器，勇敢地和假權威——上帝作斗爭。雖然最后以悲劇告終，但是他悲劇英雄形象還是值得稱頌的。我們生活的世界到處都充斥著權威，權威的父親，權威的老師，權威的專家，權威的觀點，權威的行動。。。各種真的假的，假的真的，讓我們眼花繚亂，不知如何辨別真?zhèn)?。但是有一點可以確信，這些權威讓我們從出生開始就被條條框框牢牢束縛，身心不能完全自由地釋放成長。有時候我們產生疑惑，但是又習慣性地被權威乖乖地鎮(zhèn)住不能動彈，因此這個社會從不缺愚昧地相信所有權威的公民。但是撒旦的形象時不時提醒我們不能活在別人給我們創(chuàng)造的意念里，適時清醒地跳出，挑戰(zhàn)假權威，找尋真真理。當然也不能盲目質疑權威，要有明辨是非的能力，正確判斷真假權威，敢于對假權威說不！

［1］Empson,William.Milton’s God[M].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1981.

［2］Hughes,Merritt Y.John Milton:Complete Poems and Major Prose[M].New York:Macmillan Publishing Company.1985

［3］Miller,David M.John Milton:Poetry[M].Twayne Publishers.1978.

［4］蒂里亞德,等.彌爾頓評論集[C].殷寶書選編.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2.

［5］馮麗.從撒旦的角度看《失樂園》中上帝形象的塑造[J].四川教育學院學報, 2009.

［6］齊宏偉.論彌爾頓《失樂園》中的撒但形象及長詩主題[J].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9（01）.

［7］朱剛.Twentieth Century Western Critical Theory[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1.

［8］朱光潛.悲劇心理學[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