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留在時光隧道中的知子羅(外一篇)

七十多年前，位于云南省怒江州蘭坪縣碧羅雪山東麓的知其位村（今恩棋村），有一對夫妻連續(xù)失去兩個幼兒，他們收拾起家當(dāng)，用一個背簍背了，把悲傷關(guān)在祖屋。他們翻山越嶺到達碧羅雪山另一邊的“知子羅”賃木楞房而居。幾年間他們喜得一女二子，才又收拾行囊挑起孩子返鄉(xiāng)。他們離之而去的——給他們帶來子女的吉祥之城“知子羅”——是當(dāng)年怒江州府及碧江縣城所在地，算得上怒江方圓14703平方公里高山峽谷境內(nèi)最繁盛的所在。可是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他們要回鄉(xiāng)向祖宗報告他們的后代子孫！扁擔(dān)一頭的竹框里，坐著一個兩眼炯炯的男孩，伸手向父親要了一塊當(dāng)?shù)卣滟F的平常不會輕易得到的紅糖，才肯老老實實地坐著，他手握紅糖在父親的扁擔(dān)框里睡著了。他對知子羅最后也是最初的記憶只有那舍不得吃而溶化在小手心里的糖漿……

七十多年后，我沿著盤山路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轉(zhuǎn)到第N個拐角處，一幢建筑風(fēng)格在當(dāng)?shù)厮愕锰亓ⅹ毿械摹鞍私菢恰弊踩胙酆?。我最先看到知子羅城的角度肯定迥異于當(dāng)年那對夫妻從高高山頂上看到的角度和城貌。我站在去往知子羅城的最后一個拐角處，放眼望去，李白的兩句詩突然活現(xiàn)在眼前：“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再不是一天來沿著怒江邊走邊看到的，抬頭一片天，低頭一條線的怒江峽谷了。此時九曲十八彎的怒江盡收眼底，怒江兩岸的碧羅雪山山脈和高黎貢山山脈遠近的山巒層層疊疊，起起伏伏，無邊無際……恍惚間“遙見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碧羅’”。突然間你就明白了，怒江先人為什么會選知子羅小城為怒江州府為行署了。整個知子羅小城就是依山勢而建成，原來的四大機關(guān)辦公用房從山頭到山腳依次擺開，中間一條長長的石頭臺階通向云間。山腳下比較平緩的空地上雕梁畫棟的“八角樓”，是當(dāng)年新建的圖書館，結(jié)果樓建成了，還來不及放進一本書，就成了“棄樓”。先是因為小城地理位置的偏僻陡峽，不再適應(yīng)怒江全州經(jīng)濟社會的發(fā)展，州府移地六庫；幾年后一場連綿不斷的暴雨造成縣城局部的山體滑坡，有專家斷言，知子羅城會很快大面積滑坡，因而導(dǎo)致碧江縣城的整體搬遷策劃和上報，而新縣城的選址遲遲沒有定論，為了趕在大滑坡之前安全撤離，1986年9月24日，國務(wù)院批準(zhǔn)撤銷碧江縣建制，屬地分別劃歸瀘水縣和福貢縣。一時間車馬滾滾，人去樓空城寂，曾是全州文化經(jīng)濟政治中心的“知子羅”一下子被歷史的腳蹤拋在身后。新建為圖書館的“八角樓”意外得以留存至今。與當(dāng)年那些機關(guān)的辦公室用房一樣，都變成寂然不語的建筑，思念著曾經(jīng)在它身體內(nèi)進進出出，來來往往的地位高高低低、個子大大小小，身形胖胖瘦瘦、性別男男女女的“人”，“聲、形、體、貌”走了，代它們發(fā)言的媒介不復(fù)存在，多少歡聲笑語，多少愛恨情仇，多少滄桑歲月都移地延續(xù)，只有它們留下來見證，見證過往，見證現(xiàn)在，見證未來。自此后，一批又一批攝影愛好者來了又走，一撮又一撮背包客去了又來，一茬又一茬本地后生，出生了、長大了、外出了，一如當(dāng)年那些離開的人，沒人愿意為它們長久地停留。

那個隨著父母歸鄉(xiāng)的男孩日后長大成人，他長成一個史官，這段歷史留在了他的史筆中，老人有沒有在他的有生之年回到他的出生地，我無從詢問，但我知道他出生地的基因隨了他一生，我出發(fā)知子羅前曾鄭重把他一生的心血——他編篡的史料集和志書認(rèn)真翻看。知子羅城的基因跟隨離去的機關(guān)慢慢沉寂在地方志的史筆中……

但知子羅老城舊貌能部分完整保留至今，誰人能說不是因為撤離行動的成全。不難想像移地到六庫的怒江州府，幾經(jīng)變換，你已經(jīng)看不到剛搬遷下來的怒江州府舊貌了，它一直在長高長大長成陌生，長成眾城一面。而老城知子羅的歷史韻味卻越來越足，成為一張后來者了解老怒江、尋訪怒江歷史的厚重名片——知子羅棄而不廢！它只是停留在了時光隧道中?，F(xiàn)在的老城街道兩邊多了火雞和教堂，走在老城古樸冷清的臺階上，每一步都能傳來歷史的回音，蒼涼老邁，欲說還休?；貞?、憑吊、感傷、緬懷……在怒江人民的集體記憶中，永遠有這里的一筆，永不遺忘！

傈僳人的“闊時節(jié)”

居住在傈僳族自治州是一回事，被僳僳人家邀請回家過年——“闊時節(jié)”是另外一回事。十多年了，第一次有這樣的機會，我?guī)缀跏侨杠S著答應(yīng)。

?年過得多了，可是傈僳人家的“闊時”還真是第一次經(jīng)歷。恨不能提前一天就跑到人家家里去！早聽說傈僳人家過年是要殺年豬的，我甚至想早些去以便趕得上跟主人家去買年豬年貨。哪成想勤勞的傈僳人家都是在過年這天殺自家養(yǎng)的豬，那可是地道的玉米等糧食喂出來的，綠色環(huán)保。其他的年貨人家也早早采買好了，只等闊時殺豬吃肉喝酒唱歌跳舞地狂歡！盡管不用去市場，還是早早地跑到了主人家……

進門就見主人家在屋子里院子里撒松毛，他們一大早就去山上找來的。寓意著吉祥如意的松毛撒到地上馬上有一種與周圍的山巒溶為一體的感覺，清新翠綠，聞著都清香?！凹液腿f事成”！主人的堂屋里只有這一幅匾，看到這樣的字一下子就明白了，為什么主人家生活得這樣美滿富裕。上下兩層院落干凈寬敞，過節(jié)的前兩天傈僳人家就忙著收拾打掃衛(wèi)生。上院是主人家居住，下院是家畜和放置農(nóng)耕用具等。此時上院的一邊放置著一口大鍋，鍋內(nèi)放著滿滿一鍋水，鍋下的柴火正在旺旺地燃燒著，我還以為正在為一會兒殺豬準(zhǔn)備開水，沒想到那里正熬制玉米酒呢。院子另一邊放著木制的舂碓工具，為制作糍粑——一種米粉打制的餅，大米做的叫餌，糯米粉打制的叫糍粑——準(zhǔn)備著。一看這陣式就知道今天有得體驗了。

松毛一撒，主人就開始招呼精壯勞力：“把年豬拉過來吧！”肥肥壯壯的大豬立馬被拉進了院子。女主人在下院當(dāng)中擺上小方桌，斟上酒，主人家和請來的師傅開始用民族語言唱和，感謝一年來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同時也祈求來年的事事如意。家族中的其他人都身著傈僳盛裝拉著來賓開始載歌載舞。祭祀的儀式一結(jié)束，男人就收拾殺豬，婦女就分散開，媽媽開始給小孩子們梳妝打扮，換上漂亮的民族服飾過節(jié)。其他的人準(zhǔn)備出酒的，準(zhǔn)備炭火烤肉的，準(zhǔn)備打糍粑的，各各忙開了……

年豬一會兒就收拾好了，主人家先割下一塊連皮帶骨的五花肉加上一片糍粑用線系著，放到托盤里端著，跟主持祭祀的人一起走到近大門口的一棵樹下，向闊時“回家過年的祖宗”獻祭。主祭人的帽子上插著長長的甘蔗葉，像極了古代武將的頭盔，威風(fēng)凜凜。祭祀過后那肉就被主人家掛到了樹枝上，讓祖宗們慢慢享用。

獻過祖宗，大家就開始燒肉、烤糍粑。剛剛燒出來的新鮮肉，香嫩異常，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要流口水。我們吃得口角流油，斯文盡失！“噠哩噠哩噠嗞唻……’這時一位花枝招展的大姐手端酒杯，邊歌邊舞來到我身邊。她看起來最多四十歲左右，皮膚白晰，戴著一對時尚的大耳環(huán)，渾身上下都洋溢著歡樂?！懊米?，來喝一杯我們自釀的布汁吧！”我認(rèn)出她就是剛才主持出酒的大姐。她先把那口大鍋里的水舀出來，然后搬開大鍋，鍋下面就是新釀的布汁了！出酒那一刻的歡呼場景一直感染著我。剛剛一起動手拉豬的漢子們一轉(zhuǎn)身人人手里一把雞頭琴，“木刮”“擺時”一首首唱來。真真讓我們見識了什么叫人人能歌個個善舞。剛出鍋的純香新釀一人一杯，氣氛頓時熱烈起來，只一口剛見面的羞澀就無影無蹤。才一杯就感染得大人歡笑，孩子跳，感染得貓奔狗跑，感染得家種橘子笑彎了腰，連怒江里的魚兒也想躍出水來搖一搖，更有那高黎貢山上的野櫻花也打開了花苞。

“我們傈僳自家釀的這酒可是養(yǎng)人呢！我從小就學(xué)著喝了，今年我的孫子都二歲，我五十二歲了。你要相信我，好好喝了這杯酒！”我著實吃到一大驚！“可是你看起來多么年輕有活力呀！”“我可是吃夠苦的人，你別以為我現(xiàn)在這樣是享福享的，是我們的酒養(yǎng)人咧，該吃的苦我都吃過啦，現(xiàn)在我就開開心心地過……”我連連點頭！我當(dāng)然知道此時的一杯杵酒，一碗俠拉，就是年味，就是盛情，就是厚意。不飲都已經(jīng)醉倒在這盛情里，在這蜜意中，在這年味里……哪里還經(jīng)得起一杯一杯再一杯！

現(xiàn)在的日子過年吃的，平時也吃得到，可傈僳人依然熱衷于這“闊時”的味，就是為這闊時時節(jié)的聯(lián)歡，全家人，全族人甚至于全村的人，外來的人，來的都是客。大家不分血緣，不分地域，不分民族，同飲同食同舞同歌同歡樂共祝愿！這份自然天成的歌舞盛況就是傈僳族“闊時節(jié)”的獨有！讓人不由自主地參與其間。那份發(fā)自肺腹的歡樂氣氛，能感染到未來一年的任何一個日子。

開懷暢飲，大塊朵頤，恣意地彈，盡情地歌，豪放地舞，我一直沉浸在傈僳族闊時節(jié)的年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