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區(qū)那頭

卡拉回到鎮(zhèn)上，是一年后。

那是早晨。天一直下雨。籠罩在雨水中的街道，讓她感覺到仿佛是第一次置身于小鎮(zhèn)。那條小路的欄桿邊上，似乎仍然晃蕩著十年前，她和父母看到過的駝鹿。那個時候的麥爾還被自己當做父親。這一切竟然是那樣的陌生和遙遠。

這是春天的最后幾日，雨水將云降得很低，卻仍然沒有遮擋住對面山上覆蓋的積雪，天氣就像回到了十二月時那么寒冷。

卡拉走過草坪中間麥爾用石板隔出來的小道，把一直拖著的行李箱，雙手提起來放在兩只腿前，搖晃著走到她家的拱門前。

雨還在下，屋子里沒有一點聲響，麥爾還沒有起來?？ɡ崎_門，如同她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她將行李放在門邊，徑直走進客廳，沙發(fā)上方有一面鏡子，她看到自己，那個輪廓里映著的黑影。

中午十一點過后，西蒙起來了，他的臉通過廚房門的玻璃出現(xiàn)在卡拉眼里?？ɡ^續(xù)對他視而不見。西蒙靠在門邊，看著她從櫥柜中拿出一個杯子，將煮好的英國紅茶倒進棕色的矮茶杯里，再從冰箱里拿出牛奶，用腳將冰箱門頂關(guān)上。門并沒有完全合上，卡拉又轉(zhuǎn)過身用手輕輕地推了推。

她問他：“你想要喝嗎？”

西蒙見卡拉愿意同他說話，便走近湊過去看杯子：“這里面放了什么？”

卡拉順手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小勺，攪動杯子里的液體說：“牛奶加紅茶?！?/p>

西蒙擺擺手回到客廳里，他并沒有對卡拉的回來表示出驚異。

麥爾從閣樓上下來，看到了卡拉，也只是稍微放慢了下樓的速度，并未做出任何不同的反應(yīng)。

他早就知道卡拉要回來了。

卡拉必然要回來的，紐約畢竟不是她的家。再說西蒙和卡拉偶爾會有聯(lián)系，他把關(guān)于卡拉的事毫不隱瞞，甚至添油加醋地告訴了麥爾。

在這件事上，麥爾和西蒙一致得就像父子倆。既不互相猜忌，又會互相探尋。

其實西蒙只不過是暫住在麥爾家。麥爾家是學校指派給西蒙的寄宿家庭，西蒙在他家住了三年了。

麥爾走到餐桌前坐下來，他的睡衣松松垮垮地耷拉在地板上，由于睡衣上的扣子所剩無幾，所以他的身體總是露出來，他不停地用手拉扯，試圖想遮住身體。麥爾像是一棵在短時間里失去水份的刺類植物，被棄置于荒野里枯槁而萎靡，就算喝再多的非洲咖啡豆也無濟于事。

麥爾沒有向西蒙問好，而是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卡拉一眼說：“你在紐約過得怎么樣？”

“很好?！?/p>

卡拉站在廚房里沒有看麥爾，她喝了一口牛奶。一年的時間似乎也不過是只相隔了一夜或者兩夜。

“找了工作？”

“沒有?！?/p>

“這一年，你都住在哪兒？”

卡拉沒有回答，繼續(xù)喝了一口放了紅茶的牛奶。

“是不是跟一個大你三十歲的朋友？”

這一次麥爾似乎沒有先前那么平和，他停下來看著卡拉。

“是誰告訴你的，你沒有權(quán)利知道。”卡拉回答。

“我只是在關(guān)心你的生活。”麥爾感到不適，他放緩了說話的速度。

卡拉放下杯子，她看了一眼西蒙，西蒙假裝什么也沒有聽見地切著面包和奶酪，嘴里還哼著小曲兒。

卡拉轉(zhuǎn)過頭看著麥爾，她與麥爾之間隔著的距離，讓她更好地將不該說的話說了出來：“現(xiàn)在你聽清楚了，我的父親是亞歷克斯，不是你?！?/p>

“誰他媽告訴你的？”麥爾漲紅了臉，連著說了好幾個：“他媽的、他媽的……”

西蒙感到嗓子發(fā)癢，他用手撓著喉嚨，埋頭繼續(xù)吃面包。

卡拉從廚房的灶臺邊上繞到餐桌旁，離麥爾更近了，她說：“他們說，你大麻的生意難以繼續(xù)，因為你的心思和注意力，都用在了亞歷克斯身上?！?/p>

“你住嘴！”

“他們還說你是個無中生有的小氣鬼?！?/p>

卡拉離開餐桌。

“荒唐！賣大麻需要什么樣的注意力！”

這是一個不歡而散的早晨?？ɡ氐阶约旱姆块g，屋子里有一股陰濕久不見陽光的氣味，她推開窗子，外面的雨不僅沒有停下來，反而比先前更大了。遠處的房屋樹木，被雨水蒙上了一層霧氣，目及之處灰濛濛一片。

這個世界原本就是看不清的。

她想起了他。他是否也會在雨天里轉(zhuǎn)過頭想起她，想起灰頭土臉的卡拉，無助的卡拉。

他是大學經(jīng)濟學的教授，也就是麥爾說的那個大了她三十歲的男人。她并不去想她的父親如何知道的這一切。

過去這一年里，他是她的生活里突然閃亮的一束光，映照了她的一切，給了她關(guān)于世界的想象和向往，甚至給了她生活下去的希望和方向。

她是在賣酒的商店里面碰見他的。當時她問他，在哪里可以找到意大利產(chǎn)的酒。教授遞給了她。他們就這樣聊了起來。他問起她從哪里來。她并沒有立刻回答。她知道她居住的小鎮(zhèn)不會有人知道，所以她說了一個大城市的名字。

“溫哥華，是的，我從溫哥華來。確切地說是雨哥華。”

當?shù)厝硕歼@么叫溫哥華，這讓卡拉說的話聽起來更專業(yè)?？ɡ娊淌诒蛔约憾盒χ螅闪艘豢跉?。

教授告訴她，他也曾在溫哥華住過一段時間，他在那的時候，當?shù)厝说拇_這么叫它。而這一切，在那個黃昏將近的時間里，聽起來是如此地親切。

教授邀請卡拉到家里做客，并告訴卡拉他在紐約大學教基礎(chǔ)經(jīng)濟學。雖然卡拉學的并不是經(jīng)濟學專業(yè)，但是她還是懂一點微觀經(jīng)濟的理論，還有那些起起伏伏的圖像。

教授有一棟其他教授不敢奢望的大房子，屋子尖頂?shù)奶旎ò迳嫌玫娜悄玖?，房檐很高，吊燈從上面垂直下來，足足有兩米多的長度。茶幾表面是全透明的她叫不出名字的玻璃，下面支撐著刷過漆的木料。旁邊是一架三角鋼琴，鋼琴上方掛了兩幅顏料鮮艷又不太好看的油畫。房間里幾乎每個角落，都擺放了蠟燭的托盤。白色的蠟燭燃了一半，蠟滴干了之后，緊緊地將蠟燭與托盤綁在一起，等著晚上再被點燃。

那天卡拉在他家吃完晚飯就離開了。

教授身上有一種讓她不能控制的向往。她認識的人中沒有這樣富足的。或者她從沒有和一個看上去很有教養(yǎng)，不止是教養(yǎng)，那是一種高深莫測的神秘力量支撐著的遙不可及的距離感。那些只會出現(xiàn)在電影里，來自于一些需要保守秘密的大學俱樂部，那些需要父母祖輩特等姓氏的俱樂部，那些只有某些美國的總統(tǒng)參加過的聯(lián)誼會。對，他就是從那里面出來的。不僅如此，他的導師還獲得過1993年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

交往幾次后，卡拉發(fā)現(xiàn)教授有自己的家庭生活，那個黑色的三角鋼琴，就是他妻子的。鋼琴架上的書，還沒有合攏，琴蓋也沒有關(guān)上。

卡拉感到難過，她明白她和教授之間，有一道難以逾越的屏障。這個屏障讓年輕的卡拉不知所終。卡拉也幻想過和教授發(fā)生點什么，再一走了之。

教授知道她的處境之后，給了她一份工作，讓卡拉在他不在家的時候，打掃他家的房間?？ɡq豫了。她擔心自己對教授存有的那份非份之念，在近距離的往來中，會讓痛苦與日俱增?？墒侨绻还ぷ?，她在紐約的生活就難以維系。雖然教授給她的錢，并不足以支撐她在紐約的生活。她如今借宿在朋友家，所有日常雜貨開銷也得她支付，如今如果再有點自己的收入，她也不用再每日為錢而發(fā)愁了。

卡拉從來沒有見過教授的妻子。也就是她從來沒有在卡拉在的時候回來過?？ɡ刻彀磿r在教授出門前來到他家，在空空蕩蕩的教授的家里，一個人走來走去?？ɡ矎膩頉]有推開過他和妻子的房門。她一直坐在客廳，直到教授回來時離開。

教授會把卡拉送出家門，將大衣展開，給卡拉披上。這個時候的卡拉，會變得異常沉默。而這時教授會緊緊地抱著她，與她告別。

后來，她開始做更多他沒有要求過的工作。他妻子丟在電視柜下面的那些翹起封面的雜志，她也給抱了出來，放在書柜中間那層。她似乎更愿意在一些瑣碎的細節(jié)上，更多貼近教授的生活。

教授每次回來，總是一邊走進門，一邊將電話用一只胳膊撐著，歪著頭貼在耳朵上換鞋。她直覺電話那端是個女人。他每次談?wù)摰膬?nèi)容都很瑣碎。

而每次的結(jié)束語都一樣：“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不該抱怨這么多。”

教授坐下來的時候，卡拉也試著問過他：“你的妻子在哪里？”

“她在西雅圖，惱人的西雅圖?！?/p>

關(guān)于教授她了解得越多，對他懷著的那份愛慕和敬意，也就慢慢在減損?？ɡ庾R到教授以及教授所擁有的一切，以及她對教授隱秘的愛戀，都不過是沒有遮擋的泡影。

后來她知道了關(guān)于他和他妻子的故事。

在卡拉心里神圣的教授，那一切，豪華的住宅，巨大的落地燈，幼圓的天窗，高聳的屋頂，都是他妻子給予的。

他的妻子來自于一個富足的猶太家庭，她家庭的支系古老且龐大。

卡拉知道如果她再繼續(xù)打聽下去，她會聽到更多這個女人的消息，比如這個女人原本的姓氏，可以追溯的家族，說不定卡拉在某本書里也見過那樣博大的名字。

然后在卡拉推開教授和他妻子的臥室時，她打住了繼續(xù)打聽她的念頭。

教授的臥室并沒有鎖，卡拉輕輕扭開了木門上的圓形把手。教授并沒有想過要去制止卡拉發(fā)現(xiàn)這一切，他從來沒有想要騙她，或者隱瞞什么。

進門的左邊擺著樟木書架，所有的書都按照種類顏色擺放整齊。書架的隔層上還貼著分類的標簽。他們甚至按照圖書館分類的方式，將每一本書都分好了號碼。

這些其實都并不重要。書的上方，是一張女人的照片。

照片將臉放得很大，并且看不出她坐在什么地方。她有著精明干練的短發(fā)，耳朵兩側(cè)上去一點的頭發(fā)剃得十分干凈。只有中間才留了些許金發(fā)，碧發(fā)藍眼。那并不是一張在某個風景地點隨意照的照片，背景是暗藍的素色?？ɡ呀?jīng)記不清她穿的是什么樣式的衣服了，她不想過多地知道這個女人。

卡拉輕輕合上門，她深深地意識到，在她心里那個高尚的教授，永遠都不會離開他的妻子。

他當然依附于她。他這樣被生活簇擁著的可憐蟲，如何能夠適應(yīng)住在一個小公寓里，在不惑之年還要面對一切都得重新開始的境遇？

那時候的紐約好像天生就適合飄雪。

在和麥爾爭吵過后，卡拉沒有下樓吃晚飯。

卡拉想起從前，午夜之后家里常常會有來拜訪的人，如今很少有人再按響她家的門鈴了。

隔壁的房檐上都亮起了燈。而唯獨卡拉家的沒有。卡拉家樓的墻身像是包上了一層PVC塑料，跟周圍的建筑有很大不同。房檐左邊一個白灰色的排水管一直在往下滴水。冬天的時候，水形成一棵冰柱，倒掛在房頂。直到開春，一切又會變回原來的樣子，水滴不緊不慢地順著排水口耷拉下來的黑色苔蘚流出，落到草地旁邊的水泥地面上。草地因為沒有精心打理，地皮裸露在外面。草坪中間主人用石板隔開，石板鋪到圓形的拱門前，上面寫著“麥爾之家”。一個從前因為大麻而熱鬧的家。

幾年前，麥爾的大麻成為傳奇。他成了眾所周知的人物。在這個社區(qū)他幾乎沒有可以讓人指責的地方，除了他那不怎么精湛的園藝技術(shù)。他總是讓花圃里的植物長得參差不齊，那些帶刺的藤蔓會高高揚起，在陽光下攀著別的植物生長。

西蒙給他的朋友說，他們尊敬麥爾不是因為他賣大麻，而是他從一個四處游蕩，給別人裝修的粉刷匠，竟然變得舉足輕重。

那時候西蒙剛剛來到麥爾家，來到這個街區(qū)，沒有人瞧得起他。

在人們真正認識和接受西蒙以前，他們談?wù)摰氖顷P(guān)于麥爾的神秘，大麻的不絕于斯的供應(yīng)量和價錢，就足以證明他的與眾不同。而西蒙對麥爾秘密的瑣碎生活，總是津津樂道，他認為這些才是麥爾真正的，可供人們茶余飯后談?wù)摰脑掝}。他從來沒有放棄過。

他說麥爾的頭發(fā)很黑，是因為他喝了很多非洲來的咖啡豆的緣故，他還有一種其他藥物不能治愈的病，所以他可以合法服用大麻，作為鎮(zhèn)痛藥物。麥爾還在家里擺放了很多有關(guān)于園藝的書，但他對園藝卻總是一竅不通。

西蒙長得又高又瘦，穿著暗紅色的燈草絨褲子，他只有一條這樣的褲子。他背上夾襖后面的洗滌條總向外翻出，時間一長，也變得像用機車油浸染過，在烈日下蒸發(fā)干了。

除了談?wù)擕湢?，西蒙也常常談起自己。起初，沒有人對西蒙的故事好奇。每個人都不相信西蒙是大城市里來的，原因也許是西蒙衣著給人造成的印象。

即使西蒙給他們看他口袋里駕照的地址，他們也不信。后來，西蒙給他們講故事，講多倫多的圣勞倫斯市場，周六周日有農(nóng)物市集，異鄉(xiāng)來的西班牙流浪歌手，拿著裝有沙子的手錘唱歌，騙走了他的錢，他們也半信半疑。

直到西蒙說他二十歲那年販賣毒品，被人用槍指著頭，就再也沒有人敢不相信西蒙了。因為那種用槍指著頭的事，只有大城市里才會發(fā)生。他們對西蒙開始另眼相看，多了一份尊重。

西蒙從那時起一夜間變得神氣起來，就像麥爾一樣，他說話的聲音也變了，再也不想對別人表現(xiàn)出友好。

慢慢地麥爾不再像從前一樣受到尊重。人們先前對他的尊重，變成了表面的，背地里卻說他是一個卑鄙可憐的粉刷匠，小氣鬼混蛋，最后卻成了趾高氣揚的地下商業(yè)家。人們開始談?wù)撍募彝ィ務(wù)撍呐畠骸?/p>

麥爾能為每一個想要大麻的人提供貨源，并且保持鎮(zhèn)上最低廉的價格。沒有人知道貨源是從哪里來的，似乎也沒有人想要打聽，這對他們來說并不重要。他們可不想知道麥爾是否犯了法，如果就這樣斷了貨源，他們又要去新的地方找大麻了。

這讓麥爾的生意更好做了。

拿貨的人使得麥爾的紅房子，相比于街區(qū)別的住戶那種門前落雀的冷清來，有一種格外的熱鬧。就連一些早上出門遛狗的人，也會繞道到麥爾家，踏過麥爾階梯前鋪的一截鵝卵石小路，如果冬天上面鋪了一層冰，他們會從草地上繞過去。

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麥爾心神不寧的變化，他不但提高了大麻的價格，而且經(jīng)常閉門外出。麥爾紅房子慢慢變得清冷起來，平時那些來拿貨的人，也像是突然間蒸發(fā)了一樣。麥爾家的紅房子，總是在雨后靜悄悄地兀自立著。

卡拉回來的事情，讓人們很快又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了他們的家事上來?？ɡ诩~約的生活，卡拉離開家的原因，卡拉找到了她的生父。

去年，卡拉放棄學業(yè)去了紐約。紐約那個地方跟斯闊米什小鎮(zhèn)不一樣，紐約的雪相比小鎮(zhèn)上的雪要暴烈得多。

卡拉的母親，麥爾的妻子，是一個非洲移民。生了卡拉之后，不久就因為帕金森病而死去。她死在一個平淡無奇的早上，誰也沒料到她會突然死去。她前一個月才剛剛坐上輪椅，還能將手里的東西輕輕地抬起，后一個月就突然離開。

麥爾的妻子在醫(yī)院搶救的時候，麥爾還在家里看電視，卡拉還在她的臥室里玩玩具，一切沒有任何預(yù)示，他們都以為她還會像從前一樣，做完手術(shù)就會打一個出租車回家。

她死的時候被無數(shù)的儀器圍繞著，手上夾著測量心電圖的夾板。半袋吊瓶還沒有打完，針頭也懸掛在空中。麥爾來到醫(yī)院，病房里很安靜，很多病人都沒有起床或者沒有醒。他看到別的病床都還擋著果綠色的簾布，唯獨自己的妻子沒有。她床前的簾布，拉開了一大半。麥爾站在簾布外面看著他的妻子，她的上半身已經(jīng)被扒光了，下半身穿著醫(yī)院給她換上的白色病服。地上還有醫(yī)院給她之前搭上的毯子。護士拿著寫字板在麥爾身后走來走去。

麥爾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后他慢慢地拉上簾布。

麥爾沒有為妻子舉行葬禮。他說：“我不大愛聽黑人靈歌?！?/p>

當然這些都沒有被證實過，這些都是在醫(yī)院上班的摩根太太說的。

“其實麥爾太太也沒有那么黑?！蹦Ωf。

無論從哪一個方面來說，麥爾和他的妻子都不該結(jié)婚。他們沒有做好任何婚姻的準備。除了他們在結(jié)婚之前有了卡拉。

卡拉六歲前麥爾對她非常驕縱，麥爾甚至自己走過兩個街區(qū)，到一家二手玩具店，給卡拉找那些別人不要的塑膠玩具。玩具大多都很新，所以麥爾樂此不疲，有時也會找到一兩個，小面積殘缺的正版樂高玩具。麥爾會將卡拉扛到肩上，帶著他們的正版玩具，迎著黃昏時分的風，在太陽斜斜地照著的街面，一路唱著歌回家。

有一次麥爾帶卡拉去超市買雜貨，人們看到黑色皮膚的卡拉，跟著穿一身破舊藍色工裝，上面還沾著白色漆粉的白人麥爾在一起，就報了警，他們懷疑麥爾非法偷盜兒童。

被帶進警局的麥爾，雖然也大為惱火，但畢竟算不了什么大事，如同風吹一般很快就過去了。

可是沒過多久，出現(xiàn)了一個讓麥爾無法接受的傳言，有人告訴他，卡拉不是他的女兒。如果卡拉是麥爾的女兒，她怎么可能那么黑呢，竟然連白人的一絲血統(tǒng)痕跡都沒有。毫無疑問，卡拉的父親跟她的母親一樣，只能是黑人。

麥爾在這突如其來的打擊里，變得敏感而脆弱，當他意識到街區(qū)的每一個黑人，都可能是卡拉的生父時，麥爾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力不從心的傷痛。

麥爾放棄了對卡拉的愛。

在麥爾看來，卡拉變得越來越黑了。

麥爾開始一個一個地進行推測和排查，后來他終于找到了信服，而又符合事實和邏輯的完全可能的那個人。那就是住在三個街區(qū)后面，另一個社區(qū)的叫亞歷克斯的人。他就是卡拉的父親，那是唯一的可能，這個鎮(zhèn)上成年黑人屈指可數(shù)。

十多年來，麥爾從沒有見過亞歷克斯。甚至從來沒有留意過這個名字。他只知道艾利克斯是妻子在鎮(zhèn)上的烘培俱樂部里認識的，之后她去亞歷克斯家烘焙，喝下午茶。這么多年來，妻子偶爾會提到亞歷克斯：“今天我要去看看亞歷克斯?！被蛘咚龝f：“亞歷克斯邀請我好幾次了，我都沒有去。我感到抱歉?！?/p>

每次麥爾對妻子說的話從來都不加思考，也不會追問，更不會知道為什么，他總覺得妻子口里的亞歷克斯，是一個同性戀。

麥爾感到后悔，他不應(yīng)該相信或輕看一個同性戀，更應(yīng)該好好聽聽妻子口中的亞歷克斯，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不然他也不會對亞歷克斯，做出這樣一個錯誤判斷。不然他的妻子，也不會像今天這樣，給他留下巨大的羞辱。

街坊口中的亞歷克斯，是個了不起的銀行家。

后來人們每次談起亞歷克斯，麥爾都不做聲地聽著。

他即刻想到亞歷克斯會在清晨起床后，用熨斗燙平褲腳，順勢將熨斗立起放在左手邊的情景，可能他還會打起一個惡心的領(lǐng)結(jié)。麥爾恨透了這些老式的講究，這樣常規(guī)又正式的工作，想起來都會要了麥爾的命。而如今，他相信了亞歷克斯就是卡拉的生父之后，麥爾就更加厭惡他那些近于腐朽的行為，更不可能去“拜訪”他了。

在這些事情上，西蒙表現(xiàn)出異乎尋常的興趣，或者他從來就對傳言或雞零狗碎的事，有一種依賴性的偏愛。他會在不同的場合提起，即使是說過了的，他也會忘了，每一次的重復(fù)在他那里都被他當作新聞來對待。

“你爸爸告訴我，你的父親是其他人。你的母親曾背叛了他?！?/p>

西蒙不會繼續(xù)說下去，他想有所保留。以便下一次他再開口時，還能像第一次一樣精彩。

西蒙除了說卡拉的事，他對摩根太太家的事也很上心，摩根太太女兒的腸子是移植了豬的，這個傳言先就是從他那里出來的。

剛上大二的卡拉，從西蒙那得知麥爾不是自己的生父時，她也不知所措。麥爾對她的冷漠，這會兒在她的心里構(gòu)筑起了一堵墻，或者這堵墻更多的是，卡拉通過西蒙的嘴建立起來的，連卡拉自己也無法撼動。

她想離開鎮(zhèn)子一段時間，一切都讓她感覺壓抑和厭倦。

卡拉開始著手申請轉(zhuǎn)學，可是她的學分，無法轉(zhuǎn)到任何大學去。如果她去別的大學，就意味著一切又得重新開始?？ɡ驹诖扒埃幌胍蛔吡酥?，離開這個讓她傷心的是非小鎮(zhèn)。她看著不遠處光禿禿的山頂，心里的憂慮加重了，再往西就是一片看不見的墓地，她母親就葬在那里?？ɡ械侥切涸谛睦锏膽n愁，此刻同樣地也壓到了母親的墓碑上。

卡拉不想在這些枝節(jié)上再耗費時間，她直接選擇了休學。她就這樣去到了紐約。

如今又回到家里的卡拉常想起自己的母親，想起服用大麻治療的麥爾。那個編出各式各樣荒謬的借口，不斷拒絕卡拉和妻子存在的可笑的麥爾，那個對外宣稱他一直不曾有過婚姻的麥爾。那個令卡拉憤怒絕望的麥爾，他的手早在四十幾歲就開始顫抖，握不住很多東西了。

卡拉也會想到亞歷克斯，那個自己也不曾見過的生父。那個皮膚恐怕黑得連臉上的皺紋都看不清的父親。那個一直住在幾個街區(qū)以外，卡拉從來不知道他存在的父親。那個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一個女兒的人，他對所發(fā)生的一切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卡拉母親的棺木埋在了什么地方。

西蒙告訴卡拉，他在儲存?zhèn)}找東西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母親生前去亞歷克斯家用的烤盤還留在家里?？ɡ赣H在生銹的烤盤上貼上了，“還給亞歷克斯。”的字樣。

卡拉終于找到了理由和勇氣，去見亞歷克斯一面，將烤盤還給他，然后轉(zhuǎn)身就走。她也想看看給自己生命的人，到底是個什么樣子。

在又和麥爾大吵一架之后，卡拉終于明目張膽地打聽到了亞歷克斯的具體地址。亞歷克斯已經(jīng)不住在從前的社區(qū)里了，他已經(jīng)搬到了新的地方。好在斯闊米什鎮(zhèn)并不是很大，人與人之間多多少少，都知道一點相互的信息，找到亞歷克斯并不是很難。

現(xiàn)在卡拉的生父，一個本來與卡拉無關(guān)的人的地址，握在了卡拉的手里。她似乎握住了時間的前端和尾端，就像握住了一種命運那樣令她感到舉棋不定。

是時候了。她一再提醒自己，可是她卻動不了身。顯然這要比一年前離家出走要艱難許多。

麥爾知道卡拉要去見亞歷克斯，立刻顯露出一個油漆匠本能的態(tài)度，他放下一個被欺騙被侮辱的男人應(yīng)該保持的強硬身價，請求卡拉別去?？ɡ⒉焕頃恼埱?。麥爾開始試圖用謾罵卡拉的母親，來阻止卡拉。麥爾將謾罵變成抱怨之后，卡拉意識到了她與麥爾之間不可逾越的那堵墻，就要傾塌了。

麥爾走上閣樓，他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面朝著客廳的玻璃說：“我會讓亞歷克斯消失，說不定這個機會將是你給的。”

卡拉哭著對麥爾尖叫，回擊麥爾說，她一定會把這些年，她知道的關(guān)于他非法銷售大麻的事告訴警察，讓他做一輩子的粉刷匠。

報警原本也只是卡拉與麥爾之間，越來越頻繁的爭吵時的發(fā)泄，卡拉覺得無路可走，將這句話扔給麥爾，讓他有所懼怕和不安。

卡拉真的報了警。

卡拉在自己的房間站著，望著窗外的雨，和往常一樣，雨就像是給她預(yù)備著的。

她不再懼怕麥爾了。麥爾已經(jīng)被警局帶走。

卡拉將寫有4033號的便簽條放在手袋里，從地下室里找到了那個烤盤，烤盤表面上已經(jīng)生銹，右邊的扶手處被重物壓扁了?？ɡ赣H寫的那張黃色的字條還貼在上面。因為可能之前沾上了水，卡拉母親的字跡已經(jīng)浸染開來，里面還留有依稀可見的面粉，面粉遮住了部分墨跡。

那是一棟灰藍色的房子，兩個長方形的白色窗子，房子前面有一排蓬勃的常青樹，修剪得很整齊，一株帶刺的她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歪斜著攀附在右邊的一棵小樹上，開著粉色的花。再往前是一個綠色的郵筒，旁邊是木頭打成的信息欄。

卡拉站在4033號門牌前，她一下子變得虛弱起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突然間喪失了勇氣。她抬起手來，仿佛舉著沉重的貨物無法落下。她想將烤盤放在門前就走。她走下石階，轉(zhuǎn)念又想，也許亞歷克斯還會想到是她的母親來過了。

她折回身來，重新走上石階。

她停在門前，深深地吸了口氣，決定敲開這扇門。這扇門背后藏著她從未相見的父親。他也許還沒有結(jié)婚，組成自己的家庭，也許他一直都在等待她的母親，也許因為他的脾氣古怪，沒有人愿意和他結(jié)婚。這年頭的銀行家脾氣都不大好。

門開了，一個黑人女人先將頭露出來，然后是整個身體。

卡拉吃驚地再次抬頭看看門牌，她顯得有些唐突和支吾：“你好嗎？”

卡拉在躲閃中還是看清了眼前的這個女人，她臉上的皺紋，一直長到她的脖頸處，蔓延到她的胸前，在女人抬起頭說話的時候暴露無遺。她比卡拉還要矮，她和任何在鎮(zhèn)上碰到的女人都一樣，不會有任何不同。一個愛好登山，整天穿著緊身的運動衣，運動褲拉至膝蓋的女人。眼前這個女人多多少少，還和自己已過世的母親相像，那個眼影涂得蓋住了整個眼皮的母親。

至少卡拉認為她的生父，找了一個正常的女人，一個綁著穗辮，綁扎在頭頂?shù)譀]有固定好散落下來的女人。至少這一點還是讓卡拉沒有過于失望。

“我很好。請問你找誰？”那個女人平靜地說。

“我想請問亞歷克斯在嗎？”

卡拉站直了身體，至少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沒有先前那么慌亂了，她將頭稍稍放低，這樣就不至于通過女人的肩，看到屋子里去，顯出不禮貌。她還在心中盤算著怎樣回答女人的問話。

“我就是。”女人說。

“不，不，不，我要找亞歷克斯，也許是他的簡稱。我并不太清楚。也許全名是亞歷克斯山大。他在銀行工作?！?/p>

卡拉有點語無倫次。

“我就是亞歷克斯，亞歷克斯山德拉。人們叫我亞歷克斯。我的確在銀行工作?！?/p>

女人笑了，滿臉的皺紋堆積在一起，她顯出了幾分歉意說：“是的，人們會弄錯我的名字，誤認為我是一個男人。你知道，這種尷尬的事情常常發(fā)生。親愛的孩子，你不用擔心，你并不是第一個?！?/p>

回去的路上，卡拉沒有徑直往家走，而是走到了別的街區(qū)去了。所以當她走到屬于她們的街區(qū)時，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她是從另一條街順著那排行道樹繞過來的，遠遠地她看到了自己的家，冷冷清清的紅房子，孤寂地立在暮色里，在她的心里冰冷堅硬地隨著她的腳步移動，顯出前所未有的蒼涼。

以前西蒙常在這個時候開燈，然后離開他們家去和他的朋友喝酒。西蒙，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回來過了，自從麥爾被警察帶走以后?？ɡ_始感到后悔，是她將麥爾送進了監(jiān)獄。將自己的父親送進了監(jiān)獄。這個世界最終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卡拉起初只是想給她父親一點教訓?？墒钦l知道，警察查出麥爾早在幾年前，買下了一個私人廢棄的巧克力加工工廠，用來非法種植他的大麻，然后販賣。

小鎮(zhèn)上過量的大麻的源頭，全來自于麥爾一個人。他本來借著自己的病痛，可以無盡地享受醫(yī)用大麻給他帶來的特殊福利，但麥爾卻用此來賺錢，警察自然不會輕易饒過他。

大麻的胚芽還有三周就會成熟。大麻新鮮的嫩芽已經(jīng)開始發(fā)出不曾聞到過，也不曾聽別人說起過的迷人香味。還有四個星期，最多五個星期，這些大麻的蓓蕾就會成熟。

那些植物整齊地排列在工廠內(nèi)，窗戶四周遮蔽的窗簾從不曾拉開過。后來有人將窗戶打開，光線照進工廠，工廠里不再有那樣強烈而濃密的人造燈光。警察拉起了黃色的警戒線，關(guān)掉了那些虛偽，令人感到不安的燈光。

有人從密密麻麻粗大的管子下，將盆栽大麻一個個搬出了工廠。水管下方的那些茂盛的植物，每一株都透出很好的長勢，栽種在大小不同的花盆里。左邊還有一個仍在轉(zhuǎn)動的電風扇，旁邊放著一個沾有灰白色漆粉的梯子。

原來麥爾也不是完全不懂得園藝。

作者簡介：

蔣在，1994年生于貴陽，現(xiàn)留學加拿大。14歲在《山花》發(fā)表詩歌。